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刑滿釋放,來到陌生的城市,尋找當年告他強奸罪的那個女人。相比于報仇,他更想弄清楚她為什么要撒謊?執(zhí)念既起,一切便趨向失控,曾經(jīng)無辜的受害者散播了更大的惡。法師勸說:半生了了,不宜聒噪。但邪惡如何了了?蒙冤能不聒噪?
一
女人摘下墨鏡,往四周看了看。
那一刻,我呆若木雞,手腳冰涼,心差點兒跳出胸腔,真懷疑是一個夢。
我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了千城百地,卻看不到一點希望。如今,就在我準備放棄時,她卻突然出現(xiàn)了。雖然女人化了精致的淡妝,頭發(fā)也染成了栗棕色,但陽光照在她的臉上,這臉型,這眼神,還有左眼角那魚嘴樣的疤痕,臉上所有的特征,并沒有隨著歲月的侵蝕而抹平。沒錯,是她,就是她!
女人沒有瞅我,直接向小店走去。她問,老板,能不能找個小工,幫我往樓上拎點東西?
老曹抬起肉眼泡,盯著女人看了又看。
女人皺起眉頭,很討厭地扭過臉,快速戴好墨鏡,準備離開。
老曹說話了,靚妹,這里就有一個瓜娃子,干活最賣力。說完,朝我招招手,你這錘子,見到靚妹就發(fā)啥子呆噻,格老子的,還不快去干活。
我從三輪車上下來,跛著腳,木然地向前走了兩步。
女人瞟了我一眼,又看看周邊,周邊除了婦女和小孩,只有老曹,再沒其他男人了。她有點左右為難。
老曹說,靚妹,別看他走路顛顛的,可有把子力氣,是老把式嘍。
女人所謂的“東西”,就是放在車尾廂里的兩床被子,一袋換洗衣服和雜七雜八的日常用品。女人開的是一輛紅色雷克薩斯,這款車我認識,前幾天還同老曹爭論過,價值40多萬元。
女人說,這些東西送到八樓,多少錢?
我把手放到胸口,好像要安撫那顆撲通撲通亂跳的心,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你、你看著給吧……
女人面無表情,扭著屁股,踩著高跟鞋,咯噔咯噔向前走。
東西不算多,卻不好拿。左右手都提滿了,還有一袋子衣服沒能拿上。我不想再跑第二趟,干脆就把那衣服袋子掛在了脖子上。
這是湖鎮(zhèn)市的一個老舊小區(qū),幾幢樓房灰蒙蒙的,如同抽去了筋骨,顯得無精打采。因為沒裝電梯,住的人并不多。上樓時,女人特意往后瞅了瞅,她是想看一個跛子如何上樓的。其實很多人不知道,瘸了腿的人走平路身子擰擰扯扯的,但上樓靠重心支撐,除了速度稍慢,與常人無異。
我滿以為她會幫我一下,把掛在我脖子上的袋子拿過去,哪知她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并催我快點。我心里一陣翻滾,酸甜苦辣互相攪拌著,齊齊涌到喉嚨,差點就噴薄而出。我用力咬了下舌頭,用疼痛將它們逼了回去。
上到八樓,女人站下了,大口地喘氣,我頭上也已經(jīng)冒出汗珠。在804房門口,女人掏出鑰匙,先打開防盜大鐵門,再打開暗紅色的木門,進去了,卻沒讓我進,說,把東西放在門口就可以了。
趁女人拿東西的當口,我往屋里瞄了幾眼——這是一套兩居室,客廳里除了一套桌椅外,基本上沒什么東西;地上放著兩個垃圾袋,一捆舊書刊——很顯然,這屋子很久沒人住了,應(yīng)該是剛剛打掃過。
女人見我發(fā)愣,說,沒事了,你可以走了。
我沒動。我在想要不要做點什么,或者,至少說些什么。這女人出現(xiàn)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讓我猝不及防,完全超出了我多年來在腦海里演繹過的場景,曾經(jīng)設(shè)計好的對白,竟然想不起一個字。我心亂如麻,呼吸不暢,整個人都陷入虛無狀態(tài),徹底成了老曹口中的“哈巴兒”。
哦,對不起,忘記給你錢了。女人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只是她道歉聲冷冰冰的。她掏出十塊錢遞給我,走吧。
我捏著錢,剛走兩步,卻又被她叫住了,等下,這廢品也給你,能賣錢的。
女人并沒把那捆舊報刊遞到我手里,而是輕輕放在地上,讓我自己去拿。我呆呆地望著她,不知是否該說聲謝謝。女人不再理我,轉(zhuǎn)身回屋,砰地關(guān)上了冰冷的鐵門。
十七年了,這女人成熟了很多,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不可侵犯的氣質(zhì)。但她本性沒變,身上獨特的味道也沒有變。從一樓到八樓,我像狗一樣跟在她屁股后面,又嗅到了當年的甘草味。只是這草木的清香已經(jīng)變淡,摻雜了許多說不清楚的味道。這世上,也只有我,對這味道刻骨銘心;也只有我,能把這女人的面容像鋼戳一樣烙印在骨髓里。這么多年,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只要我意念一動,這味道、這面容就會呈現(xiàn)在眼前。我追逐著這味道,從農(nóng)村到城市,從江北到江南,苦苦地尋找著……苦心人,天不負,就在我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時,蒼天給我送來了柳暗花明。
可以肯定,女人沒有認出我來。生活已把我扭曲變形,不要說她了,就連我父母,在我結(jié)束“九年義務(wù)教育”回到家時,都不敢相認面前這個木訥呆板的殘疾人,竟會是他們的兒子。
二
從八樓下來,我的腦子就開始喧囂,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那個時段,各色人物紛紛登場,各種聲音不絕于耳——老師、同學,父母、鄉(xiāng)親,警察、法官,認識的不認識的,有斥責謾罵也有憐憫同情,更有我倔強的呼喊——一時齊發(fā),百般紛擾。
我使勁按住太陽穴,告誡自己,冷靜冷靜,你已不是當年的鏟子,千萬不可沖動。既然找到了目標,就應(yīng)該想好萬全之策,切不可重蹈覆轍。
老曹見我下來,嬉笑著讓我請他喝酒。我不理老曹,扔下廢品,一頭鉆進旁邊的小屋。
老曹在外面罵,個龜兒子,跟靚妹走一遭就鬼迷日眼啰,掉了魂似的打晃晃。
老曹大我十多歲,四川人,算是我“半個老板”。他在小區(qū)開了個小超市,晚上我替他守檔,他出去喝酒,或者找情人;白天,我開電動三輪車,要么為他進貨,要么替他送貨,但大多數(shù)時間,我都在小超市門口待著,像倚門賣笑的青樓女子。
老曹說他用了一年時間,暗中考察我,看我在他的小超市里是否有順手牽羊的行為,最后,他放心了,我連他一根針都沒動過。
老曹說,你這人真的很巴實,以前是干啥子的呢?
我說,農(nóng)民。
我沒騙老曹,我確實是農(nóng)民,可又不完全是。因為我一天農(nóng)活都沒干過,除了農(nóng)民,我還有另外一種身份。
我的命運發(fā)生根本轉(zhuǎn)變是在十九歲那年。
我在一個小山村里長大,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泥腿子,整日面朝黃土背朝天。我和眾多農(nóng)家子弟一樣,踩著他們的腳印走過田埂、小溪和山崗,然后進入學堂。學習成績不好也不壞,主要是沒心學。高二文理科分班時,班主任曾問我們,人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那年頭,很多老師都喜歡問這樣的問題。有的說想當科學家,有的說想當飛行員,有的說想當企業(yè)家……與我同桌的班長說,他想當警察。班長說得正氣凜然,很多人都鼓起掌來。我沒說,我的愿望說不出口,因為我最大的愿望是去坐牢。
我想坐牢,并不是想把牢底坐穿,而是坐三五年就出來。因為我看到很多勞改犯出來后比當兵的都吃香。我表哥從沙陽農(nóng)場回來后,村主任第一個請他吃飯,好煙好酒好菜好招待。民兵連長嗤之以鼻,他當過兵,會幾路拳腳,根本不尿我表哥??蓻]想到一夜之間,連長家的雞鴨鵝全部被毒死了。我表哥抱著膀子,和他幾個獄友就站在連長家門口冷冷地笑。連長倒吸一口涼氣,看看滿臉驚恐的老婆孩子,撥弄一下腦袋,沖我表哥說,各位兄弟,以往多有得罪,今天我請客,給兄弟們賠罪。我表哥的光頭就像一面旗幟,刷新了我的少年觀,影響了整個鄉(xiāng)風。每每看到我表哥,他都像是戰(zhàn)場上的將軍,吆五喝六,斗志昂揚。他有意無意地跺跺腳,生我養(yǎng)我的家鄉(xiāng)就能顫動好久。我站在上面,就算不想搖晃,也由不得自己。
同桌的班長要當警察,我要當囚犯,我倆卻坐在一條板凳上,有時他還抄我的作業(yè),冥冥之中感覺命運這玩意兒確實有點荒唐。
班長是城里人,有一次閑聊時,我問他見沒見過縣長。班長說,縣長算個毛,城里最大的官不是縣長,而是“鎮(zhèn)關(guān)西”。提到“鎮(zhèn)關(guān)西”,班長眼里就放光,開始講“鎮(zhèn)關(guān)西”的各種傳奇故事——
“鎮(zhèn)關(guān)西”本名叫秋炳,原本在城西汽車站旁擺攤賣磁帶。那年月磁帶是高檔消費品,買磁帶的人非富即貴,要么有小轎車開,要么有錄音機聽。一天,剛擺好攤子,還沒開張呢,就有兩個管理員過來收費。秋炳見這兩個不是以前收費的熟人,也就沒起來打招呼。管理員“刺啦”撕下票據(jù),遞給秋炳,交錢啦。秋炳一看,我操,十元啊,這不是明搶嗎?要知道,那時候一個工人每月的工資才五六十元。秋炳自然不給,兩個管理員飛揚跋扈慣了,張口就日媽吊娘罵開了。言語不合,秋炳就與他們扭打起來。管理員倆人打一個,秋炳被打得頭破血流。憤怒中,秋炳摸出攤位下的西瓜刀,一刀捅進了其中一個管理員的小腹中,從前到后直插了個“穿堂過”。
秋炳被判了10年。
沒想到秋炳從牢里出來后,整個城關(guān)鎮(zhèn)的地痞無賴竟然視他為英雄,把他當成老大供奉著,要吃有吃,要喝有喝,遇到有幫派火拼,秋炳提一把馬刀,從中調(diào)解,沒有人敢說個“不”字。秋炳一看這世道適合他這種人物生存,也不再去賣磁帶做生意了,整天坐在家中,黑白兩道都會有人找上門,請他吃香的喝辣的,或撐個場面破個局子,每出去一趟,都有幾百上千的進賬,比縣城吃皇糧的工資都高得多。于是,飄飄然地受用起“鎮(zhèn)關(guān)西”這一美名。
班長說,誰要是能被“鎮(zhèn)關(guān)西”罩著,那他在縣城里就可以橫著走,連交警叔叔見到都會敬禮。
還在七八歲時,我媽就經(jīng)常教育我,說,鏟子啊,你長大了可要學好,可不能像你表哥那樣,殺人犯法去坐牢。坐牢,對任何一個家庭都是很恥辱的事。然而才過了十多年,我竟然也想去坐牢?!版?zhèn)關(guān)西”們太威風了,他們威風的資本就是坐過牢。但沒有想到,這個理想是當警察的班長,竟也對“鎮(zhèn)關(guān)西”頂禮膜拜,這和我想坐牢有什么區(qū)別?
