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通過對《易傳》文字的疏證和相關人類學考察可以看到,《坤》《震》當中以隱喻的方式保留有某種非常古老的陰性宇宙論。在《周易》產(chǎn)生之前非常久遠的上古時期,或許存在兩種一元宇宙論,一種陰性宇宙論,另一種為陽性宇宙論,而《周易》合二為一,形成“易以道陰陽”的思維范式。進一步分析該陰性宇宙論的核心范疇,又可推測其在不同的時間維度發(fā)生過變化,最早或許是“水”,在《易傳》中以“萬物出乎震”的表達保留之。其后為“地”,在《易傳》中以“至哉坤元,萬物資生”的表達保留之。不惟如此,在《易傳》的很多其他地方以及漢易對《周易》經(jīng)傳的解讀中,也隱約保留有該陰性宇宙論的點滴遺存。
關鍵詞:坤元;生殖崇拜;隱喻;原始宇宙論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儒家生命哲學思想研究”(17BZX066);山東省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儒家生命哲學對綠色發(fā)展模式的價值導向研究”(14BZXJ01)
中圖分類號:B22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0)12-0045-07
《周易》古經(jīng)成書時間古老,其時間上限或遠在史前文化時期(神話時代)。它原本是原始先民的卜筮之書,帶有濃厚的原始圖騰文化、巫術文化的色彩;它文辭古奧而艱深,加上歷經(jīng)幾千年的歲月滄桑,以致后世的解讀者眾說紛紜。本文立足文化人類學視野,結合《周易》卦象解讀與文辭訓詁,試圖揭示其中隱含的某些原始思維,請方家不吝指正。
一、引論:“萬物資始”、“萬物資生”和“萬物出乎震”
《乾·彖傳》“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之后,《坤·彖傳》又云:“至哉坤元,萬物資生”??追f達疏:“至,謂至極也?!逼鋵?,“至”訓為“大”亦無妨,意義大抵相同。案《玉篇·至部》:“至,大也?!庇帧稇?zhàn)國策·秦策一》:“商君治秦,法令至行?!备哒T注:“至,猶大也?!雹?故“大哉乾元”與“至哉坤元”似乎沒什么不同。再考“萬物資始”與“萬物資生”?!笆肌奔礊椤吧?,其義亦同。案《釋名·釋言語》:“始,息也,言滋息也?!薄抖Y記·檀弓下》:“喪禮哀戚之至也,節(jié)哀順便也,君子念始之者也。”鄭玄注:“始,猶生也?!雹?歷代研易者大都以為這“乾元”“坤元”前后二句有語義層次和語氣強弱上的不同。如朱子《本義》注“至哉坤元”句:“‘至,極也,比‘大義差緩?!颊邭庵迹咝沃??!庇謪未笈R注曰:“《乾》之體大矣,《坤》之效《乾》之法,至《乾》之大而后已,故‘乾元曰大哉,‘坤元曰‘至哉?!雹?這些說法都可自圓其說,然而都是典型的“六經(jīng)注我”,未必是先秦古意。筆者以為,“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二句,就其意義生成的遠古源泉而言,本就是互文見義、同義反復,依稀遺留著兩種本來并列的原始宇宙論的身影。在此意義上,此“乾元”“坤元”并無不同。真正可以看出二者之不同處乃在于下文“乃順承天”一句?!绊槼小倍置鞔_表示《坤》之從屬地位,朱子《本義》注曰:“順承天施,地之道也?!比魺o“乃順承天”句,無以見《乾》、《坤》之同異。對此,明代蔡清已詳言之:“若徒言‘至哉坤元,萬物資生,則疑于與‘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者敵矣。今曰乃順承天,非唯可以見《坤》道無成有終之義。而乾坤之合德,以共成生物之功者,亦于此乎見之。不然,《乾》有《乾》四德,《坤》有《坤》四德,而名實混矣?!雹芨`以為“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與“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二句,在不同處有“同”者在,而之所以有“同”者在,蓋因《彖傳》在當時《乾》元宇宙論的前提下,或許仍然保留了當時已式微的另一種一元宇宙論的部分思想。而在《周易》產(chǎn)生之前更為久遠的上古時期,或許存在兩種一元宇宙論,一種陽性宇宙論,其核心為“太陽”、“天”,另一種為陰性宇宙論(關于其核心范疇有一個演變路徑,見下文)。而《周易》合二為一,形成“易以道陰陽”的哲學架構。
