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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壁之遙

      2020-12-29 00:00:00三山
      飛言情A 2020年1期

      簡介:

      宋楚常常蹲在墻角聽隔壁蕭瑯的讀書聲,從一個小不點兒,出落成大方的姑娘,這漫長的十年癡戀,如同詩經(jīng)里的故事,通篇讀下來,也不過眨眼之間。這十年里,蕭瑯永遠(yuǎn)如高山之雪般不可褻瀆。世人拜神,宋楚拜他,這樣卑微,也不過只求歸家時匆匆掠過的那一眼。

      楔子

      宋楚十八歲那一年,按照年頭算,已經(jīng)是喜歡蕭瑯的第八年了。

      她每天坐在將軍府的門檻上,一邊聽著侍女打探來的又有哪家的女兒喜歡上了蕭瑯的消息,一邊等著蕭瑯下早朝的馬車出現(xiàn)在遠(yuǎn)處。

      她等著穿著緋紅色朝服的翩翩少年郎伸出玉雕般的手,扶著小廝的手臂落地后,對著與他一同歸家的她的父親行完禮,轉(zhuǎn)身時掠過她的那一眼。

      她對侍女道:“你瞧,蕭郎對我笑了,笑得多春意盎然啊!”

      宋楚話音剛落,她爹一個栗暴將她敲回現(xiàn)實:“人家是對我尊重,你開心個啥!”

      宋楚哼了一聲,道:“他熟悉熟悉老丈人,我能不開心?”

      宋將軍嗔了她一眼,也知道女兒對蕭瑯已經(jīng)無藥可救,嘆了口氣,走回府里。

      一、

      宋楚比蕭瑯小三歲。

      據(jù)說她剛出生時,蕭瑯已經(jīng)能將四書五經(jīng)倒背如流,常常將師傅辯得啞口無言,連皇帝都夸贊他將來能有大作為。蕭氏已經(jīng)多年未出過這樣出眾的人才,府里上上下下對他格外看重。

      宋楚跟在兄長后面在泥巴地里快活地打滾時,一墻之隔的蕭府時常傳來朗朗的讀書聲。

      一年四季,寒冬酷暑,那讀書聲從未停過。

      宋將軍和夫人總是一邊感嘆人家怎么生了這么出息的兒子,一邊看著剛放出來就成了泥猴的兒子和女兒,氣得心肝兒疼。

      那幾年,宋楚的哥哥和京城所有同齡的人都極其討厭蕭瑯。倒不是他對他們做了什么,單單是因為人人都稱贊他,人人都喜歡他,人人都對他們說:瞧瞧蕭瑯,文武雙全,什么都做得好,你們怎么就不好好學(xué)學(xué)他呢……

      宋楚的哥哥常常和一堆紈绔子弟聚在一起痛罵蕭瑯,宋楚因為年紀(jì)小,雖然偶爾也對爹娘格外稱贊蕭瑯不開心,可對他更多的是好奇和向往。

      母親常常在她面前感嘆蕭瑯生得好看,從前是說他粉雕玉砌、煞是可愛,這兩年更是夸贊他,越發(fā)像個仙人了。

      宋楚在哥哥的洗腦下,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比她哥更好看的人。

      三月的一天,侍女抱著她爬上高高的院墻,她柔軟的小手扒著布滿青苔的磚瓦,瞇著眼睛努力地從層層的桃葉中探看那個驚才絕艷的少年。

      他穿著渥丹色的禮服,拿著竹扇和節(jié)鞭跳著祭祀的舞蹈。少年的腳上系著鈴鐺,每一步都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他臉上的神情淡漠疏離,卻有一種打從心底生出的對世人疾苦的悲憫。

      宋楚聽見自己周身的血液沸騰涌動的聲音,像是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旅人找到綠洲,像是一口新鑿的井即將噴薄而出的井水。

      她咬著牙,撥開擋在眼前的樹枝,忽然一只又綠又肥的毛毛蟲落在臉上。

      那是一種讓人無法形容的感覺,宋楚將眼睛瞪成斗雞眼,瞧見毛毛蟲在她眉間緩緩蠕動,終于“哇”的一聲哭出來。站在下面的侍女被嚇了一跳,趕忙爬上梯子要將她抱下來。

      宋楚哭得不能自已,瘋狂地甩著頭,侍女也怕蟲子,手停在空中,糾結(jié)著怎么將那條蟲子弄走。

      一旁忽然伸出一只手,握著扇子挑起那條又綠又肥的蟲子,宋楚哭得太投入,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旁的侍女先笑著喚了聲“蕭公子”。