我對班長說,你想不想見“鎮(zhèn)關(guān)西”?我可以帶你去。
班長的眼睛瞪得比雞蛋大,你……你不是調(diào)戲我吧,“鎮(zhèn)關(guān)西”是隨隨便便能見的?
我說,他是我表哥。我姨媽的兒子。
班長跟著我見到了秋炳。拉了一會兒家常后,表哥對我說,鏟子啊,我準備開家公司,你干脆跟我混得了,上什么學校。我說,即使不上學,我也不跟你“鎮(zhèn)關(guān)西”混,這名聲不好聽。你要是叫“豹子頭”,我明天就不上學了。表哥沒想到我如此回答,立馬怒目圓睜,一擺手:滾!
從此,我在班上的地位立馬飆升,班長倒成了我的小跟班,整天老大長老大短地稱呼我,還常常從家里給我?guī)Ш贸缘臇|西。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吃到榴梿的,這種渾身有刺、長相丑陋的東西,聞起來臭,吃起來香,我一下就愛上了。它的外形、它的氣味和在水果江湖上所占有的“水果之王”的地位,正是當年我追求的目標??晌也⒉幌氤蔀楸砀缒菢拥娜宋?,“鎮(zhèn)關(guān)西”這綽號,明顯就是潑皮無賴。我要成為武松林沖那樣的英雄,他們都坐過牢,可出來后都是梁山上的好漢,就像水果之王榴梿一樣,臭中有香才行。
一天下午的自習課,班長笑瞇瞇地跑到我身邊,說,老大,舵主請你去下,說要給你一個天大的驚喜。
我問,舵主?什么舵主?
班長一臉詫異,你表哥鎮(zhèn)關(guān)西啊,他現(xiàn)在已當上全縣各幫的舵主啦。
事后,我想,假如那天下午我不過去,我的前半生甚至整個一生必定是另外一番光景。我可能會像父親一樣,在鄉(xiāng)下娶妻生子,兩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優(yōu)哉游哉地過日子;偶爾回想年少時想坐牢的愿望,給孩子們當成笑話講,也算是對人生的反省;當然,也有可能為了生計,會來南方打工,還會遇到老曹,但絕對不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
然而,那天我偏偏去了,在表哥那里遇見了兩個女子,她們和表哥一起改變了我的命運。
那一年我十九歲。
三
現(xiàn)在,這兩個女子就在這個城市,其中一個女子正在尋找著另一個女子。
蓮子好不容易才查到第二人民醫(yī)院的電話。第二人民醫(yī)院在蘭湖邊,是全市唯一一家精神病醫(yī)院。
門衛(wèi)說,你找秦慕白啊,對不起,她交代過的,不接我們轉(zhuǎn)過去的電話。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她的手機號?蓮子哀求道。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妹妹。
妹妹?妹妹能不知道姐姐的號碼?騙誰?
“叭嗒”,掛了電話。
蓮子再打過去,門衛(wèi)一聽她的聲音,理都不理,直接掛斷。
蓮子絕望了,她又一次看了看手中的報紙。這是一張地方小報,上面刊登有榮獲市級勞動模范的名單,同時還配有照片和個人簡介。其中一位表情冷漠的女人,蓮子越看越認定就是李向雨。雖然她倆在一起只待了三晝夜,但就是這三天三夜,李向雨的音容笑貌、驚恐哀愁,都烙在了蓮子心中。蓮子也深信,她也同樣印在了李向雨的心中。
當然,現(xiàn)在她不叫李向雨了,她叫秦慕白。雖然名字對不上,但蓮子知道,她們出事的那個年代,到派出所改個名字還是挺容易的。當年,她也曾想過改名字,可還沒等改過來,父母就把她送到了舅舅家。再看照片下面的簡歷,秦慕白籍貫是咸城人,又是醫(yī)學院畢業(yè),這就更加堅定了蓮子的信心。
蓮子翻來覆去地看著手中的報紙,無意間看到了勞模評選辦公室的電話。她靈機一動,按照號碼撥了過去。這次,她謊稱是一個病人,向接電話的人說秦醫(yī)生曾經(jīng)救過自己,她要向秦醫(yī)生表示最真誠的謝意。可能工作人員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應(yīng)該成人之美,就讓蓮子稍等,過了一會兒,就把秦慕白的電話報給了蓮子。
這時候,秦慕白正坐在她家別墅的院子里喝著咖啡。柵欄上爬滿了爆竹花,已旺旺地開出一溜花墻。院內(nèi)的山茶、梔子也正開得熱烈,到處都是馥郁的芳香。陽光從頭頂?shù)钠咸鸭苌蠟⑾聛恚甙唿c點地印在秦慕白的真絲睡衣上,她微微瞇上了眼睛。
遠處是綿延起伏的山丘,如同一條玉帶將別墅區(qū)環(huán)繞其中,開發(fā)商稱之為“龍脈”?!褒埫}”上綠樹繁花,郁郁蔥蔥,呈現(xiàn)著原生態(tài)的美。天佑寺坐落在“龍頭”上。
秦慕白坐在竹椅上,小口品啜著咖啡,濃郁的醇香讓她沉醉??Х仁撬壬南聦偎蛠淼模诘难蕾I加藍山。下屬送來時特意說,這玩意兒產(chǎn)量很低,一年也就幾萬桶,全世界人都在盯著呢。她抿嘴一笑,算是答謝。她的笑是有內(nèi)容的——這咖啡,只要她想喝,一年365天都不會缺——倆人第一次纏綿完畢,先生看著床單上洇紅的血漬發(fā)呆。這……這是真的嗎?秦慕白一臉柔情頓時化為冰霜,生氣地瞪了先生一眼,冷冷地說,什么都可以造假,你的經(jīng)驗會假嗎?先生仔細回味一番,突然“嗷”地叫了一聲,一把將她扳到自己身上。本以為先生會抖擻精神,梅開二度,沒想到先生流淚了。先生說,真沒想到,你了卻了我一樁心愿,這鮮血我不會讓你白流。當下拍著胸脯許諾,從今往后,哪怕你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搬梯子給你摘來。當然她不會當真,但她知道,以先生的實力,基本上可以滿足女人所有的愿望。
先生說到做到。沒過多久,就同原配離了婚,給了秦慕白一個正經(jīng)名分。秦慕白表面雖冷漠,但命中旺夫。先生和秦慕白結(jié)婚后,官運亨通,一路高升,從主任到經(jīng)理,從分公司到總部,目前正掌管著一座城市的業(yè)務(wù)。
秦慕白覺得,人生就像磨咖啡,有苦澀,也會有甜蜜。關(guān)鍵是你要精心設(shè)計,把每一道程序精準化,才能讓苦澀的咖啡豆溢出香甜的滋味來。
正在遐想,有電話打入。秦慕白一看是陌生號碼,隨手就拒接了。這些年來,只要是陌生電話,她從不接聽。可這次,對方堅持不懈往里打,一副不屈不撓的樣子。秦慕白無可奈何,厭惡地按下接聽鍵。
對方剛講了兩句話,就驚得秦慕白渾身直抖,如同從火爐旁掉進冰窟窿。手中端著的骨瓷咖啡杯啪地掉到地上,碎成無數(shù)小片。她下意識地掛斷了電話,但那聲音似乎還在耳邊縈繞:
姐,向雨姐,我總算找到你了……
電話再次打進來,秦慕白哆嗦著將手機直接關(guān)掉。她知道,無論怎樣拒絕,縈繞多年的心病,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四
老曹長了一張?zhí)O(jiān)臉,光光的下巴笑瞇瞇的眼,看起來挺年輕。
老曹常對我說,瓜娃子,整天苦著臉咋子嗎?多點笑噻,能添財。我說,自小就這樣,改不了的。老曹盯著我說,你娃莫唬我,老子研究相學的水平你是曉得的,你娃受過大災(zāi),才搞成“擺子”的噻。
老曹把瘸腿叫“擺子”,也經(jīng)常叫我“擺子”。要是別人,聽了老曹這話,肯定會感到受了歧視,我沒有,“九年義務(wù)教育”讓我學會了接受任何歧視。但老曹能看出我受過大災(zāi),因災(zāi)而搞成了“擺子”,還是讓我很佩服他的眼力。
老曹相學水平如何,我無法求證。但他愛看書倒是事實。老曹看的書很雜,文學、醫(yī)學、道學、禪學,只要紙上有字,他都看。他有個老鄉(xiāng)在天佑寺當住持,法號印遠,老曹對印遠極為崇拜,經(jīng)常去天佑寺向印遠請教,有時還邀請印遠來他的超市指導(dǎo)。老曹從印遠那里得了多少“道行”,我不知道,但從此迷上相學。什么麻衣相法、達摩秘訣、周易八卦買了一本又一本??恐@點本事,讓小區(qū)里一位小媳婦對他心生愛慕。小媳婦常來買些生活用品,每次都看到老曹在那里認真讀書,就覺得老曹與眾不同。有次,小媳婦主動要求老曹給她看相,她一抓住老曹的手就再也不放開了。老曹不傻。從此,老曹把看書的時間轉(zhuǎn)為看小媳婦去了。嘴邊還常掛一句話,人生百年有幾何,良辰美景休放過。
老曹一高興,就會請我喝點小酒。這天,從柜臺上拿了一瓶二鍋頭,又撕開一袋花生米,我倆端起酒杯對著干。
老曹說,個龜兒子的,請你拎東西的那個女人絕對不簡單。
我心里一動,說,她簡不簡單礙我甚事?