另外,《彖傳》既云“至哉坤元,萬物資生”,《說卦》又云“萬物出乎震”。這二句是否也有近乎相同的內(nèi)涵?筆者以為答案是肯定的。“萬物出乎震”之“出”字,當為“產(chǎn)生”之義,與“萬物資生”之義同。案《周易集解》“萬物出乎震”虞翻注曰:“出,生也。”⑤ 《正字通·部》:“出,生也?!薄睹献印す珜O丑上》:“出于其類,拔乎其萃?!鼻宕S生《義府上·出于其類》注云:“出,猶產(chǎn)也?!雹?王安石《城北》“青青千里亂春袍,宿雨催紅出小桃”亦按此訓。故“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亦可作“萬物生乎坤元”;“萬物出乎震”也即“萬物生乎震”。由此可見,《坤》與《震》之間似乎也存在著某種神秘的相通之處。在什么意義上、什么語境中二者相通呢?這也是本文所要探討的問題之一。
二、“至哉坤元”中的生殖崇拜和宗教隱喻
《周易》曰:“生生之謂易。”“生生”二字在《周易》乃至整個儒家哲學中具有本體論和宇宙論的意義。而如果從人類學視野追溯“生生”范疇的原初意義,必然涉及生殖、生養(yǎng)之意。全世界不同區(qū)域的遠古先民具有很多共同的思維邏輯,其中之一就是“土地—人”的相似性或習慣性聯(lián)想。如中國有女媧摶土造人,西方有上帝以塵土創(chuàng)造亞當。人類生存于大地上,賴大地而生,由此得出土地和人之間不可分割的邏輯聯(lián)系。因土地之能生萬物,先民又以此類比女人之生育。始于母權制社會的地母崇拜、女陰崇拜等由此得以發(fā)生?;蛟S土地和雌性、土地和母性等等習慣性聯(lián)想也同時由此得以產(chǎn)生。案《說卦》:“坤為地,為母?!倍?,“土”、“母”二字在古漢語音、義相通⑦。在世界范圍內(nèi)有數(shù)量眾多的裸體女雕像出土,有很多距今數(shù)千年乃至上萬年。其中多大腹便便、體態(tài)臃腫,大部分已經(jīng)證明是孕婦雕像,似與遠古生殖崇拜有關⑧。尤為有趣的是,很多雕像出土時呈俯臥姿態(tài)。有人類學學者指出,這種孕婦與大地的親密接觸,或許與當時的某種豐產(chǎn)巫術有關,即借助大地的生生不息的特質(zhì)引發(fā)部族人丁的興旺或者農(nóng)作物的豐收⑨。如果這一觀點成立,是為地、母、生殖等概念在先民思維中息息相關的一個確證。所謂“至哉坤元,萬物資生”,其上古的思維源泉或許也正在于此處。除裸女雕像外,古巖畫中時見女陰圖形,也具有同樣的或者更加強化的生殖崇拜意義。
于古文字上考證,“坤”字本義亦有“生”的意思。案《說文》:“坤,從土從申?!薄吧辍弊钟诩坠俏淖鳌? ”“? ”“? ”⑩。葉玉森以為甲骨文的“申”像電耀曲折形,即閃電蜿蜒伸展之形。電,金文作“? ”{11},《說文》:“? ,陰陽激耀也,……從雨從申。”所以“申”即閃電之象形。對于遠古先民來說,閃電會引起山火也會帶來雨水,還伴隨著隆隆巨響,所以他們很自然會把閃電當作神明來崇拜。據(jù)《說文》:“申,神也,七月陰氣成體自申束。”當七月夏秋之際,天地陰陽交感而放射光芒耀眼的閃電,打在田地上,往往被先民視為“神明”降于地,引發(fā)某種宗教情感。閃電的同時必然伴有雷聲轟鳴,所以古“雷”字也有“申”形。甲骨文“雷”字多作“? ?”“? ?”{12},其田字形或口字形皆由“回”紋而來,像雷回轉(zhuǎn)隆隆之聲{13}。甲骨文“雷”去掉象聲之“田”或“口”,即為“申”,即“神”,說明雷字原為隆隆之聲與閃電的結合。按《周易》:“震為雷?!闭鸺词抢?,雷即是震,兩者是一回事。故可知,“坤”、“申”與“震”三個字都和某種與雷鳴電閃相關的原始自然神崇拜有關,根據(jù)相關考證,我們可暫時稱之為雷神崇拜。
