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旭
《風(fēng)味人間2》當(dāng)中,是這么形容雜碎的:“憑借大開大合的風(fēng)味,劍走偏鋒的口感,從謙卑低調(diào),一路翻滾逆襲,終于乾坤顛倒,從塵埃里開出一朵朵異香的花來?!笔卦陔娔X前看這一集的時候,我暗自為這段精準(zhǔn)的文案叫好。雜碎的確如此,愛的人會尋味而來,厭的人則將其視作黑暗料理。于我而言,雜碎是不折不扣的珍饈美饌。
雜碎,是個統(tǒng)稱的概念。一般來說,它指動物的內(nèi)臟,我們更常聽到的叫法是“下水”。廣義上的雜碎涵蓋內(nèi)容眾多,心、肝、脾、肺、腸、肚、頭、蹄幾乎全被囊括,換句話說,只要不是我們常吃的部件,都算雜碎。
在吃羊重鎮(zhèn)的西北地區(qū),羊雜是最受尋常百姓青睞的美食之一。從早到晚,每一餐的桌上都少不了它的蹤跡。早餐以羊雜制湯,午飯則入鍋爆炒,夜幕四合之時,各類雜碎化身燒烤的重頭大戲,以饗奔波了一日的食客們。
我個人是極度偏好羊雜湯的。原本不怎么鐘愛喝湯的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就開始好這口了?;蛟S是因為入秋的冷風(fēng)一刮,身子跟著直打戰(zhàn),總想喝點兒熱乎東西暖暖吧。十一假期,憋了將近一整年的我去了趟西北,除了醉情于美不勝收的景致外,還順帶著痛痛快快地喝了碗貨真價實的羊雜湯。
我喝湯的地方是在銀川,一家藏在居民區(qū)里的小館。從墻上的宣傳海報上看,這家店已經(jīng)做了足足二十幾年。麻雀小,但五臟全,聽店主之言,這家店里主打的兩種羊湯便是寧夏人民吃得最多的兩種。一種是純?nèi)庋驕?,另外一種,則是面肺羊湯。
純?nèi)獾?,顧名思義,就是用清早買來的新鮮羊雜同剔骨羊肉共煮。而面肺羊湯,則是在西北地區(qū)以外不常見的手藝。何為面肺呢?實際上,它是用清水將羊肺灌洗至無色,爾后再將面筋放入羊肺之中,之后再切成絲狀,下入鍋中。最后吃起來似肉非肉,既筋道,又有肉香。這種手藝十分繁復(fù),稍微掌控不好就容易灌多面筋。一旦失手,口感會大打折扣,最后呈現(xiàn)的味覺效果也就不盡如人意了。
有人會說,羊雜湯不就是一股腦地把原材料扔進(jìn)鍋里煮嗎?其實不然,羊雜湯雖看似簡單,但實則相當(dāng)講究。在一碗正宗的湯里,要分三主料和三副料,同時根據(jù)湯底不同,還能分出不同的口味。三主料約定俗成的是指心肝肺,下鍋要切成片狀。副料則是腸、肚和頭蹄肉,下鍋時要切成細(xì)絲和長條。只有都具備了,才夠格叫羊雜湯。
雜碎的湯,也分三種。頭一種,叫“原湯”,它無須過多處理,原材料加水加少量調(diào)料,清水直接熬煮即可。最后連湯帶水直接上桌,吃的是原初味道,不過腥膻味兒稍重。第二種,是“清湯雜碎”,這種雜碎異味較小,因為在熬煮之前,原材料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汆和蒸兩道關(guān)鍵工序。這種羊雜湯,湯雖清淡,卻有著絲絲縷縷的肉香,令人回味。熟制后的雜碎吃起來口感至為多元,肚的爽脆,肝的綿密,腸的韌勁,匯聚一起。配上燒餅或者油香,熱騰騰地來上一碗,滿足感由心而生。而最后一種,是熟食老店常出現(xiàn)的,“老湯雜碎”。一鍋湯熬上多年,時間沉淀出的醬香使得雜碎入味的同時,也更為軟爛,湯底黏稠,醇美無比,一口肉,一口湯,這樣的餐食也自然有幸福感溢出。