老曹撇撇嘴說,當我是瓜子?。磕愕难劾镘f火苗哩。
我說,難不成你想泡她?
老曹差點把嘴里的酒噴到我臉上,說,你這瓜娃,這樣的女人能隨便泡得?你看那面相、眼神,啷個心里瓷實得狠呢。和你說噻,憑老子的相術(shù),這女人就是一只母螳螂,即使你能上了她,完事后也會被她砍腦殼,劃球不來!
我手中的筷子應(yīng)聲落地,夾著的花生米也掉到地上,不見蹤影。
看看,傻了噻?老曹借著酒勁,又拋出一句更讓我心驚肉跳的話,不是跟你扯掰,我看你哈,狗日的,你們兩個,有緣!
正說著,一輛紅色雷克薩斯由遠而近,停在了超市門前。秦慕白從車上下來,依舊是戴著墨鏡,依舊是一副深不可測的樣子。但我想,透過墨鏡她應(yīng)該能看到我和老曹。
秦慕白沒有搭理老曹,而是直接對我說,再給我搬一次東西吧。
她連個“請”字都沒說,好像很有把握能把我搞定。
老曹抬起頭來,鼓著眼泡看看秦慕白,再看看我,然后得意地眨眨眼睛。
這次搬的東西比上次多,鍋碗瓢盆醬醋茶,菜刀砧板桶裝水……各種生活用品,一應(yīng)俱全。那砧板是新的,厚厚的一片圓木,從旁插進了一個手提的耳子,好像被水浸過,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還有一盆花,在同一株上,開著粉紅色和淡黃色的花朵,很香,很耀眼。拉拉雜雜一堆東西,引得老曹和幾位閑散的老人都過來圍觀。老曹捧著砧板嗅了嗅,像狗一樣地皺著眉頭。有人看見了花,不住地贊嘆,說這是玉丁香,能培養(yǎng)出雙色,算是極品了。
秦慕白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對大家的一種回應(yīng),然后對我說,先把花搬上去,再搬其他東西。
老曹放下砧板,說,靚妹,我這哈有超市,你今后住這哈,吃的喝的用的啥子嘛都有,方便得很,免得你跑來跑去噻。
秦慕白聽得懂老曹的四川話,說,謝謝老板,這房子是給我妹妹租的,今后免不了打擾你的,要多關(guān)照哦。
眾人聽了,都說這當姐姐的不錯。
這次上樓,秦慕白依舊在前面,緊實高翹的屁股在我臉前扭來扭去,高跟皮鞋把樓梯踩得咯噔響。我心里不可遏止地又產(chǎn)生出一種沖動。
瓜娃子是什么意思?秦慕白并沒有回頭。
我沒有吭聲。
是不是傻瓜?
我說是。
你傻嗎?
我喘著粗氣,“嗯”了一聲,又突然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秦慕白像觸電一樣站下不動了。她可能沒想到我會有此一問,并且問得如此冒昧。其實自從第一次認出她后,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堵住她,問問她,讓她好好看看我,摸著良心給我一個答案。這想法擾得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那條斷腿也在夜里隱隱作痛,似乎在哭喊著讓我為它報仇??啥嗄甑臍v練又讓我覺得不可冒失,萬一她不承認或者再反咬一口,我又將如何?沒有萬全之策,我真的不敢再輕舉妄動?!熬拍炅x務(wù)教育”讓我徹底明白了什么叫怕。
她回過頭問,什么意思?
我趕緊解釋,我就是問問,下次再來,好方便招呼你。
秦慕白冷冷地說,不用了。
她顯然是在生氣。還好,她沒認出我,也許我在她心中早已不存在了。
然而,在我的心里,這個女人卻一刻也不曾消失過,無論是在獄中那九年,還是出獄后這幾年。那時,她還不叫秦慕白,她叫向雨——
表哥住在城郊接合部,三間平房、兩間廂房,外帶一個院子,高高的圍墻上面豎起很多尖銳的玻璃碴子,發(fā)出駭人的光。為安全起見,表哥還養(yǎng)了一條大狼狗。我第一次來時,這畜生聞到生人氣息,老遠就拼命地狂吠。等我走進院內(nèi),它齜牙咧嘴,吐著猩紅的舌頭,一躍而起向我撲來。雖然有鐵鏈子拴著,還是把我嚇得夠嗆,差點尿了褲子。表哥說,人在江湖飄,養(yǎng)狗預(yù)防挨黑刀。
有家房地產(chǎn)公司相中了這里,要開發(fā)高檔住宅區(qū),周邊的住戶得到了滿意的補償,大都搬到新規(guī)劃點,但表哥不滿意,他想得到更多的補償,就在這里守著,并準備打持久戰(zhàn)。用表哥的話說,他解甲歸田,好事連連。先是姨媽驚喜過度,不到一個月就撒手西去,從此再也沒人在他耳邊嘮叨;再就是“鎮(zhèn)關(guān)西”這個招牌讓他有了江湖地位,可以自由自在地過著土皇帝一般的生活;最后就是地產(chǎn)商來了,他要好好賺一把。
那天狼狗沒有朝我狂叫。這畜生很靈性,它知道我是表哥的親戚,哼唧幾聲,搖搖尾巴,算是友好地打個招呼。
表哥看到我,一臉壞笑地問,你今年多大了?
我說,剛過十九歲。
表哥說,好,算是男子漢大丈夫了,我今天讓你開開葷,嘗嘗女人的滋味。
他把我?guī)нM西廂房。房門打開,我一下子呆住了——屋里一張木板床上,有兩個女人緊緊抓著被子,縮在墻角,驚恐地看著我倆。表哥走向前去,短發(fā)女人帶著哭腔哀求,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長發(fā)女人則哆嗦著往短發(fā)女人身后躲。表哥一伸手,用力將被子掀開。兩個女人同時發(fā)出一聲尖叫——面前呈現(xiàn)出一片白花花的肉,令我頭暈?zāi)垦!?/p>
我至今都不愿回想當時的情景,那對我來說,是一種鈍刀割肉般的折磨。
兩個光溜溜的女人互相摟抱著哭成一團。短發(fā)女人邊哭邊罵,她想用罵聲阻擋表哥伸過去的魔掌。我看到她的雙眼充滿血絲,像火一樣,恨不得把我們燒死。
表哥恫嚇道,臭婆娘,再罵,就把你剁了喂狗!
短發(fā)女人并不屈服,卻被長發(fā)女人一把捂住了嘴巴。
表哥說,鏟子,這兩個女人今天就歸你了,好好玩吧。
我腦子里轟隆隆作響,像有一列火車在繞著跑。我用力擺擺頭,想把火車甩出去,可腦袋像銅墻鐵壁一樣,牢牢地把火車圈在里面。我也想逃,可不知逃向何方。表哥已經(jīng)出去了,我趕緊把掀掉的被子扔到床上。
兩個女人蓋上了被子,繼續(xù)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四下看了看,并沒有可坐的地方,只好走向床邊,我想坐下來給她倆一些安慰。但我對天發(fā)誓,當時我絕對沒有一點獸欲??蓛蓚€嚇壞的女人并不明白我的心思,短發(fā)女人顧不得抹淚,伸出手臂擋住我,哥,我求你了,你要糟蹋就糟蹋我吧,她可是個大學生啊。短發(fā)女人鼻音稍重,一說話就露出了右嘴角里邊的小虎牙。
長發(fā)女人哭得更傷心了,似乎這哭聲能讓她躲避厄運。我低頭看那長發(fā)女人,鵝蛋臉,吊梢眉,左眼角處有魚嘴樣的疤痕。她雖然哭得可憐,可眼里透出冰冷的光。
我問,你叫什么名字?