      宋楚傻愣愣地瞧著那張清雅的臉,連蟲子爬過蜇得又麻又疼的傷也不在意了,她傻乎乎地打了個哭嗝兒。

      打了個嗝兒還不算,鼻涕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還冒出了一個泡泡。

      宋楚慌亂地用袖子抹著,垂著眸,一邊想瞧蕭瑯宛若仙人般好看的臉,一邊又怕他瞧見自己今日這丑陋的模樣。

      蕭瑯神色淡淡的,扶著宋楚的頭,用帶著淡淡蘭香的帕子抵在宋楚的鼻子前。

      宋楚的臉一下就紅了,尤其瞧著蕭瑯像個大人一樣低聲同侍女叮囑最近不要讓她著涼時,竟有些呆住了。這場景無論多年以后回想多少遍,她都覺得那一刻的蕭瑯連眼睫毛都比旁人美得多。

      她沉溺于名叫蕭瑯的苦海不愿回頭,更可怕的是,這只是她第一次見他。

      二、

      兄長常常恨鐵不成鋼地問她,那個蕭瑯有哪里好?

      宋楚想了許久,對兄長道:“他好看,因為是他我才覺得他好看。他聰慧,因為是他我才覺得他聰慧。他好,因著是他我才覺得他好?!?/p>

      “天上的星星因為它是星星才叫星星,月亮也是如此。”

      “我喜歡蕭瑯,也是因為他是蕭瑯我才喜歡。神佛予人平安,蕭瑯予我喜樂?!?/p>

      這本是太過情深義重、太過正式的真情告白,任誰聽了都覺得動容。

      可宋楚在蕭瑯二十歲的生辰夜里,手里攥著繡了一個月的香囊,支支吾吾地說出自己的愛慕時,蕭瑯沉默了會兒道:“母親已經(jīng)在同云容的母親商量親事了?!?/p>

      云容啊,那可是有名的美人。

      若不是她背后靠著假山,怕是已經(jīng)跌坐在地上。

      蕭瑯抿著唇,靜靜地瞧著她,許久,才接過那個小巧精致的香囊,輕輕地放在宋楚面前的草地上。

      這是她繡了整整一個月的心血,一針一線里,藏著蕭瑯對她不可能有的戀慕。

      現(xiàn)在卻同一堆雜草放在一起,宋楚摳著假山,指甲深深地折斷,鮮血淋漓,她努力不讓自己瞧起來可憐、可悲、可笑。

      她終于忍不住,在月光投在蕭瑯身后的陰影里痛哭起來,卻捂著臉,害怕花掉的妝容嚇到她喜歡的少年郎。

      兄長聽聞宋楚那一日腫著眼睛離開蕭府,回家又哭了一夜,氣得叫了一群人將下朝歸來的蕭瑯堵在小巷子里,正甩起棍子要將蕭瑯打成豬頭,宋楚沖出來,將蕭瑯緊緊地抱在懷里。

      那是她在愛慕蕭瑯的第七年里,第一次抱他。如果在以前,她怕是開心得能蹦上天。

      可是現(xiàn)在,她要在兄長恨鐵不成鋼的視線里、蕭瑯夾雜著怒氣和同情的禮數(shù)里,恭敬地賠禮道歉。

      在目送著蕭瑯離開后,兄長戳著她的腦袋,正要發(fā)脾氣,宋楚捂著心口,眼淚倏地落下來:“哥哥,我真的舍不得他?。 ?/p>

      宋楚縮在房間里消沉了好些日子,連女伴邀她出去賞花都不搭理。

      母親急得白了頭發(fā)。宋將軍看不過去,踹開宋楚的房門,一把劍甩到宋楚腳下,怒氣沖沖,吼得連房梁都震了震:“你不是想同那個蕭瑯做對鴛鴦嗎?拿著劍砍了他,有什么事情你老子我擔(dān)著!”

      宋楚縮在黑暗里,瞧著她爹怒氣沖沖的臉,再看看那把冰冷鋒利的劍,上面倒映出自己為了見蕭瑯,細(xì)細(xì)勾勒的額間的花鈿。

      一個月過去,花鈿還是嬌艷動人,只是她的臉蒼白消瘦,氣色如同鬼魅。

      她精心打扮的時候,蕭瑯不喜歡她,她如今這樣丑陋嚇人,哪怕是到了陰間,也多的是比她貌美的女鬼。

      她除了比她們多一分對蕭瑯的執(zhí)念,其他的什么都拿不出手。

      三、

      她的那間房緊靠著蕭府的那道墻,平日里這個時辰,蕭瑯的讀書聲就會響起。她伸長耳朵,想象著蕭瑯今日穿著什么顏色的衣服,嘴角噙的是什么樣的笑意,讀的是哪段詩詞??墒谴丝淘谒暮鹇曋螅嗡趺磁μ铰?,隔壁的院子里都是一片沉默。