羊雜專屬于干燥而寒冷的西北,而與之呼應(yīng)的牛雜則在溫?zé)岬膹V州開遍了花?!把虺恰钡慕诸^巷尾,絕對少不了這般吃食,作為小吃,它已然成了老廣難以割舍的家鄉(xiāng)味道。關(guān)于吃牛雜,有個傳說。相傳清朝有一年天氣大寒,牛肉需求驟增,一時間供不應(yīng)求。廣州的西關(guān)地區(qū)有個回族師傅見狀,嘗試著將牛內(nèi)臟與蘿卜一同燜煮,在加入八角、香葉、陳皮等香料之后,竟碰撞出了奇妙的香氣,漸漸地,牛雜走出西關(guān),沖向全城。不論寒暑,人們都對牛雜愛得深沉。
千萬別小看一家家流動的牛雜攤位,在某種程度上,它們記錄了廣州城的變遷。之所以這么講,得從賣牛雜的人說起。這群人幾乎都經(jīng)歷了八九十年代,他們對改革開放和下崗潮體悟頗深。因迫于生計,很多人便是在那時選擇推起小車,做“走鬼”,賣牛雜的。而也正是這個助推力,使得牛雜“千人千味”。
我曾吃過最為驚艷的是“阿婆牛雜”?!半s香不怕巷子深”,在主街上就能聞到那一大鍋濃醇的沸煮高湯。走近,睹見背身佝僂的奶奶正用剪刀嫻熟地剪斷雜碎,咔嚓咔嚓的聲音,聽得人深感治愈。由于在湯里加了花生醬和柱候醬,所以湯汁吮起來很香甜。浸滿汁水的牛腸軟而韌,率先攻占味覺系統(tǒng),其后的牛脆骨提供彈牙口感,讓人吃的時候,饒有滋味。覺得肉吃膩歪了,還有軟爛入味的蘿卜負(fù)責(zé)調(diào)試。依我之見,便利店里的關(guān)東煮還真就比不上這土生土長的“關(guān)西牛雜煮”。因為在享用它的時候,也順帶領(lǐng)略了熱乎乎的人情。
濕冷的重慶,另外一種雜碎在施展著舌尖上的魔法,它在山城邊緣的黔江地區(qū)興發(fā),如今,進(jìn)到江湖菜館,幾乎桌桌都有。它便是聞名遐邇的黔江雞雜。比起牛羊雜碎,雞雜的料理過程復(fù)雜一些。買回來的雞胗、雞心、雞肚等材料,先要在泡菜罐里待上一待,除卻腥氣后,才能炒制。
到了炒制環(huán)節(jié),泡椒、泡菜蘿卜就該發(fā)揮奇效了。急火快攻的時間里,這兩樣法寶聯(lián)手催逼出雞雜的復(fù)合味道,同時呈現(xiàn)出酸爽和勁辣之味。雞雜顏色變深,此時加上些鮮蔬配菜,再淋上點兒雞油,一股爆香便從鍋內(nèi)升起。上鍋趁熱趕緊吃,簡直是下飯利器,雞心、雞胗彈牙,雞肝滑嫩,雞腸脆爽,外加輔料的酸辣,這一餐,吃得大汗淋漓,在濕氣濃重的重慶,這是火鍋之外,另外一種讓人沉醉的飲食。
前些年在磁器口吃到過一家雞雜。在雜碎吃盡后,服務(wù)員會適時地添上高湯,牛羊肉、葉子菜一齊上桌,等待賓客的涮食。一鍋之內(nèi),雞、牛、羊吃了個遍,深有“海納百川,融合萬物”的意味。
其實在國外,也有著吃雜碎的偏好,《風(fēng)味人間》里做了相應(yīng)的呈現(xiàn),在此也就不贅言了。但有個小趣聞還是想說兩句:風(fēng)靡美利堅的“假中國菜”里,除了“左宗棠雞”,還有一道叫“李鴻章雜碎”(chop suey)。說是雜碎,其實是五花八門的肉類拼湊起來,胡亂炒制的,但仍舊深得當(dāng)?shù)孛癖姷南矏邸V嫾覑鄣氯A·霍珀還在畫中畫過雜碎店里聊天的人。也不知道,當(dāng)有一天他們能真正地吃到雜碎美食的時候,會是怎樣的一番心境。
國人向來深諳“變廢為寶”之道,原本上不得臺面的雜碎,如今也算逆襲成功,搖身一變,成了各地的美食擔(dān)當(dāng)。雞、魚、牛、羊……不論雜碎出自何種食材,只要入得了廚房,就能在廳堂呈現(xiàn)出百般樣態(tài)。困窘艱苦的歲月,豐饒富足的時代,它們都支撐著我們的餐桌,也撫慰著一代又一代的食客。雜碎哪里是黑暗料理,它分明是鐫刻記憶、表明智慧和調(diào)試口味的最佳載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