考“震”又通“娠”,有“懷妊”之意。案《集韻·真韻》:“娠,〈說文〉:‘女妊身動也?;蜃髡稹!鼻逯祢E聲《說文通訓定聲·屯部》:“震,叚借為娠。”《詩·大雅·生民》:“攸介攸止,載震載夙?!标悐J疏:“震與娠通?!绷怼蹲髠鳌ふ压辍罚骸耙亟秸鹛??!倍蓬A注:“懷胎為震?!薄夺屛摹罚骸罢穑居肿魃?,懷妊也。”{14} 再考《說卦》:“震一索而得男,故謂之長男”,長男即元子,元者始也,物之始生也。《屯·彖傳》:“剛?cè)崾冀欢y生?!贝抻P曰:“十二月,……萬物萌芽生于地中?!崩畹榔绞柙唬骸按拮ⅲ骸f物萌芽生于地中者,互震為初生?!绷戆浮墩f卦》:“震為大涂?!贝抻P曰:“取其通生性也。”{15}
由上可知,“震”、“娠”古時通假,有生殖、生養(yǎng)之意。而“坤”、“申”“震”皆與原始的雷神崇拜相關。那么雷神崇拜與生殖之意有沒有關系呢?答案是肯定的。一個有趣的神話是,中國的人文始祖伏羲就是雷神的后代。據(jù)說伏羲的母親華胥在雷澤踩到了雷神的腳印,于是感而有孕,伏羲因此誕生{16}。這一神話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典型的雷神崇拜和生殖崇拜的隱喻。而這一隱喻早在《易傳》中已有顯現(xiàn),《說卦》云“帝出乎震”、“萬物出乎震”,似乎是一種以“震”為源頭的宇宙生成論的描述。不僅如此,世界很多地方都有雷神崇拜,而且大多與生殖崇拜密不可分{17}。
按照人類學的觀點,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原始思維就是原始的模仿巫術和交感巫術。據(jù)考,先民往往于仲春之時結社集會,名為春社。其內(nèi)容除祈禳降神、祭拜先人外,另有一重要內(nèi)容,當此之時“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周禮·地官》),未婚男女可自由野合。據(jù)說,大禹曾與涂山女“通”于桑林之中。《天問》:“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臺桑?”王逸注:“言禹治水,道娶涂山氏之女,而通夫婦之道于臺桑之地?!迸_桑,即桑臺,桑林中的結社之臺,多指結社之所,亦為男女野合之所。另《墨子·明鬼》:“燕之有祖澤,當齊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云夢也。此男女之所樂而觀也?!苯?jīng)史中對于春社記載頗詳,如《周禮·地官》:“媒氏……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薄吨芏Y·夏官》:“中春,通淫?!苯Y社期間,祭生殖女神“高禖”。《禮記·月令》記載:“仲春之月,……擇元日,命民社?!窃乱?,玄鳥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親往,后妃帥九嬪御。乃禮天子所御,帶以弓韣,授以弓矢{18},于高禖之前?!敝越Y社于仲春之時,蓋因此時天氣下降,地氣升騰,雨水普降,草木萌芽,正是天地和合,萬物滋生的時節(jié)。案《尚書·堯典》:“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男女構精,萬物化生”,先民此時結社而狂歡,正是“與時偕行”順應天道的中國傳統(tǒng)思維的表現(xiàn)。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來看,這是以模仿巫術和交感巫術促進土地和部族人丁的豐產(chǎn)。需要注意,《禮記·月令》又說“仲春二月”:“是月也,日夜分。雷乃發(fā)聲,始電?!庇诖死纂娛忌畷r祭生殖女神高禖,可為“坤”、“申”、“震”互通而有生生之古意的又一確證。坤、申、震三個概念和春社聯(lián)系到一起,勾勒出這樣一幅畫面:春天,雷鳴電閃、甘霖普降于大地,大地上萬物萌動,生意盎然。由此可知漢卦氣說以《震》卦主春,應當并非漢人首創(chuàng),其中確有先秦乃至遠古先民的古意。
