羅婞
至今,我仍清楚地記得那年夏天查分時的場景。一大早我就撥打了查分熱線,估計人數(shù)太多,一直占線。九點半的時候我聽到了自己的分數(shù)??偡趾推綍r成績差不多,沒有意外。但語文“140分”沖擊到我了,我語文確實不錯,但這是我從來沒考過的高分。
我心跳得很快,手指顫抖地按下數(shù)字鍵,繼續(xù)查詢小分。電話那頭的機器女聲平淡地說:“作文,50分?!崩蠋熀图胰吮任腋?,班主任和語文老師先后來電?!敖塘诉@么多年書,從來沒見過語文上140的,也沒有作文得滿分的?!?h3>“作文,50分”
這些年來,我很少主動提及這件事,全因我從未感到驕傲;相反,甚至有些羞恥。
原因很簡單,我不認為高考作文滿分是“有才華”的表現(xiàn),至少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分數(shù)是怎么得來的——利用規(guī)則,討好評卷老師。
以前,我自認為是個“與眾不同,且文思涌動”的人?,F(xiàn)在看來,不過是因為家境不錯,在十八線城市比同齡人游歷過更多地方,早早接觸了互聯(lián)網(wǎng)和多元信息,想買什么書就買。
從初中開始,語文老師盡管偶爾會夸贊我書讀得多,文筆成熟,但從分數(shù)看來,有高有低,并不穩(wěn)定。這個情況的改變始于我第一次高考失利。從決定復讀那一刻起,我的目標只有一個:分數(shù)。
分數(shù)寫在規(guī)則里。我以前執(zhí)拗地認為,學習的喜悅在于獲得新知,應該更注重過程而非結果。但現(xiàn)實就這么殘忍:沒有人會為你的過程打分。對我來說,高考變成了一場上分游戲,一切必須圍繞得分展開。
作文是其中一項重要指標。我的數(shù)學不好,再努力最多也就130多分。所以,我必須“揚長避短”,作文,也許可以成為我的秘密武器。
我嘗試過很多種文體、寫法,反復研讀過很多高考滿分作文,最終發(fā)現(xiàn)最好得分的是議論文。分數(shù)能穩(wěn)定在42到45分,但突破很難。所以得分點得先明晰起來,比如,引用的案例要豐富,適當加入罕見的成語和生僻詞語,但不能用多,不然反會被扣分。
真正讓我心中有一張明確得分表的是一位人大附中的名師。這位老師從評卷人角度出發(fā),把作文評分標準量化得更加清楚了:文筆(詞匯量、語感、修辭手法)、結構(文章總體結構清晰,比如,總分總,總分或者倒敘插敘等)、邏輯(案例是否能支撐觀點)以及深度(能體現(xiàn)積累、閱讀面和思考)。這四個維度不需要都達到,只要能把一個做到極致,其他沒有明顯缺陷,基本就能得高分甚至滿分。這個“套路”解析讓我豁然開朗。
2012年江西的高考作文題目是:有人說,不要老想著你沒有什么,而是你擁有什么;也有人說,不要老想著你擁有什么,要想到你沒有什么。對上述說法,你有何感悟和思考的角度?自擬題目,寫一篇文章。
我20分鐘就完成了學生生涯中最后的這篇作文。
我到底寫了什么?
在得知自己滿分后,我?guī)状闻貞浳恼聝?nèi)容,總是失敗。但我卻清晰地記得自己擊中了哪些得分點:首段第一句話就點出文章中心,“人應當知足,尋求內(nèi)心的平靜”,后面跟著一大串排比句,夾雜著引用的古詩詞和名人名言,接下來的段落,是并列遞進關系,每一段都是論點加案例式,論點一段比一段“深入”,從淺顯的日常大道理,最后直擊“與自我和解,尋求內(nèi)心平靜”,首尾呼應。
負責地說,網(wǎng)絡上流傳的“滿分作文范例”,90%都是假的,我一眼就能看出來。直到現(xiàn)在,我都能像“拆彈”一樣,幾分鐘內(nèi)找出所有得分點。作為套路黨,只要是市面上有的真滿分作文,我都拆解過無數(shù)次。我印象最深的是福建省2011年的滿分作文《熱愛誕下創(chuàng)造的嬰孩》。第一次讀有驚艷之感,覺得標題太獨特了,過目不忘。該文以法國作家紀德的金句開頭,整體語言流暢,素材豐富,一千字的文章里引用了14個名人的名言或事例,有常見的袁隆平、愛因斯坦、凡·高、貝多芬,也有對中學生來說有些陌生的桑塔格,還有那時最紅的喬布斯?,F(xiàn)在再讀這篇作文,我腦海里剩下的只有疑惑:作文標題,是不是有語?。繛槭裁窜囬镛A話要來回說?