長發(fā)女人咬著嘴唇,不回答。
短發(fā)女人哽咽著說,她叫向雨,我叫蓮子,哥,求求你,放了我們,放了我們吧。
放個屁。房門“嗵”的一聲被推開,表哥闖了進來。老子還沒玩夠呢。他淫笑著對我說,鏟子,看來兩個你搞不定,我搞走一個,你先爽另一個吧。說著,伸出粗壯有力的胳膊就去抱向雨。
向雨嚇得直往蓮子背后鉆,蓮子光溜溜地站起身擋住了表哥,不想讓他得逞。表哥甩手抽了蓮子一個嘴巴,鮮血立馬從她嘴里流了出來。
我大聲說,表哥,你不是想讓我玩嗎,那就把她留給我吧。
表哥一愣,回頭看看我,嘿嘿一笑說,也好,也好,反正我已玩過了,那我就不耽誤你好事。
說完,用一條胳膊夾起蓮子,出門進了另一間廂房。不大一會兒,便傳來蓮子哭天喊地的聲音。然而,在這偏僻荒涼的城鄉(xiāng)接合部,除了我、向雨,還有那條只會狂吠的狼狗,又有誰能聽得見呢?
天黑下來了。向雨不再哭泣,而是冷冷地看著我。她縮在床的另一頭,我木訥地坐在床的這頭。我口干舌燥,心里慌亂得像兩軍廝殺的戰(zhàn)場,有兩種聲音不停地在我耳邊響起。一個說,你不是想坐牢嗎?干了這個女人,你就可以實現(xiàn)愿望了。另外一個說,你不是崇拜武松林沖嗎?人家坐牢,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俠義丹心,萬古流名。這樣的人,出來才會受人尊重,才能打出一片新天地。
我抬起沉悶的腦袋,問向雨,你真的是大學生?
向雨點點頭。
你們怎么會落入我表哥手里?
向雨不再吭聲。停了好大一會兒,她忽然說,哥,我看你是個好人,你放了我吧,我下輩子做牛做馬都會報答你……
隔壁,已經(jīng)沒有哭聲,只隱隱約約傳來了表哥的呼嚕聲。我點點頭,輕手輕腳去拉門,不想門已經(jīng)從外面牢牢鎖住了。
向雨忍不住小聲哭泣。她緩緩告訴我,她是醫(yī)學院大一的學生,寒假回來,本是去一個同學家小聚,路過這里被我表哥截住了。在這里,她看到了和她一樣遭遇的蓮子。向雨不停地向我懇求,哥,你一定要想法救救我,救救我,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下輩子也會報答你。
她邊說邊向我身邊移過來,并哆嗦著抱住了我。我聞到了一股甘草的味道,有點豆腥,更多的是香甜。
我答應(yīng)向雨,出去就報警。向雨箍著我,哭得好傷心,仿佛我是她一生的依靠。
然而,天還沒亮,我們就被急切的狗叫聲驚醒了。正猜想著發(fā)生了什么,表哥嘩啦一聲打開門,大聲對我喊,快跑,警察來了!
我跑出廂房,已有人在砰砰地敲著院門。表哥拉著我向茅房跑去,他想從那里翻過院墻??稍簤ζ龅锰?,本是防御外人的,沒想到把自己圈在了里面。表哥讓我蹲下,他登上了我的脊背。我奮力直起身, 他才攀上墻頭。我說,表哥, 你拉我上去……
當時,我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已陷入一場浩劫,我甚至天真地認為,被警察堵住了會很麻煩,要解釋半天,不如跟表哥一起翻墻逃跑,好早點回去上課??杀砀邕B扭頭看我一眼都沒有,慌忙就向墻外跳下去了。
一聲槍響,那頭狂吠的狼狗被擊斃在地。警察沖了進來,我被逮個正著。
五
秦慕白一直對她的過去諱莫如深,她很少與外界聯(lián)系,甚至拒接一切陌生電話,更不會把自己的電話輕易告訴別人。她不知道蓮子是如何知道她手機號碼的,而且在她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打了進來,所以,幾乎是下意識地,她掛斷了,隨之關(guān)機了。
再次打開電話,短信提示音嘀嘀直響。秦慕白躺在床上,本不想看,可忍不住還是打開了。
姐,我是蓮子,我來湖鎮(zhèn)找你了。姐,我好想你啊,見到你登在報紙上的照片,我都哭了。你要是太忙,我就去醫(yī)院找你……
秦慕白丟下手機,微微閉上眼睛,腦子里嗡嗡作響,心里像砸進一塊石頭,震得她胸口發(fā)痛。
窗外漆黑一片,夜已降臨。遠處的路燈努力地發(fā)著光,可依舊被黑暗緊緊包圍著。燈是孤獨的,夜色稠密,且漫無邊際,成群結(jié)隊前赴后繼纏繞著燈,一圈又一圈,一層又一層,形成一個巨大的黑洞。洞中伸出無數(shù)雙細長的手,越過小區(qū)的亭臺,穿過后面的花園,搗開關(guān)閉的玻璃窗子,輕輕抓住秦慕白的睡衣,狠命地想把她往黑洞里拖。
秦慕白身上出了一層細汗。她拿起手機,撥通了那個多次未接的電話。
姐,是你嗎?你能打電話來,我好高興……蓮子說著,竟有些哽咽了。
蓮子,是我不好。你知道,我是醫(yī)生,一忙起來,根本沒辦法接手機,也沒辦法回復(fù)你。
姐,我知道,我知道。起初我以為你不想理我了,不認我這個妹妹了……我們可是一同遭遇過磨難的……
蓮子還想往下說,被秦慕白打斷了,蓮子,別說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千萬不要再提了好嗎?相信姐,你一直在姐心中。
蓮子一聽這話,小聲的抽泣變成了號啕大哭。
明天吧,明天我去看你。秦慕白安慰蓮子。
蓮子沒想到秦慕白會帶她來到這么豪華的地方。門是凈的,窗是亮的,桌椅是凈的,地板是亮的……到處都很干凈,到處都很明亮,連服務(wù)員身上系的花圍裙都嶄嶄新。再低頭看看自己的工裝,上面濺滿了油污,心中頓時忐忑不安,手腳也好像沒地方放了。
蓮子問,姐,這是什么地方?
日本料理。
料理是飯嗎?我從來沒聽說過。
秦慕白點點頭。她怕蓮子過于拘謹,就說,這兒清靜,我們姐妹倆好好說說話,沒人打擾。
烤菜、壽司和生魚片端上來,蓮子吃了一片,忍不住說,姐,能不能來碗肉絲面?
秦慕白笑了笑,好。
好在廚師是中國人,傳統(tǒng)的家常飯都能做。
一碗面下肚后,蓮子面色紅潤起來,神情也自然了許多。倆人都抬起頭互相打量對方??粗粗?,蓮子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秦慕白移過來,摟住蓮子,好妹妹,別哭,別哭。這些年你過得咋樣?
在蓮子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中,秦慕白知道了蓮子的處境。
那場噩夢后,蓮子在家里待不下去了,被送到舅舅家。舅舅在鎮(zhèn)上開一家小賣部,她過去幫忙帶養(yǎng)傷。沒想到舅媽嫌她晦氣,整天指桑罵槐,住了不到一個月,就要攆她走。舅舅于心不忍,可頂不住三天兩頭吵架。最后只好托個媒婆,把她嫁到了幾百里外的一個山村。
原以為有了家庭,就有了一個躲避風雨的港灣。沒想到男人粗暴野蠻,又愛喝酒,每天晚上都把蓮子折磨得痛不欲生,仿佛又回到了那個令她驚恐的廂房。她奮力掙扎,不愿與男人同床,結(jié)果被打得遍體鱗傷。這樣磕磕碰碰過了四五年,蓮子才懷上孩子。本以為有了孩子,男人會有所收斂,可以過上正常的日子,沒想到孩子生下來竟是個腦癱兒,兩三歲了還不會說話,不知道大小便。男人不檢查自己的過錯,反而遷怒蓮子,將她們母子趕出了家門。
蓮子無處可去,只好又回到娘家。為了給孩子看病,她跑了無數(shù)家醫(yī)院,找了很多醫(yī)生,包括江湖郎中和跳大神的巫婆,她心中只有一個愿望,就是讓孩子將來能自食其力,哪怕是要飯,也要找得到大門啊。家里沒錢了,她就出來打工。賺到錢后,就回去給孩子治病。她沒啥文化,也沒技術(shù),只能干些又臟又累的體力活。蓮子是去年到南方來的,進了一家五金廠,開沖床,給鋼管打孔,一天要打近萬支的鋼管,手臂膀子累得都抬不起來。但為了孩子,她咬牙堅持??删驮谏蟼€月,那個五金廠倒閉了。她在報紙上看招工廣告時,無意中看到了秦慕白的照片……
在講述過程中,蓮子不時地咳嗽。秦慕白抽出一張紙巾遞過來。蓮子幽幽地說,生活壓力太大了,她常會感覺胸悶。
秦慕白心中打了個顫,說,誰都不容易,我也只不過有碗飯吃罷了。對了,你來找我的事,有沒有和別人說過?