“申”之生生之意尚有另一種說法,即秋社,即認為“申”在十二地支主孟秋七月,此時也常有類似春社的結社。春社、秋社乃是女性先民兩次集中受孕的日子。郭沫若于甲骨文研究中發(fā)現(xiàn)“巳”和“子”兩個字都寫作“子”,所以古代十二辰中有二“子”。案“巳”,甲文作“? ”(前四·一七·五)“? ”(后上一八·三)金文作“? ”(大作大仲簋)“? ”(毛公鼎){19};“子”,甲文作“? ”(前三·四·一)“? ”(后下四二·七),金文作“? ”(沈子簋){20}?!八取薄白印倍呒孜慕鹞耐韵裉?。郭沫若在《釋支乾·巳》{21} 中說:“蓋十二辰之第六位骨文均不作巳而作子也?!瓌t古十二辰中有二子也?!卑浮墩f文》:“包,象人懷妊,巳在中,象子未成形也。元氣起于子,子,人所生也。男左行三十,女右行二十,俱立于巳,為夫婦。懷妊于巳,巳為子,十月而生。男起巳至寅,女起巳至申。故男年始寅,女年始申也?!薄墩f文》之意,蓋依“元氣起于子”,沿十二辰次序由“子”逆推30位以像男子結胎于母腹,為“巳”;沿十二辰次序由“子”順推20位以像女子結胎于母腹,亦為“巳”{22}。故“巳”為子。再由“巳”逆推十位,像十月懷胎,至“寅”,謂“男年始寅”;由“巳”順推十位,亦像十月懷胎,至申,謂“女年始申”。故可推知正月寅有春社,七月申有秋社,均為女性先民兩次集中受孕期。筆者以為這一說法較為牽強,依據(jù)僅有甲文金文“子”與“巳”同以及《說文》“巳為子”之說,且“天道左旋,地道右轉(zhuǎn)”之說最早至漢代才出現(xiàn),似乎無法代表先民思想。尤其將春社定為孟春正月寅,與《周禮》仲春結社的記載不符。然而也不失為一家之言,故存此備考。
又,《坤》《坎》皆有“月”象。案“西南得朋”,“朋”為古貨幣單位。《詩·小雅·菁菁者莪》:“既見君子,錫我百朋?!泵珎鳎骸肮耪哓泿牛遑悶榕?。”可知朋即為貝,而貝與月關系極為密切,朋亦可為月{35}。崔覲、馬融、荀爽皆以朋為《坤》陰,故《坤》亦不妨為月。案古《坤》有月象,《春秋考異郵》曰:“地主月?!辈瘯吨浴吩唬骸耙字x,陰與陽,六畫而成章。曲句焉柔,正直焉剛。六剛無柔,是謂大陽,此天[之義也]?!釤o剛{36},此地之義也?!薄傲鶆偀o柔”顯指《乾》,《乾》為大陽; “六柔無剛”,顯指《坤》,《坤》即為大陰。《說文》釋“月”曰:“月,缺也。大陰之精。”是《坤》與月皆象大陰,故《坤》亦可為月{37}。“坎為月”乃《說卦》句,故《坤》《坎》皆有“月”象。同時,再聯(lián)系《坤》《蹇》《解》三卦皆曰“西南”之現(xiàn)象,則可明白看出《坤》《坎》之間在卦象、文字、內(nèi)涵上的某種若隱若現(xiàn)的聯(lián)系。
其三,再考《坤·彖傳》:“大明終始?!避魉⒃唬骸扒鹩诳捕K于離,坤起于離而終于坎。離坎者,乾坤之家而陰陽之府,故曰‘大明終始也?!绷砭┦霞{支,《乾》《震》二卦同,由初爻至上爻為“子寅辰午申戌”,皆始于“子”;京氏建候之說,“乾震同在子”{38}。《震》在“子”位,而“子”位即是《坎》位,似乎亦可從旁證明表征或符示雷雨的《震》與《坎》水之間存在某種古老而神秘的必然聯(lián)系。同時如上文所言,《震》與《坤》之間也在人類學層面存在某種相通性,保留有遠古先民的風俗以及某種古老的宇宙論。所以在漢易當中,“大明終始”的《乾》,“萬物出乎震”的《震》,“為天下母”的《坤》和“興養(yǎng)萬物”的《坎》奇妙地會合了?;蛟S漢易的建候與納支確實并非漢人自造,而是保有上古先民的原始思維。
其四,由乾(干)濕相對與乾坤對待的相關性亦可看出《坤》地與《坎》水的相關性。案《說文》“乾”,段玉裁注:“此乾字之本義也。自有文字以后乃用為卦名,而孔子釋之曰‘健也。健之義生于‘上出。上出為乾,下注則為濕,故乾、濕相對。俗別其音,古無是也?!奔仍啤扒瑵瘛毕鄬Γ种扒ぁ睂Υ?,說明“濕”與“坤”乃處于一個意義系統(tǒng),而有水方為“濕”,《乾·文言》:“水流濕,火就燥。”此亦可作為“坤”、“水”相通的例證之一。
