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李加冕,初二學(xué)生,自幼喜歡讀書,常沉迷書中無法自拔。喜歡寫作,尤其喜歡小說及童話,可以溫柔而天真地娓娓道來,也可犀利地剖析世間的諸多不公。興趣愛好廣泛,喜歡世間一切美好事物。
接了電話,朋友輕快悅耳的聲音從那邊傳來:“什么時候回來一趟?朋友們都很惦念著你?!蔽铱戳搜蹪M桌子的文件,揉了揉太陽穴正打算找個理由推脫,卻聽見朋友繼續(xù)說道,“海棠開得正好呢——你不是最愛海棠嗎?”
我一下子怔愣住了。
耳邊聽見的不再是辦公室里人群的嗡嗡聲,亦不是朋友銀鈴般的話語聲,有一種很古舊的、埋藏在記憶深處的聲音,有些泛黃地帶著些潮濕而醇厚的氣息,似清風(fēng)般徐來。初時聲音極小,像兒時的留聲機(jī)那樣嘶啞,隨即竟越來越大了——
“……春秋亭外風(fēng)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度鵲橋,吉日良辰當(dāng)歡笑,為什么鮫珠化淚拋……”
只覺得眼眶漸漸濕潤起來,這聲音就將我一下子拉回童年,拉回熙攘喧鬧的北京城,拉回洋溢著西府海棠香氣的小院。
拉回那個,人間四月天。
要讓我描述我童年住在什么樣的房子里,每天玩怎樣的游戲,與怎樣的小伙伴在一起,都不大說得清楚了,這些不太重要的記憶,早就在歲月中擱淺了。甚至豌豆黃兒驢打滾兒的味兒,都不大想得起來了。唯一能原原本本說個分明的,甚至有時夢里還會遇見的,這么多年來一直都是那個立在海棠樹下,清冷孤傲的身影。
北京地狹人稠,各家都住得擠擠挨挨的,一推開門就能看見鄰居家的院兒里的人們在做什么。于是一來一往,相鄰們熟得極快,一小片兒的各家,就跟一家的人似的,今天我去你那兒串個門兒啦,明天你到我這兒下盤棋啦,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不過即使在這種社會風(fēng)俗下,竟然也有活得差不多算是獨來獨往的人——我家后院兒那位爺爺就是,平時除了出門置辦衣食之外,基本看不到他出門,更不用說跟街坊鄰居來往了。
“誒,不是我說您哪,大清早就亡了,您怎么還整閉關(guān)鎖國這一套?”有街坊打趣他,他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勾一勾嘴角,仍然我行我素。
“不就是個戲子,哪兒來的這股神氣勁兒!”他轉(zhuǎn)身離去時,有人望著他清瘦的背影,很鄙夷地嘟囔了一句。
他確實是個唱戲的,聽說唱了四十多年的京劇了——現(xiàn)在五十多歲。至于唱什么行當(dāng),卻沒誰能說得清楚,不是過去年間了,少有人關(guān)心這個問題了。后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是唱青衣的——不過那時在人們眼里看來,無論青衣花旦,一律都是戲子。
他姓蘇,叫什么我卻也不太清楚,可能是“洛嘗”,又或許是“默堂”,只記得人們都叫他“蘇落棠”,聽起來估計是唱戲用的藝名。名兒里帶個“棠”,他本人好像也喜歡海棠,他家院里有一棵很高的西府海棠,約摸著有些年頭了。每年四五月時候,就開出一樹紅色的海棠,像戲里的小姐垂了頭,眼梢最鮮艷的那一筆紅。