      她知道蕭瑯在的,說不定蕭瑯的爹娘也在,正湊在一塊兒笑她是個廉價卑微的女孩兒,果然還是選云容最好。

      想到這兒,宋楚捂住臉,真是絕望得沒有辦法了。

      宋楚逼著自己走出房門,同女伴騎馬賞花。

      城中正興釀桂花酒,做桂花元宵,她們隨便找了家店準(zhǔn)備大快朵頤。剛坐下,店里便走進(jìn)來一群人,大聲嚷嚷著宋將軍的幺女愛慕蕭瑯不得,尋死覓活,還笑著說日后自己的女兒要是也這樣,就直接打斷她的腿。

      女伴氣得揚(yáng)起馬鞭要打人,未等起身,突然聽見那群人叫著跳起來,指著二樓罵人,卻又突然一噎。

      宋楚順著視線看過去,二樓欄桿上靠著個俊俏男子,手里握著個不見壺身的茶壺蓋。他對樓下的人微微一笑,道了聲“抱歉,手滑”后,便轉(zhuǎn)身進(jìn)了包廂。

      進(jìn)包廂前,那個每日清晨都要見著的人,又輕輕地掠過自己一眼。

      女伴瞟了眼宋楚,瞧她一直盯著那扇同蕭瑯心門一樣緊閉的包廂門,抓著她的手道:“城南有座月老祠,聽說靈驗得不得了,我們倆去求一求姻緣,說不定過兩日就遇見如意郎君了呢?”

      宋楚垂下眼睛,心思動到拒絕自己的某人身上,但想想人家終究已有婚約,覺得還是算了。但今日這一遭,又算是什么呢?可憐她嗎?真當(dāng)她一輩子就吊在他身上了嗎?

      宋楚咬著牙,用盡力氣道:“我宋楚不找到個比蕭瑯好上百倍的男人,就不姓宋!”

      女伴瞧著宋楚的眼神一直沒離開過二樓,嘆了口氣,道:“忘掉蕭瑯那個王八蛋,世上多的是好男兒!”

      宋楚和女伴在月老祠門口從天亮蹲到天黑,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一遍遍地掃視著來來往往的男子。

      宋楚一口氣嘆得長而又長,年少時果然不能見到太優(yōu)秀的人,不然旁人都入不得眼了。

      正無望時,穿著白色長袍的道長走過來,遞給宋楚一條紅線,對著她身后眨眨眼,道:“姑娘紅鸞星動,正是好時機(jī)。”

      四、

      宋楚一愣,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瞧見矮墻邊一片繡著新竹的袍角閃過。

      道長的臉笑得越發(fā)像朵花:“把握當(dāng)下?!?/p>

      話音剛落,突然聽見“撲通”一聲,似是有人落水,掙扎著喊救命。

      宋楚和女伴循著聲音跑過去,老遠(yuǎn)瞧見池塘邊有個黑影跑開,女伴的輕功極好,幾個跳躍便追著黑影不見蹤跡。

      宋楚跳進(jìn)水里,游向落水的人。那人似乎沒什么勁兒了,閉著眼睛往下沉。宋楚深吸一口氣,鉆進(jìn)水里,揮著手試探人在哪里。

      找了好一會兒,她才摸到那人的衣角。宋楚游過去,摟著那人的腰正準(zhǔn)備往上浮,突然感覺有什么東西拽著自己的腳。

      宋楚奮力甩著腳往上游,可是那東西越拽越緊,越拽越用力。宋楚急得心臟發(fā)緊,咬著牙告訴自己再堅持一會兒,等女伴回來??墒且豢跉庠匍L,也經(jīng)不起她這樣消耗。

      恍惚間,她似乎瞧見蕭瑯撥開水流向她伸出手。

      據(jù)說人死前都會快速地回顧自己的一生,宋楚眼前微弱的光芒照著那張在畫紙上描摹了千百遍的臉和自己十八年里短暫的過往。她在高高的院墻上望過他,蹲坐在門檻上等過他,也在他發(fā)高燒卻還堅持處理政事時守過他……

      那還是在太學(xué)里讀書,她用盡了辦法求他去休息。可是蕭瑯目下無塵,握筆的手都在抖,身子卻挺拔依舊。

      宋楚跪坐在他旁邊,伸出手,把溫?zé)岬臏庍f進(jìn)蕭瑯如玉般修長好看的手中,抬起頭,望進(jìn)他如深夜般漆黑的眼眸中。

      少年的手滾燙,燙出了愛慕著他的少女的眼淚。宋楚紅著眼睛顫抖著聲音道:“蕭瑯,你休息一下,把藥喝了吧!”