去年在網(wǎng)絡上熱議的浙江省高考滿分作文《生活在樹上》我也拜讀了。老實說,很多字我也不知道怎么讀。但好笑的是,我知道這些字是什么意思。孜孜矻矻、婞直(這個會讀因為是我的名字)、祛魅……有文言文,有舶來詞,總之,在我眼里還是套路。
我的摘錄本上滿是這類生僻詞,很多我已經(jīng)忘記怎么讀——因為口語中根本不會使用。但我會寫、會用,并且牢記著一個原則:這類詞語,一篇文章中使用數(shù)量絕對不要超過十個。
偶爾幾個生僻詞能給閱卷老師火花迸濺的感覺,但用多了,一是閱卷老師看不懂,也沒時間查,最后可能只給一個安全的平均分數(shù);二是可能認為超出高中生閱讀水平,懷疑是抄襲而來。
《生活在樹上》作者的引用——卡爾維諾、韋伯、陳年喜、切斯瓦夫·米沃什,對于中學生來說都不算常見。這也是我之前下了大功夫的地方。不是說常見的人物不能引用,比如,蘇軾,你能找出他不為人知的故事,或是罕見的詩詞,也可以加分。反之,雖然不減分,但一定不可能脫穎而出。
當然,我這么強調(diào)套路,并不是在否認滿分作文背后考生的付出和積累。
“四維度”寫作法,其實我告訴過很多人,但大家都是似懂非懂的樣子。在大眾認知里,語文其實是非常不值得花時間的,因為投入大、收益小,不像英語、數(shù)學那樣,題做得夠多,就能高分。語文需要不停地閱讀攝入、背誦記憶和活學活用。比如,你背了許多人物事例,但不知道怎么用甚至用錯、邏輯不通,那就適得其反了。
分數(shù)是能給人帶來刺激的。
看到越來越高、越來越穩(wěn)定的語文分數(shù),我的焦慮情緒緩解了許多。但另一方面,我陷入了一種扭曲和病態(tài)。到了備考后期,我已經(jīng)沒辦法像以前那樣正??磿?、享受閱讀了。我看書是為了圈金句,找事例,學句式,抄修辭,實則腦袋空空,只記得碎片一般的素材,完全記不得這本書究竟寫了什么。
這種扭曲甚至持續(xù)到大學。我仍舊保持著“素材收集式”的閱讀方式,大學同學稱贊我視野廣、有才華,“不愧語文狀元”。但我清楚地知道,我還是在重復過去的套路。我騙過了閱卷老師,騙過了同學,但騙不過自己。
我還記得,在還沒有瘋狂實踐套路的“十一”假期,我拿出看了三四遍的《百年孤獨》,坐在窄窄的木板床上朗讀,文字太美了,干凈、神圣,我感到自己被一種超越時空的力量震懾住,回過神來的時候淚流滿面。
更早之前,在被窩里、課桌下、書架旁,我如饑似渴地翻動書頁,神游四方。
在我十多年學習寫作的過程中,我最喜歡的老師是一位作家,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我參加過他辦的作文班。他帶我們春游,躺在地上感受泥土的香味、野花野草微酸的清香。他的寫作訓練也很好玩,像是文字版的表演課。
深陷套路、作繭自縛的我,慢慢找回了閱讀的快樂,但再也找不回創(chuàng)作的歡愉。
大學的專業(yè)是法律,這一定程度上沖淡了套路留下的那種矯揉造作。我開始厭惡故作姿態(tài)的引用、自以為是的論述和空無一物的表達。我選擇回到起點,以最平實、最簡單的文字表達。
我其實不反對高考作文的評判標準,它確實能刺激學生們勻出一些時間給課外閱讀,哪怕是“素材收集”式的,也強過一字不讀。我也不反對鉆研套路,誰會不想要高分呢?但我憂慮的是,在這套標準下,學生真的能學會寫作、享受寫作嗎?
//摘自Vista成長實驗室(ID:vistaedulab),本刊有刪節(jié),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