雖然歷史的長河已磨蝕了遠古“水”宇宙論的遺存,但是我們?nèi)钥蓮默F(xiàn)存文獻中尋找到她曾經(jīng)存在過的蛛絲馬跡。這其中,在《周易》以外,老子開創(chuàng)的道家思想非常具有代表性。在《老子》書中,水具有極高的地位。老子常以“水”之特性來說明最高的價值本體和宇宙本源——“道”,“水”實際上是具象化的“道”。我們從老子“上善若水”、“柔弱勝剛強”等觀點中,似乎仍可以看到遠古“水”宇宙論的身影。此外,《管子》的《水地》篇更直接提出水是萬物的本原的思想:“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產(chǎn)也?!庇腥さ氖?,《水地》又說“地者,萬物之本原,諸生之根菀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產(chǎn)也。”在《水地》篇作者看來,“水”和“地”都是萬物之本原。顯然,水宇宙論和地宇宙論之密不可分彼此糾纏的狀況,在《水地》篇與《易傳》中給予了非常相似的呈現(xiàn)。不惟如此,近年來面世的出土文獻中,出現(xiàn)了一些久已失傳的先秦哲學文本,其中有的文本為我們呈現(xiàn)了與傳世典籍大不一樣的先秦宇宙論。其中,《大一生水》篇似乎與遠古“水”宇宙論有著極為密切的聯(lián)系。龐樸先生認為《大一生水》篇所涉及之宇宙論“大概有一個歷史演化的痕跡,就是說,這個宇宙論可能是脫胎于此前的水生論;而‘太一這個絕對物,則是后來加上的”{39}。這為我們探尋原始宇宙論提供了新的資料。
四、結語
由上可知,《坤》《震》與“水”幾個概念之間確乎存在微妙而密切的聯(lián)系。《坤》為地、為母,從文字上和人類學意義上都與代表豐產(chǎn)與生殖的雷神崇拜有關,在卦象上《坤》地又與《坎》水密不可分。《震》在人類學意義上同樣與原始豐產(chǎn)祭祀和雷神崇拜相關,在卦象上又意味著雷動雨施,以水為核心。所以“坤(地)”宇宙論與“震(水)”宇宙論皆離不開水的參與。在遠古先民的思維中,雷雨動萬物生,這樣的場景比沉默安穩(wěn)的土地更具神秘性和神圣性。所以這種以“水”為萬物本源的宇宙論應該最為古老。然而到了漫長的大洪水時期,先民的思想發(fā)生了變化。那時原本無時不見的土地被淹沒,原本生化萬物的“水”卻成了惡魔,此時人類的最大心愿莫過于能有一塊干燥的土地或綠洲。以“土地”為核心的宇宙論應該產(chǎn)生于那個時期或以后,而以“天”或“太陽”為核心的陽性宇宙論則應更為晚出?,F(xiàn)在我們可看到《易傳》中保存有三種宇宙論:“萬物出乎震”,以水為中心;“至哉坤元”以土地為中心;“大哉乾元”,以太陽為中心。前兩種屬陰性宇宙論,約誕生于母權制時期,后一種屬陽性宇宙論,約產(chǎn)生于父權制時期。在《周易》經(jīng)傳系統(tǒng)中,這三種宇宙論被統(tǒng)一納入“乾元”之中,較早的“坤元”已經(jīng)退居輔助地位,更早的“水”幾乎湮沒不聞了。然而“乾元”生萬物的宇宙論中仍保有“云行雨施,品物流行”“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系辭上》)等“水”本體的特質(zhì)或功能;而所謂“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大生焉,夫坤……廣生焉”(《系辭上》)等文字,也說明在“乾元”作為最高本體的前提下,“坤元”依然對萬物的化生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從人類學視野考察,這種情形類似于埃及創(chuàng)世神譜系的演變過程:埃及神話的早期神“哈瑟”(Hathor)是“巨母”和“神牛”合為一體,兼月神、愛神、美神,最主要是母神,可能是母系時代的產(chǎn)物。哈瑟的崇拜很可能先是母牛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奶牛崇拜,而后又與月亮合為一體(埃及人認為月亮授予生命)。從意義上來說,她無疑比其他的神更重要,因為她代表著生命。而她之所以被排斥在埃及九大創(chuàng)世主神之外,就因為九大主神的系譜形成之時,埃及早已進入了父系制的王朝統(tǒng)治,于是母系時代的神話遺跡就被這九大創(chuàng)世神系譜所掩蓋。在奧西利斯成為創(chuàng)世神后他被認為有著管理月亮授予生命這一功能的權力,奧西利斯與太陽神合為一體,并以牡牛為其象征,這實際上明顯是對“巨母”“神牛”一體的哈瑟構成模式的模仿,這一模仿的實際意義在于:推翻母權制,代以父權制{40}。