      少年的身子一僵,恍如遇到的是洪水猛獸,飛快地抽回染著眼淚的手,抱著折子起身,逃離房間。

      宋楚的眼淚混在骯臟的水里。她想,就這樣死去也挺好的,終于可以了結(jié)這段孽緣,說不定到了來生,蕭瑯也能如她愛他這般地愛她。

      后來,宋楚被人撈上來,昏昏沉沉中,她瞧見蕭瑯如玉的臉上滿是焦急,竟然握著她的手,不停地呼喚著她的名字。可是后來,當(dāng)瞧見蕭瑯同云容并肩而行,無比登對的樣子時,她才明白,那不過是場夢。

      五、

      母親瞧著她醒過來,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女伴瞧著她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宋楚愣愣地在房間里看了一圈,果然沒有任何蕭瑯留下來的痕跡。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果然是夢啊。

      十月的時候,皇帝突然下令讓宋將軍出征戎狄。宋楚經(jīng)歷過生死,已經(jīng)不大愛往外跑,母親瞧她性子穩(wěn)重了不少,開始四處在京中的世家走動,想為她挑個好夫婿??赡赣H又怕宋楚還執(zhí)迷不悟,讓女伴試探地問她喜歡怎樣的男子。

      宋楚出乎意料地沒有任何逆反,只靜靜托腮,瞧著從蕭府延伸過來的竹葉。

      女伴怕她想不開,陪她住了好幾天,卻依舊沒有任何不對勁兒。只除了有一日夜深,她醒來沒有瞧見宋楚,找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宋楚坐在屋頂上,瞧著蕭府發(fā)呆。

      她心中一痛,默默退回房里。等到天亮宋楚回來,她問道:“阿楚,你若舍不得放棄,咱們就一條路走到底好不好?”

      宋楚臉色蒼白,對摯友露出一抹比哭還丑的笑,道:“情深不壽,我為他要死要活,他說不定只當(dāng)我是個笑話,何苦呢!”

      “從此以后,我苦海回頭,早悟蘭因?!?/p>

      說著,宋楚拍了拍女伴的肩,道:“你可以告訴母親,誰都可以,我相信她的眼光?!?/p>

      半個月后,宋楚隔著屏風(fēng)同那位少年人說話。畫著山水的丹青映出少年人模糊的輪廓,談吐舉止很有大家風(fēng)范。但短短的交談中,宋楚總莫名其妙地覺得這人有種熟悉的感覺。她繞過屏風(fēng)盯著少年人的臉好一會兒,突然笑了出來。

      少年人被她一臉凄苦的樣子嚇了一跳,問道:“怎么了?”

      宋楚勾了勾嘴角,道:“有沒有人同你說過,你同蕭瑯很像?”

      少年人一愣,對她點點頭,道:“按照族中排位,我得稱他一聲堂兄?!?/p>

      宋楚瞧著少年人與蕭瑯像極了的眉眼,似是癡了,竟忍不住伸出手去細(xì)細(xì)撫摸。少年人吃驚地望著她,卻見宋楚驀然淚流滿面。

      他伸出手,握住宋楚冰涼的手指,撫過自己的眼睛,問道:“我真的長得很像他嗎?”

      “像,可是又不像。他是愛他之人的星辰、月亮、太陽,也是利刃,一刀刀凌遲人心?!?/p>

      “那,你可愿……成為我的星星?”少年人抬起臉,眼睛亮晶晶的,像一汪清澈的泉水,只倒映著她的身影。

      宋楚覺得這目光有些眼熟,同她望向蕭瑯的眼神一模一樣。

      宋楚抽回手,移開目光。少年人對她笑了笑,眼里卻有了淚,他道:“姑娘瞧著月亮,卻不知道,有人瞧著姑娘呢。”

      宋楚說不出話,只得落荒而逃。

      回府的路上,宋楚緊張得身體微微發(fā)抖,腦子一片空白。她一生愛慕別人,使自己連骨血都卑微到塵埃里,她總是一身孤勇去地追逐蕭瑯,她害怕一回頭,承受不住數(shù)不盡的流言蜚語和蕭瑯的冷漠,可是萬萬沒想到,這塵世也有個人為她而來。

      六、

      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能瞧見在家門口焦急等待的女伴。宋楚正糾結(jié)該如何解釋自己怎么撇下男方回來了,穿著玄色銀絲云袍的蕭瑯從宋府里走出來,風(fēng)度翩翩,光風(fēng)霽月。

      他對著宋母行禮,轉(zhuǎn)身回蕭府時,瞧見打扮得端莊秀麗的宋楚走過來。

      母親輕聲在他面前感嘆:“隔壁家的女兒終于也要嫁了。”

      母親瞧他不說話,笑著問他:“你可知宋家瞧中了誰家的郎君?”