蓮子搖搖頭說,沒有,我在這兒也沒什么熟人。再說,還沒見到你的面呢。
咱姐妹的事最好不要向外人說。蓮子點點頭。這樣,我給你找個地方先住下,工作的事,慢慢來。
聽秦慕白這樣一說,蓮子又流淚了,說,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這輩子沒白遇到你……
六
蓮子住下來后,就在一家面館找了份洗碗的活兒。
面館離小區(qū)不遠,走路十多分鐘就到了。除了各種面食外,還有鹵菜——鹵豬頭、蹄爪、大腸、豆皮、豆干等,油油地泛著金黃,放在玻璃柜里很是誘人。老板定價不高,分量又足,生意挺紅火。我有時也去打下牙祭,要瓶啤酒,一份鹵肉,再來碗刀削面,吧唧吧唧吃個痛快。我去時是看不到蓮子的,她在廚房后面,用兩個大塑料盆,不停地洗刷著碗筷碟子,常常是忙到晚上十點多,才佝僂著腰走回小區(qū)。
有一次,我正在一瘸一拐地往三輪車上裝貨,蓮子見到我,注視了好半天。我以為她認出我了,沒想到她幽幽地說,你這人活在世上,也是可憐……那一刻,我真想拉住她,讓她仔細看看,眼前這可憐之人是誰,可我忍住了。還有一次,蓮子到超市里來,看了我好久,突然冒出一句,總感覺你這人有些面熟,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我毫無表情地回答,你肯定記錯了,我可從沒見過你。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不想節(jié)外生枝,我要找的是那個向雨、現(xiàn)在的秦慕白,而不是蓮子。蓮子也是無辜的。
假如蓮子安心在那家面館干下去,也許就不會發(fā)生后面的慘劇了。然而世上太多的事都沒有假如。印遠大師說過,世上唯一不變的,就是一切都在變。蓮子安頓下來不久,就變了,而讓她改變的源頭是老曹。
一天晚上,超市正要打烊,蓮子匆匆走了進來。她要買一瓶洗發(fā)水。付錢時,老曹說,往后需要什么干脆記賬哈,反正你姐交代過,到時候由她買單。又說,你好福氣喲,這個姐姐有錢得很吶。
蓮子伸伸腰,不解地望著老曹,你怎么知道?
老曹開始吹牛,我是干啥子的嗎?麻衣神相傳人噻,專門研究相學的。我一看你姐,就知道是肥實人家,是個有錢人。那一部紅色的雷克薩斯,狗日的少說也得40萬元。
蓮子蒙了,什么雷克什么斯,干嗎用?
老曹明白,跟蓮子說這個,如同雞對鴨講。于是換了個話題,你倆是親姐妹嗎?
蓮子臉紅了一下,本想搖頭,但卻用力點了點。
老曹說,看你那么辛苦,干啥子也不要去給人家洗碗嘛。讓你姐給你找個輕松的工作,容易得很嘛。來,我給你看看手相哈。
這是老曹勾引女人慣用的一招。我怕蓮子著了老曹的道,忙“咳”了一聲。老曹非常不滿地翻了我一眼。
老曹說著,把蓮子的手拉到燈光下,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說,看你這掌紋,就知道你前半生苦得很,是受過大罪的噻,有苦難言喲,打落牙齒和著血往肚子里咽噻?
老曹這么一說,蓮子心中發(fā)酸,雙眼立馬涌出淚花。她剛想張口說什么,門外忽然響起了秦慕白的聲音,蓮子,這么晚了,你在這兒干啥?
蓮子忙擦了下眼淚,裝著歡快地回答,姐,我就來。
蓮子走了,老曹若有所思地罵了一聲,日你先人板板,這個婆娘,鬼球得很,這個時候還來干啥子嘛……
但老曹很快就跟蓮子搞到了一起。
所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老曹是那種有賊膽也有賊心的人,是有手段也有資本的賊。老曹的手段就是會看手相,巧舌如簧,把人的前生今世編排得清清楚楚,很唬人。俗話說,倒霉上卦攤兒,身處逆境的蓮子很吃老曹這一套。老曹的資本就是這個超市和他包包里的錢,從給蓮子一些小恩小惠,到借給她錢,這都是蓮子的軟肋。
蓮子上午十點半去面館上班,到晚上十點半結(jié)束,中午和晚上都在面館吃飯,每周休息一天。她每天七點鐘吃過早餐,就下樓到超市門口候著。她等老曹,也等我開門。有了蓮子的等待,老曹不再睡懶覺,很早就會來超市敲門。我不耐煩地說,還不到八點呢,就不讓人睡了。老曹說,個瓜娃子,早起身體好噻。
老曹一來,我守檔的任務(wù)就結(jié)束了,看他倆有說有笑地整理超市。老曹把常賣的日用品向門外搬,蓮子幫忙打掃衛(wèi)生,一里一外,搞得像兩口子似的。差不多忙到快十點,蓮子才依依不舍地去面館上班。
有時候,蓮子缺這少那了,又不想從八樓跑下來拿,就從陽臺上喊老曹:老曹哎——曹老板。
老曹離開收銀臺,循聲望去,看到陽臺上蓮子探出的半截身子——給我送包鹽;給我送瓶醬油——老曹如同打了雞血般興奮,拿了蓮子需要的東西,屁顛屁顛地往樓上跑。只要蓮子一喊,老曹就吆喝我?guī)退礄n,他呢,一上去就在八樓待上老半天。
我說,這不行,會耽誤我做事的。
老曹說,個龜兒子,我只耍一哈,你就吃醋了噻?放心,你是我的鐵桿兄弟,老子不會虧待你的。
有一次,老曹在八樓竟然喝醉了,還是我一瘸一拐將他扶下來的。他一邊磕磕碰碰下樓,一邊嘟嘟噥噥說,這婆娘不容易,太不容易了,遭了老鼻子罪嘍……
我問,她遭了啥罪?
老曹說,鬼曉得噻,一問這事,婆娘就不理我,就流淚,搞得老子日慌日慌的。相書上就是這么寫的噻,老子也想搞個清楚噻,可婆娘就是不講。算球了,她不講老子也懶得問。
我說,你為什么這么用心?是不是想上她?
這方面老曹很開放,有時我不問,他還主動講。老曹說,老子見過那么多婆娘,只有這個婆娘日怪得很。什么地方都讓你摸,就是不能上噻。搞得老子緊張巴巴的,難受死了。有病有病,這婆娘肯定有病。
這一天是周日,老曹又在蓮子那里吃午飯,還喝了兩杯酒。正興奮著呢,不承想秦慕白突然來了。
秦慕白見到他倆在一起,眉頭立刻擰成疙瘩,嘴唇也哆嗦起來,你在這兒干嗎?
老曹不樂意了,仗著酒勁說,我來這里咋啦?又不是你的家噻。
秦慕白說,這就是我的家,你給我出去!
蓮子見到秦慕白,嚇得臉色也變了,忙說,姐,曹老板是過來幫忙的。
秦慕白不理蓮子,一個勁地攆老曹,出去,你再不出去,我就報警了。
老曹看秦慕白真是發(fā)火了,酒勁消了一大半,說,搞啥子嘛,誰不知道你是哪個……
秦慕白吃了一驚,揪住老曹,我是哪個?你這臭流氓,我是哪個?
老曹嚇壞了,沒想到這女人這么潑辣,趕緊求饒,啷個你……你不是秦醫(yī)生嘛,你還是市里的勞模,怎么得理不饒人噻?
秦慕白這才放開手,說,滾,今后再也不許到這屋里來。
老曹覺得挺委屈,個婆娘,老子不就是整口飯噻,至于嘛。
老曹走后,蓮子哭了,說,姐,是我不好,我不該讓曹老板來。我知道你為我好,害怕我再出事,下次我再也不讓他來了。
蓮子一哭,秦慕白也哭了,說,人心叵測,誰知道誰懷著什么鬼胎啊。我們的丑事可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姐輸不起啊……
倆人摟在一起,哭得渾身抽搐,好不傷心。
七
我開始跟蹤秦慕白。
自認出秦慕白就是向雨后,我徹夜難眠。過去的每一幕,總是很清晰地在我眼前展現(xiàn),它們飛舞著、跳躍著,興風作浪。出現(xiàn)最多的,就是眼角帶有傷痕的那張冰冷的臉。它不斷地挖苦我、指責我、怒罵我、嘲笑我。我想把它趕走,它卻像膏藥一樣貼著我,不給我任何寧靜的機會。
你輕飄飄的一句話,我一輩子就他媽的全完了。不行,我一定要把這張臉撕破了再揉碎,換成我原來的臉,天天湊到你秦慕白眼前,跟你說說我這些年的痛楚。
審問我的是一位年輕警官。
還是學生呢,色膽包天啊敢強奸,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得,這回你也不用熬油點燈趕考場了,直接讓你端上鐵飯碗,吃的喝的住的全是公家的。
我說,我沒強奸。
還犟嘴是不是?要不看你是個學生,早就修理你了。別他媽的不知好歹,老實坦白,爭取從輕發(fā)落。
我說,我真的沒強奸。不信,你可以問那兩個女人。
警官“啪”地打開一束強光燈,直射到我的臉上,照得我雙眼無法睜開,臉上也像抹了一層辣椒面似的,火辣辣地痛。我本能地閉上眼睛。
警官一拍桌子,吼道,不許閉眼,你老實交代強奸過程。我問你,你是幾點到西廂房的?
我想了想,說,大概下午三點半吧。
西廂房里有什么?
一張床,兩個女人,還有被子。
女人有沒有穿衣服?
沒有。
你在廂房里待了多久?
快到天亮,你們進去就把我抓住了。
警官算了算,說,有17個小時了。
我想了想說,差不多吧。
搞了幾次?
什么搞了幾次?
你裝聾賣啞???奸了多少次?
我真的沒有啊,冤枉……
冤枉?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光著屁股關(guān)在一間房里能不搞事?你想抵賴也沒用,告訴你,“鎮(zhèn)關(guān)西”已被抓住了,他已經(jīng)交代你糟蹋了那姑娘。你他媽的還說,你最大的愿望是想坐牢,是不是這樣?
聽警官這樣說,我明白表哥這是刻意往我身上栽贓,試圖換取寬大處理。但我想坐牢的愿望確實曾和他說過。
可我真的沒有強奸啊,你們不能偏信他一面之詞。
好,不愧是高中生,還學會了詭辯,我再問你,你和那姑娘在屋里都干了什么?