這種早出者被邊緣化甚至退出歷史舞臺,而晚出者一統(tǒng)天下的情形在思想史上屢見不鮮。比如中國先秦曾經(jīng)在很長一段時間,楊朱的利己主義和墨翟的博愛主義占據(jù)主流思想,然而后來皆成絕學。再如《易》學史上《易》“今、古義”之流變。直到漢初,《周易》“古義”仍有傳承。至漢武帝獨尊儒術后,由于《易》之今義被定位為官方正統(tǒng),“古義”便逐漸衰微,而鮮為世人所知了{41}。今天我們以《周易》卦象和文字訓詁為基點,從原始風俗、原始思維、宗教隱喻等文化人類學角度去考察《周易》經(jīng)傳,無異于一場歷史考古,有助于我們從時間的塵埃中尋覓草蛇灰線,觸摸到先民鮮活靈動的生命血脈,從而我們可以在《周易》的起源、《周易》的構成以及《周易》思維范式的形成等方面有更深層的認識。
注釋:
①②⑥{11}{14}{19}{20} 徐中舒主編:《漢語大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湖北辭書出版社1993年版,第1174、438、129、1056、1691、414、423頁。
③④{28} [清]李光地:《周易折中》,巴蜀書社2006年版,第330、331、45頁。
⑤{15}{27}{30}{31}{32}{33}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九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1001、1022、100—103、155、288、155、871頁。
⑦ 從字音說,土,古韻在“姥”部,而“老”與“母”古乃同音字。從字義說,《釋名·釋天》:“土,吐也,能吐生萬物也?!蹦?,《釋名·釋親》:“母,冒也,含生己也?!笨梢哉f,生人者為母,生萬物之母為土。
⑧ 例如,法國勞塞爾出土“手持角杯的女人”,距今約2.5萬—2萬年;俄羅斯阿夫狄沃露天遺址出土的系列小雕像,距今約2萬年;遼寧喀左縣東山嘴紅山文化生殖女神像,距今約5000—6000年。
⑨{40} 朱狄:《原始文化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287、776—777頁。
⑩ 戴家祥主編:《金文大字典》,學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5069頁。
{12}{29} 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2003年版,第1600、45頁。
{13} 案《說文》:“雷,陰陽薄動,雷雨生物者也,……間有回,回雷聲也”。
{16} 見漢代《詩緯·含神霧》、東漢王符《潛夫論·五德志》、唐司馬貞《補史記·三皇本記》、晉皇甫謐《帝王世紀》等。
{17} 對于原始人來說,豐產(chǎn)與生殖密不可分。雷神一般既是雨神也是豐產(chǎn)之神和生殖之神。如雷神崇拜在瑤族中是古老的傳統(tǒng),其雷神主要負責豐產(chǎn)和生殖。壯族以蛙為圖騰,在壯族神話中,蛙是溝通雷神與人類的使者。左江流域崖壁畫有蛙舞、凸顯生殖器官的裸體人像和男女交合的眾多圖像。據(jù)考,這些崖壁畫是原始宗教祭祀儀式的遺跡,其祭祀的對象是雷神。參廖明君:《生殖崇拜的文化解讀》,廣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丘振聲:《壯族圖騰考》,廣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18} 筆者按:弓箭在原始藝術中,常作為男女交媾之隱喻,成為生殖崇拜的符號。在世界范圍內(nèi)古巖畫中??梢姷健⒖缄愓讖汀豆糯鷰r畫》,第183頁。