我卻沒聽過他唱戲,甚至開始懷疑他到底是不是個唱戲的。周圍的人自然也沒聽過他唱,所以總是想著法兒讓他唱上幾句——即使這些人并不喜歡聽?wèi)?,甚至從出生到現(xiàn)在都沒接觸過京劇,只是為了圖個新鮮樂呵一下。那些人用挑釁的目光看著他,用輕蔑的語氣“求”他唱一折,他眼里就會浮現(xiàn)出嘲諷的神色,隨即撣一撣衣袖,云淡風(fēng)輕地轉(zhuǎn)身離開。
他卻不太討厭我,甚至少有地對我表示親近。大概是因為一次我心血來潮哼了幾句《天仙配》——在我祖母聽?wèi)蚯臅r候偶然學(xué)會的幾句,卻不想正好碰見他。我看見他一直沉寂的眼睛突然射出奇異的光彩,有驚喜,有激動,他一動不動地看了我?guī)酌?,竟然問我要不要在傍晚的時候去他家做客,我很興奮地應(yīng)下了。
順便說一句,我的祖母酷愛戲曲,無論是京劇評劇黃梅戲,京韻大鼓河北梆子,她都愛聽,在她那兒我聽會了不少曲子?!疤K落棠老先生可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喲!”她曾經(jīng)這么跟我說道,可惜她腿腳不便不能走路,蘇老先生又不肯到別人家去,所以一直也沒能見上一面。而我的祖母也很少能暢暢快快地聽一會兒戲,總是她這邊剛開始放,那邊父親或是誰就會以“太吵鬧了”為理由,讓她關(guān)掉。
不得不承認(rèn)的是,京城里聽?wèi)虻娜嗽絹碓缴倭?。胡同還是從前的老胡同,老槐樹還是那棵老槐樹,只是再很難聽見戲曲的聲音,連同說書聲、三弦聲,都漸漸消失了。聽祖母講,之前連買東西的人,吆喝的時候都帶著韻兒,講究“九腔十八調(diào),棕繩撬扁擔(dān)”,賣藥糖的賣糖葫蘆的賣估衣的,各有各的調(diào)兒。即使不買東西,你走在胡同里聽吆喝聲,也能聽上大半天。而現(xiàn)在只能聽見小販扯著個脖子喊:“賣白菜啦——”,像鴨子瀕死前的呼救,聽得人心里絮煩。老北京還是那個老北京,只是有什么東西,在漸漸流失掉了。
此后我竟能夠經(jīng)常去蘇老先生的院子里做客,大概是因為初次去時他讓我唱幾句,我隨口拈來幾句《武家坡》,隨即他的眼睛驀地亮了,很少見地笑了起來。他模樣是很清秀的,透過他的笑容,我竟能看見一個翩翩少年從時光中緩步走來,帶著些清冷厭世的神情,顧盼之間自有星辰迸發(fā)而出,身段容貌皆是一絕。
時間久了經(jīng)常會遇到一位姓何的說書先生,經(jīng)常往蘇老先生這兒來做客。何老先生有六十多歲了吧,早就不說書了——沒人聽了。每次見到他,他總是穿著大褂兒,這在當(dāng)時的北京已經(jīng)很稀奇了。
手里總是拿著東西,許是灰藍(lán)皮兒的古書,許是一把折扇,許是一個裝著金絲雀兒的小籠子。一次還見他拿著兩塊板兒來,我原以為是快板,后來得知這是御子,這御子在他的手里竟能夠靈活地敲出聲響來,還能有節(jié)奏地打出花點兒。
何、蘇兩位老先生相交甚篤,每次見何老先生來的時候我總是很高興——他一來我可就有戲聽了。每次他來,蘇老先生總是緩緩斟上最好的西湖龍井,隨即清了清嗓子,往屋子正中央一站。
他只那么一站,就顯出名角兒的身段兒來,我覺得大地開始震動,風(fēng)云變幻,空氣中的微塵都突然活躍地跳起,而沙漏倒流時光回溯,我周圍再不是普通的屋子,而是一個起滿坐滿的大劇院,上萬雙眼睛凝視著臺上那人——他一襲正紅色的戲服,上面用金絲線挑出金鳳祥云,粉面朱唇,眉眼含情,像一朵剛剛怒放的紅海棠,花心處絲絲縷縷金色的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