我,我想救她……
警官冷笑一聲,一只餓狼想救綿羊?那姑娘白紙黑字寫下了你強奸她三次。難道她一個姑娘家,愿意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
警官的話如同一柄大鐵錘敲在我的腦袋上,敲得我眼冒金星。我喊道,不,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警官呵斥道,“鎮(zhèn)關(guān)西”和那姑娘,都證明你強奸了,你還想頑固抵賴?
我發(fā)出瘆人的慘叫,放聲大哭。那時我才明白,要像武松林沖那樣走入牢房,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但我依然堅持著,我沒強奸!
年輕的警官罵罵咧咧出去了,又換一個人進來。我雙眼已發(fā)花,臉皮好像隨時都會開裂剝落。我想閉上眼睛歇息一下,可進來的人與年輕警官一樣,不讓我低頭,不讓我睡覺,讓我對著強光反省。他們輪流審問我,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的眼前已一片模糊。我看到那姑娘坐在床板上,白嫩嫩的身子向我移來,貼到了我身上,我聞到了那讓我喜歡的甘草味。我頂不住了,開始哀求,我真的……真的……想……
想干嗎?
光溜溜的女人又變成了警官,兩幅圖像互相交替著,在我眼前閃來閃去。腦袋里像有軌電車一般,咣當咣當?shù)卣?。我徹底崩潰了,你們……放過我吧,放過我……
那好,你說說,是不是奸了三次?
我軟綿綿地說,是。
就這一個“是”字,我被判了九年!
進了牢房,才知道什么叫怕。牢里關(guān)押著各種罪名的犯人,偷盜、搶劫、詐騙、投毒、殺人,等等,但最讓獄友們看不起的就是強奸犯。我進去以后,就成了他們發(fā)泄的對象。他們讓我給他們唱歌,從早上唱到晚上,唱得我滿嘴血泡;他們不讓我出聲,連放個屁都要挨揍;他們讓我當“化驗師”,把糞桶掛在我脖子上,要我分辨大便的成分;他們甚至讓我給獄頭兒舔屁股……稍有不從,便是一頓毒打。我說,我不是強奸犯,我是冤枉的……我越爭辯,他們就打得越兇。我的腿,就是在那時候打折的,身上到現(xiàn)在還留著道道傷痕。那段時間我被摧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本還算周正的五官,未老先衰,定格成一副苦瓜相。
“九年義務(wù)教育”結(jié)束,我從監(jiān)獄出來,世道也變了。當年“鎮(zhèn)關(guān)西”的那種待遇已不復(fù)存在,迎接我的是白眼、嘲諷,還有像見到狗屎一樣的厭惡。父母看到我瘸著腿,一拐一拐地出現(xiàn)在家門口,愣了好半天,溢滿淚水的雙眼才認出是我。母親抱住我放聲大哭,父親趕緊用他粗糙的手捂住母親的嘴,小聲點,小聲點,別讓人家聽見??伤约荷n老的臉上卻流下了大把的眼淚。
回到家第三天,母親就去世了。我知道,她每天都在掰著指頭算日子,盼我回家。盼,成了她活下去的精神動力。我一回來,這動力就散了。臨走時,母親拉著我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孩子,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問心無愧,蒼天是知曉的……
我與父親用一輛板車,將母親單薄的棺材拉向后山墓地。道路濕滑,我瘸著腿,手扶車把,奮力往前拉。殘了的右腿如同木橛般咚咚地直戳大地,似乎在叩問著天地良心。遠遠地,有人圍觀,有人唏噓,卻沒有一個人來幫忙。他們都怕沾上強奸犯,沾上晦氣。
有人大聲吆喝著跑了過來,扶住了靈柩。我猛感一輕,壓力頓減。
鏟子,鏟子,是我。聲音很親切,充滿關(guān)心。我扭身回頭,仔細瞅了瞅,竟然是班長。知道你回來了,我特意來看你,沒想到伯母去世了。
我既感動又不安,回來的這些天,我像瘟神一樣,人們避之唯恐不及,而班長卻主動來看我,讓我不敢相信是真的。
安葬好母親,我給班長跪了下來,算是孝子謝孝。班長趕緊把我扶起來,說,他已當上我們鎮(zhèn)派出所的所長,我的事,他一直都很關(guān)注。班長還告訴我,他查了案卷,說我強奸的話確實是向雨說的,沒人逼迫。
班長解開了我心中的一個疑問。李警察審問我時,稱向雨說我強奸了她三次,我一直不相信。西廂房那半個下午和一個晚上,我歷歷在目。她是清純的,也是美麗的,雖然遭到表哥的奸污,但在我眼里依然是善良可愛的,我不相信她會誣陷我,我懷疑她是在別人授意下才憑空捏造了事實。但班長說他查過卷宗,我終于相信了,同時卻又增加了一個新的疑問:向雨為什么要誣陷我?讓我蒙受不白之冤,對她有什么好處?
那一刻,我堅定了一個決心,我要找到向雨,我要向她追問,為什么?到底是為了什么?
八
秦慕白明顯感覺到蓮子變了。這才多長時間,才一個多月啊,怎么與當初來的蓮子完全不一樣了呢?那晚吃完日本料理后,蓮子說,姐,你給我找個活吧,再苦再累我都能干??删驮谇疤?,蓮子打電話說,洗碗的活太累了,能不能給她換一個好點的工作?
洗碗苦嗎?累嗎?這與她以前在五金廠相比,一天要打近萬支的鋼管,手臂膀子都累得抬不起來,哪個輕哪個重?
秦慕白沒有吭聲。
蓮子覺出她有些不高興,訕訕地說,姐,我這也是為你好,有你這么個體面的姐姐,我給人家洗碗于你臉上也不好看是吧?再說了,這些天我常常感到胸悶,長久窩著腰對身體也不好……
秦慕白說,蓮子,我跟你說過,我就是個普通的醫(yī)生,有碗飯吃而已。你千萬不要聽別人胡說八道,這世上沒有什么體面不體面的。做人啊,都不應(yīng)該忘本。
蓮子說,姐,你說得對,做人確實不應(yīng)該忘本。過去那些事,我都記著呢。
秦慕白聽出蓮子話里有話,隱隱覺得事情有些不妙。難道……她知曉了什么?好大一會兒秦慕白才緩過神來,手掌竟是冰涼的。
秦慕白決定去看看蓮子。
秦慕白把車直接開進小區(qū),看看時間,快到晚上十一點了,蓮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下班了。便直接上樓。剛上到第六層,竟碰到老曹從樓上匆匆下來。老曹看了她一眼,沒打招呼,就擦肩而過了。秦慕白聽到自己一顆脆弱的心,咔咔地碎裂開來。
蓮子顯然沒想到秦慕白半夜會來看她,有點驚喜也有點恐慌。
秦慕白說,你說身體不舒服,我趕緊過來看看。有病不能耽擱,要抓緊去看。
蓮子說,老毛病了,一干活胸口就會憋悶,像有重物壓了一般,出氣不順。以前也問過醫(yī)生,說是氣血不和,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就好了。
哦。秦慕白平淡地說,你不想洗碗也好,免得窩心發(fā)慌。這段時間先休息下,至于換工作的事,得慢慢來。不過,你最好去醫(yī)院做個檢查,我太忙沒時間,你若愿意,可讓老曹陪著一起去。
蓮子沒想到秦慕白會說出這么暖心的話,臉騰地紅起來。姐,我跟老曹什么也沒干,什么也沒說。
秦慕白笑了,姐是關(guān)心你,有他陪你,姐也放心。蓮子啊,我們都是苦命人,什么都不說是對的。
臨走,秦慕白留下了一千塊錢。然而,蓮子連句感謝都沒說,嘴巴張了張,似乎有話要說,眼睛里卻滿是失望。瞬間,秦慕白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第二天,蓮子竟然來到了醫(yī)院。
蓮子打了六七個電話,秦慕白都沒接。她曾告訴過蓮子,一般不要給她打電話,她是醫(yī)生,上班時間很忙的。不承想保安過來敲門,告訴她,一個自稱是她妹妹的人在大門口候著,要見她。秦慕白想,幸虧她在行政樓辦公,進來人員都要憑證件登記或者預(yù)約,要是在門診大廳,那蓮子可就隨心所欲來找她了。
姐,打你電話也不接,可把我急死了。一見面,蓮子就開始抱怨,對秦慕白一臉的不快視而不見。姐,孩子又病了,你能不能給我湊點錢。
我昨晚不是才給過你嗎?