{21} 劉夢溪主編:《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jīng)典:郭沫若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33頁。
{22} 此蓋以《周禮·地官》“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和中國天文學中“天道左旋,地道右轉(zhuǎn)”為依據(jù)。指由男女嫁娶年齡回溯至出生之時,故皆可回溯至“巳”?!八取?,“象子未成形也”。
{23} 限于篇幅,茲不一一列舉??蓞⒁娬槽傣危骸渡耢`與祭祀》,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0頁。陸思賢:《神話考古》,文物出版社1995年版,第43頁。朱狄:《原始文化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281—290頁。
{24} 再如今天的母系氏族云南納西族仍然虔誠信仰生育女神“那蹄”,為糌粑塑成的女性性征非常夸張的神像。參見嚴汝嫻等:《永寧納西族的母系制》,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 201頁。
{25} 見鄭吉雄:《從“太一生水”試論〈乾·彖〉所記兩種宇宙論》,《簡帛》第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39—150頁。
{26} 通行本謂“滿盈”,此處據(jù)《周易集解》作“滿形”。
{34} 筆者按:考虞注以月體納甲釋《周易》“西南”“利西南”句,皆為西與南,或由西到南之意,而非西南方位。釋“東北”“不利東北”句亦然。然筆者以為由西至南也不妨理解為以西南方位為中心。另考虞注《蹇·彖》,“坎為月,月生西南”句前尚有“《觀》上反三?!独ぁ?,西南卦,五在坤中”句,“五在坤中”與“坎為月”皆特言《蹇》上體之經(jīng)卦《坎》,亦皆以解釋“利西南”為目的。既言“《坤》,西南卦,五在坤中”釋“利西南”,又言“月生西南”釋“利西南”,故筆者所謂《坎》生西南、與《坤》相通之說似乎亦可通。
{35} 《淮南子·墜形訓》:“蛤蠏珠龜,與月盛衰。”《大戴禮記·易本命》:“蜯蛤龜珠,與月盛衰?!备虬鲂俘斨?,皆為貝類,而與月同盛衰,可知貝與月同性,在此意義上,貝意指月,又朋為貝,故朋即月。
{36}? 廖名春:《帛書〈周易〉論集》,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83頁。
{37} 劉彬:《“月體納甲”說考》,《中州學刊》2003年第4期。
{38} 林忠軍:《象數(shù)易學發(fā)展史》第1卷,齊魯書社1994年版,第256頁。
{39} 關于《大一生水》篇與遠古“水”生論或“水”宇宙論之關系,有很多學者做了論述,限于篇幅,在此不贅??蓞⒖箭嫎悖骸兑环N有機的宇宙生成圖式》,載《道家文化研究》第17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鄭吉雄:《從“太一生水”試論<乾·彖>所記兩種宇宙論》,《簡帛》第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白奚:《〈太一生水〉的“水”與萬物之生成——兼論〈太一生水〉成文年代》,《中國哲學史》2012年第3期。
{41} 劉大鈞:《今、帛、竹書〈周易〉綜考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123頁。
作者簡介:劉云超,山東社會科學院國際儒學研究與交流中心副研究員,山東濟南,250002。
(責任編輯? 胡?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