一千不夠啊,這次醫(yī)生說至少要三千。蓮子盯著秦慕白,很委屈的樣子。
蓮子,我身上沒有錢啊。秦慕白說的是實話,她的錢都在卡上。再說了,她也很少花錢。一日三餐,都有人伺候著,根本不用她操心。
姐,你這么好的單位,周圍都是有錢人,張嘴問他們借一下,不就有了嗎?蓮子說得振振有詞,有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
望著進進出出的同事們瞟來異樣的目光,秦慕白妥協(xié)了。
晚上回到家,秦慕白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無眠。她心中很窩火,既懊悔又擔憂,暗罵自己愚蠢,接了蓮子這么一個燙手的山芋。但沒有辦法,那次意外之災(zāi),讓她和蓮子成了難友,特別是那天下午,若不是蓮子挺身而出,她可能逃不過“鎮(zhèn)關(guān)西”的魔掌。何況,如果不把蓮子的事情處理好,任由蓮子無休無止地糾纏下去,如果讓單位和先生知道了自己過去的事情,她的臉面、甚至她的家庭,都可能遭受滅頂之災(zāi)……
秦慕白來看蓮子的次數(shù)日漸頻繁起來。每次來,她都會帶很多東西,吃的用的,幾乎一應(yīng)俱全。有時,也會帶來一些鮮花,夜來香、郁金香、月季、百合等,花開正艷,香氣撲鼻。她一來,都會同大家打招呼。而且一改往日的生冷,無論是對老曹,還是對小區(qū)悠閑的老人,都面露微笑,輕聲細語地打招呼。我來看妹妹,她身體不好,我得給她多補補。這話溫暖熨帖,贏來一片贊嘆之聲。尤其是對老曹,態(tài)度明顯好轉(zhuǎn),她會到超市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買點小東小西,甚至勸說老曹有空多去看看蓮子。
但我卻開始刻意回避秦慕白,她每次來,我都會低著頭悄悄走出去。她的心思也沒在我身上,幾乎沒再和我說過話。她越是對蓮子好,對大家和顏悅色,我內(nèi)心越是糾結(jié),不知該找什么樣的機會,把我累累的疤痕一點點剖開給她看。
蓮子明顯胖起來。
她對秦慕白說,姐,你幫我租的房子這么寬敞,我想把孩子接過來。他雖然有些癡呆,但經(jīng)過特教將來也許能找到一碗飯吃。
秦慕白沉吟片刻說,妹子,你先把身體養(yǎng)好,等你身體好了,再接孩子也不遲。
蓮子想想也是,就不再提這事。
秦慕白還陪著蓮子去看中醫(yī),回來時拎了大包小包的草藥。一天到晚,八樓總飄出濃濃的中藥味。
老曹說,個婆娘,變臉也太快了吧,這不正常噻。
九
我也覺得秦慕白反常,便決定加快進行我的計劃,開始跟蹤秦慕白。
很快,我就探知秦慕白是湖鎮(zhèn)市第二人民醫(yī)院的住院部副主任,有名的“冷美人”。第二人民醫(yī)院是精神病醫(yī)院,名聲不大好聽,但效益很好。現(xiàn)在的人衣食無憂了,但精神病患者卻與日俱增,很多得病的人要么想悄悄來醫(yī)院就診,要么家屬急于送到這里治療,這都需要找關(guān)系,所以秦慕白的權(quán)力很大。
探知秦慕白的住址卻費了一番周折。我先到她單位附近觀察,竟發(fā)現(xiàn)醫(yī)院有位保安常到一家面館吃油潑扯面。于是,一次“偶然”的拼桌,我用三瓶啤酒,打聽到了秦慕白家在白鷺湖小區(qū)。
從超市到那里大約有五公里,穿過東江大橋,拐上西三環(huán),再向前進入疊翠谷,就是白鷺湖的大門。這是湖鎮(zhèn)市風景最優(yōu)美的地方,依山傍水,鳥語花香,房價長期位居全市之首。能在這里居住,用當?shù)厝说脑捴v,非富即貴,絕非等閑人家。知名的天佑寺就在附近。
天佑寺我不陌生,一來常幫老曹去給天佑寺送貨,二來寺里住持印遠法師是老曹的同鄉(xiāng)。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想去當和尚。幾番糾纏,印遠法師說,你六根未凈,學佛可以,出家就免了吧。搞得我徹底心涼。見我情緒低落,印遠念了句阿彌陀佛,說,得空我送你一幅字吧。只是一直沒有給我。
秦慕白住的是一幢獨棟別墅,三層半,前后花園,配有多個停車位。我爬上山丘,像只野狗,靜臥在郁郁蔥蔥的“龍脈”中。從這里居高臨下往別墅看去,直線距離不足五十米,不用任何設(shè)備,就能將院內(nèi)看得一清二楚。秦慕白家竟然請了兩個保姆,一個負責室外衛(wèi)生和花草養(yǎng)護。另一個在室內(nèi)收拾家務(wù),買菜燒飯。兩個保姆每人一個房間,都住在一樓。
到了周末,秦慕白的兒子會從寄宿學?;貋?。那是一個帥氣的小男孩,在讀小學二年級。他一到家,整棟樓里都充滿了歡聲笑語。小男孩愛放風箏,秦慕白這一天無論多忙,都會在家陪著兒子。母子倆拿出蝴蝶形狀的風箏,到門前空地上一起放。蝴蝶越飛越高,秦慕白站在一旁為他鼓掌加油,小男孩興高采烈地呼喊著媽媽。那聲音甜甜的、脆脆的,沒有一絲雜質(zhì),如同湖水一樣清澈。蝴蝶飛過山坡,飛過叢林,飛到我的頭頂,給暗淡的天空增添了鮮明的色彩。我突然淚崩,伏在樹叢里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秦慕白的男人回家沒有規(guī)律,好像很隨意。男人每次回來,都有司機接送,所有的保安見到他的車過來,都會注目敬禮。我持續(xù)觀察了半個月,見他才回來兩次,并且中間只隔了一天。男人年紀明顯比秦慕白大出許多,頭頂上已光禿禿一片,只剩下后腦勺半圈稀疏的毛發(fā)。兩人如果站到一起,不像夫妻,倒像父女。秦慕白很愛她男人,每次回來,倆人都會拉上窗簾,纏綿很久。即便出門散步,也是手牽手,如膠似漆般不離不棄。
看著秦幕白如此美滿幸福的生活,我內(nèi)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五臟六腑俱裂,胃里的殘渣剩水伴著膽汁泛上來,苦得我神經(jīng)錯亂,癲癇發(fā)作般。我邁開步子,一瘸一拐向黑夜跑去,跑過長湖苑,跑過東江沙,跑過沙石路,跑進沒有一點燈光的曠野中。我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手在抖,心在跳,連斷腿的骨折處也在發(fā)出嗚嗚的聲響。我感覺自己快要發(fā)瘋了,心里的魔鬼努力想擺脫我的控制,它要去找秦慕白,當面向她質(zhì)詢。但我知道,在她家里并不是一個理想的場合。
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想要的機會不期而至。
周六,我去給天佑寺送貨。有大米白面、生抽香醋、拖把水桶等,裝了滿滿一輛三輪車。天佑寺四周古樹環(huán)繞,翠蓋如云,環(huán)境十分幽靜,每月除初一、十五做道場時香客眾多外,平時燒香拜佛的人并不多。
我從側(cè)門進去,早有廚師在那里等待。卸完貨,我照舊在寺院里閑逛溜達。天佑寺占地面積不大,約有八九畝的樣子,前殿供著笑口常開的彌勒佛,后殿是大雄寶殿,供著西方三圣,觀世音居中,文殊與普賢端坐左右。佛法莊嚴,雄鎮(zhèn)大千世界。從前殿到后殿約有百米距離,靠西側(cè)有一個偏殿,供奉著消災(zāi)延壽的藥師佛。大門口擺有長桌,黃鍛罩面,上面放一個簽筒,里面插滿寫著讖言的竹板。印遠法師的大徒弟慧寧端坐椅上,他正在給人解簽。
天佑寺我雖常來,但從沒抽過簽打過卦。我敬佛,卻不焚香叩首。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已經(jīng)夠佛祖麻煩的了,我不想再給佛添加任何負擔。印遠說我人殘心不殘,禮佛而不拜,非同尋常。
藥師佛面前燃著三炷香,蒲團上跪著一個女人,雙手合十,微閉著眼睛,正在祈禱。我走近一看,竟是秦慕白,她臉上還掛著沒有拭去的淚痕。
她怎么會在這里?我心中暗自納悶。她自己就是醫(yī)生啊,怎么會跑到這里求神拜佛?是祈求許愿?還是懺悔罪孽?抑或是佛祖慈悲,洞悉人世間一切恩怨,要給我一個當面洗清屈辱的機會?
佛法無邊,心誠則靈。佛家不是講前世冤孽現(xiàn)世報嗎?秦慕白,既然你信佛,那今天就在佛祖面前,給我說個清楚吧。面對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激動得渾身哆嗦,那條瘸腿也不住地顫抖。我深呼一口氣,正準備踏入大殿,慧寧突然說話了——他是對著秦慕白說的——女施主,香已盡,愿已訖,趕緊去吧。
秦慕白睜開眼,果然見三炷香已燃到根底,每炷香頭上都殘留著白色的香灰。秦慕白從懷里掏出一塊嶄新的手帕,將香灰包了起來,然后又朝藥師佛鞠躬叩首。趁她還未起身,我要進去擋住她,我要高喝一聲,讓她看清眼前這個殘廢的男人,還我公道!
不料,眼前人影一晃,不知何時印遠法師已站在我面前。印遠什么話都沒說,只是用慈悲的目光看著我,緩緩地搖了搖頭。我想推開他,可我無力抬動手腳,甚至無力發(fā)出一點聲響。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認,印遠的目光是有力量的,他好像洞悉了我的內(nèi)心,知曉我所有的妄念,用綿密悠長的目光鎖住了我,并因勢利導(dǎo),化激憤為柔和,讓我逐漸趨于平靜。
印遠說,施主,佛度有緣人,你要的字我剛寫好,你就來了。
說著,展開手中的宣紙,露出兩排憨態(tài)可掬的字體:半生了了,不宜聒噪。
印遠與我說話間,秦慕白捧著香灰匆匆離開。
印遠望著她的背影,雙手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
我把印遠送我的字掛在床頭。這字是什么書體我看不出來。但我感覺他把字寫活了,一筆一畫,就像一草一木,它們隨風搖曳,清掃著天空,清掃著不大的房間,也清掃著我的內(nèi)心。
半生了了,不宜聒噪。
我躺在床上,反復(fù)念著這八個字,仿佛明了什么,卻又不能釋懷。我問自己,難道就這么放了她?可是,這十七年來我的重負,誰又能為我卸下?
日思夜想,我還是沒能放下,悄悄地潛入到秦慕白的別墅。
我進入別墅如同走進自己家那么熟悉,大門一推就開了。我知道臥室在二樓,秦慕白就倚在窗子邊,正眺望著后面的花園。當然,她如果抬頭細看的話,還會看到對面高低起伏的山丘,以及那棵我多次潛伏的樟樹。我不用躡手躡腳,順著樓梯徑自上到二樓。房門自動打開,露出秦慕白那張冰冷的臉。
我沒想到秦慕白會抽煙,整個屋里煙霧繚繞。別人抽煙是為了享受,而她卻好像很痛苦,眉頭緊皺,把左眼角那魚嘴樣的傷痕擰扯得格外猙獰。
你終于還是來了。秦慕白并沒有吃驚,好像她也在盼望著這一天。
你知道我是誰?
當然知道。
那十七年前發(fā)生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秦慕白不說話,朝空中吐了一口煙圈,冷冷地望著我。
我飛快地脫下了衣服,把自己脫得光溜溜的,一絲不掛。我要讓秦慕白看看,我渾身的疤痕,還有那骨折后畸形的瘸腿。
向雨,你看著我,看著我的傷痕,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我要你摸著良心回答我:十七年前我強奸你三次了嗎?
秦慕白眼里流出了淚水,繼而放聲大哭。
我不依不饒,你說,你說啊,你為什么要說謊!你這可惡的女人,你簡簡單單一句話,毀了我的家庭,毀了我的人生!
秦慕白撲過來跪下了,鏟子鏟子,是我不好,要打要罵你隨便,我都依了你。只求你寬恕我,別為難我的家庭,別為難我的孩子……
秦慕白淚雨滂沱,上氣不接下氣。我又聞到了那淡淡的甘草味。
我寬恕你,可這世上誰肯寬恕我???強奸犯啊,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都是令人憎恨的標簽,我連像樣的工作都找不到,只能像狗一樣地活著。你說你說,我是不是強奸了你三次?
秦慕白哭喊著說,鏟子鏟子,我能活到今天也不容易啊。我處處小心,時時緊張,生怕被人知曉,我天天要吃安眠藥……我過得還像個人嗎?既然你不依不饒,趁現(xiàn)在還沒人知道,我們就同歸于盡吧。
秦慕白忽然站起來張開大嘴,向我脖子咬來……
突然,響聲大作,超市的卷閘門被老曹拍得快要爆裂。個龜兒子,日你先人板板,天都大亮球了,還在做春秋大夢,快給老子起來噻,蓮子,蓮子她死啰——
我一躍而起,腦袋撞到了頂板上。
蓮子死了,死在了樓梯的拐角處。她坐在地上,一只手抓著樓梯的欄桿,另一只手還提著從市場買回來的青菜。她面容安詳,一綹頭發(fā)很溫順地伏在前額上,好像并沒痛苦。
最先發(fā)現(xiàn)的人報了警。法醫(yī)過來后,經(jīng)過檢查與走訪,并調(diào)看了小區(qū)內(nèi)的攝像頭,首先排除了謀殺,并初步診斷為惡性心律失常導(dǎo)致猝死。聽法醫(yī)這樣一說,圍觀的很多人都隨聲附和,是了,是了,她這段時間沒上班,就是在家養(yǎng)病,還天天吃藥呢,誰知道說走就走了……
老曹以蓮子朋友的身份,忙上忙下的。他雙眼通紅,話語里都帶著悲傷。
秦慕白也來了,一看到蓮子的尸體就放聲痛哭,哭得傷心傷肝,差點暈厥過去。那些與秦慕白面熟的老人,被她的慟哭所感動,紛紛陪著流下眼淚。
我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局,一時間腦子里空蕩蕩的,像被打掃過一樣。
十
老曹拿出一瓶二鍋頭,撕開一袋花生米,朝坐在三輪車上發(fā)呆的我喊道,幺弟,來,陪哥子整一盅,我給你擺龍門陣哈。
這次,他破天荒沒喊我瓜娃子,也沒自稱老子,那表情明顯對我尊重起來。
有啥子好事嗎?我學著他的方言,一瘸一拐走進店內(nèi)。
老曹眼圈竟然紅了,整一盅,你聽哈——
老曹說,朱元璋得了天下,當了皇帝以后,有個叫花子來找他想搞個官當。這叫花子當年和朱元璋一同要過飯。有次要飯到一個大戶人家,那大戶人家不僅不給,反而放出惡狗來咬他們。關(guān)鍵時刻,叫花子沖到朱元璋前面,替他擋住了獠牙大口……如今朱元璋當了皇帝,叫花子想憑當年的救駕之功,討個一官半職。最后的結(jié)果,你猜?
我整了一口酒說,不知道。
老曹禁不住哭出聲來,哽咽著說,殺球嘍!
我問老曹,蓮子和你說過什么嗎?
老曹搖搖頭說,老子敢肯定她是被人害死的噻!
我一陣心驚肉跳,不啻晴天里響起炸雷。
老曹說,我是有證據(jù)的哈。比如說砧板,砧板你還記得噻,就是那個厚厚的,插有耳子的砧板,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那砧板是臭椿木鋸出來的,臭椿含有微量毒素,每天切菜時沾一點沫沫,對正常人來說,或許可以忽略不計,但對蓮子來說,就是毒上加毒。
我搖搖頭,不敢肯定臭椿木是不是有毒。
老曹接著說,第二個證據(jù)就是那些花,那些花你是曉得的噻。看起來非常好看,聞起來非常香,格老子的,這些花也有毒,聞久了,會引起頭昏、咳嗽,甚至氣喘、失眠……
老曹越說越激動,還有桶裝水、大米和白面等,她為什么不在我這兒買哈?為啥都是她帶來,我懷疑這里面都下有微量毒素。你曉得,她是學醫(yī)的,在這方面做點手腳,輕而易舉的事嘛。還有哈,剛開始反對我和蓮子耍朋友,后來呢,又像拉皮條似的慫恿老子。事出反常必有妖噻。所以老子斷定,這是一次有預(yù)謀的行動,而你我都扮演了愚蠢的觀眾。
我暗自吃驚,卻裝著滿臉不屑,就憑這點證據(jù)?
老曹瞪大雙眼,突然發(fā)飆了,呵斥道,個龜兒子,你咋沒點良心噻?老子能冤枉她不成?
老曹的話猶如一記悶雷,猛地將我十七年前屈辱的記憶炸開。這哪里是老曹,這口氣,這神態(tài),義憤填膺的模樣,不就是當年審問我的警官嗎?我的斷腿開始顫抖,熱血開始沸騰。我嗷地發(fā)出一聲長嘯,猶如猛獸般躥了起來,掄起酒瓶子朝老曹頭頂砸去。
然而,就在酒瓶落下的一剎那,我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是印遠法師。
印遠單手豎在胸前,念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半生了了,不宜聒噪。
原載《莽原》2020年第5期
原刊責編? 申廣偉
本刊責編? 黑? 豐
創(chuàng)作談
清心為治本
肖建國
我在南方工作多年,每當生活壓力大,心情煩悶的時候,我會到西湖邊的幾個寺廟里走走。
惠州西湖與杭州西湖相比,面積沒那么大,氣場也沒那么強。但她像南方的女人一樣,溫順、文靜,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你,用無言的溫柔讀懂你。最妙的是,在她的周邊有幾座古寺與她相偎相依,比如說元妙觀、永福寺(遺址)、泗洲塔、準提寺、古榕寺(遺址)等。寺廟的環(huán)境大都比較清幽,依山傍水,古木參天,枝葉婆娑。人一走進去,便有一種心靜心涼之感。
這是我常來的原因。我會隨意進入一座寺廟,然后坐下來,發(fā)呆,但什么都不想看,什么也不愿意聽,只讓陽光從頭頂無聲滑落。
我很貪婪地享受著這種自我,可近幾年不行了。
寺廟的和尚越來越多,香火越來越旺了,好像每天都有很多人,包括晚上去,都很嘈雜。當然了,和尚們都很歡喜。我轉(zhuǎn)了幾個寺廟,大都如此。有次,我上洗手間,在門口就聞到了尿臊味、臭味。我問一小和尚,這里怎么有臭味?小和尚說,這里怎么不會有臭味?
我說,這里不應(yīng)該有臭味啊。
小和尚說,你以為這里是廚房啊。
以上是生活的真實記錄,比虛構(gòu)還要精彩。
那些天,我一位朋友正為婚姻上的事苦惱。他愛上一個女人,愛得有些瘋狂,他想要離婚??伤酪膊豢想x,并對他提出警告,離婚就是魚死網(wǎng)破,太太會把他送進監(jiān)獄。
苦悶的朋友讓我?guī)咦?,我哪有什么好去處,就只好帶他到寺廟里轉(zhuǎn)轉(zhuǎn)。來到準提寺外,碰巧看到一位老人正用自制的大毛筆,蘸著清水在水泥地板上寫字。那老人精神矍鑠,一身休閑的白衣白褲,一看,就像世外高人。他反反復(fù)復(fù)就寫兩行字:半生了了,不宜聒噪。
朋友也喜歡寫字,看著看著就沉迷進去了。臨走時,朋友問老者:師父,你能解釋下這話的意思不?
老者瞪了朋友一眼,提起筆,走了。
于是,就有了這篇小說。
肖建國,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惠州市惠城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
近年來,在全國各級報刊發(fā)表小說近百篇。
出版有長篇歷史小說《東江商魂》,中短篇小說集《男人都是膽小鬼》,
小小說集《那年大雪》。其中《東江商魂》曾在《羊城晚報》進行連載。
多篇小說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獲獎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