      他問了一句“是誰”,母親笑著道:“你堂弟,三房的蕭冉。”

      他一生不貪戀紅塵。即便母親給他選擇的妻子云容是天下聞名的美人,那也不過是母親中意的。他從來不懂愛而不得的痛苦,也不懂放棄一個愛到骨血里的人的痛苦。

      可此刻,他驀然有些失落。

      興許是日后沒有人再在身后尾巴一樣地跟著自己了吧。他這般告訴自己。

      他對走近后看到他發(fā)愣的宋楚點了點頭,經(jīng)過她身邊時,他笑道:“恭喜?!?/p>

      宋楚一愣,臉上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

      她抬起眼,望著蕭瑯那張蠱惑了自己十幾年的臉好一會兒。它那樣平靜,那樣冷漠,一丁點兒同情和卑微的希望都不愿意給她,何其殘忍,還恭喜自己終于不再糾纏他了,恭喜他終于能夠不再瞧著這張不愿看到的臉了。

      可為什么,要在那些挖苦她的人面前袒護(hù)她呢?

      為什么給予希望,卻又冷漠地將她打回原形?

      蕭瑯低著頭,看那姑娘淚水洶涌,正從懷里掏出手帕來。姑娘抓住他的衣角,用盡全力把他推倒在地。

      街道里來往的人都被這突然發(fā)生的事情嚇了一跳,宋母和女伴率先反應(yīng)過來,急忙跑過去,將蕭瑯拉起來。

      宋楚面如菜色,嘴唇發(fā)白,渾身都發(fā)著抖。

      蕭瑯震驚地看著宋楚,前一秒端莊秀麗的女子此刻如同瘋婦一般發(fā)髻散亂,她指著他,怒吼道:“蕭瑯,你這樣的人,就應(yīng)該愛上一個永遠(yuǎn)得不到的人!痛苦一生!卑微一生!”

      話音未落,宋楚突然噴出一口血來,直直地栽倒在地上。

      大概兩天之后,宋楚悠悠轉(zhuǎn)醒,聽見母親同兄長一臉擔(dān)憂地商量她的人生大事。

      京中嘲笑宋楚的流言此時傳得更加厲害,連茶館里的說書人都將她那日的瘋癲添油加醋地講進(jìn)她和蕭瑯情感糾葛的故事里,講得聽者傷心、聞著流淚。

      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母親也拿她沒法子,遠(yuǎn)在邊關(guān)的宋將軍寄回家書,點名讓宋楚洗干凈脖子等著,等回來不把她打得連祖宗都不認(rèn)識,他就不是她爹。

      宋楚一邊為蕭瑯傷心,一邊掉眼淚,罵她老爹不心疼閨女。

      十一月中旬的時候,宋府剛忙完長子的婚禮,一片喜氣中,突然收到前線戰(zhàn)報,宋將軍被困三山城,彈盡糧絕,城破,無人生還。

      宋夫人聽聞?wù)煞蛏硭?,捂著心口半晌說不出話,突然嘔出一口鮮血,驚怒之下,一病不起,短短幾日,就隨丈夫而去。

      七、

      父親的葬禮還未準(zhǔn)備,就要添上母親的白幡。宋楚跟著兄長剛哭完靈,天子又傳令來,要宋家長子出征。

      兄長紅腫著眼睛,把妻子的手交到宋楚手里,讓她保護(hù)好嫂嫂。

      隨后,兄長在臘月里出征。

      那是宋楚過得最悲慘的除夕。沒有紅燈籠,沒有春聯(lián),沒有父親母親催促著的團(tuán)圓飯,沒有每年吵著鬧著放一夜的煙花。

      她和嫂嫂穿著喪服,聽著街上的吵鬧,為父母燒紙錢。

      新年的餃子還沒端上桌,宮中來了急報——宋小將軍孤軍深入,中伏。

      宋楚喉頭吞著鮮血,捧著信紙不敢相信,嫂嫂跌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朝中重文輕武,宋家父子一死,沒有敢上陣的將領(lǐng),文臣建議和親?;实鄄蝗趟妥咦约旱呐畠海蛷淖谑抑刑暨x。恰好宋楚的母親是皇帝同父異母的妹妹,和親名單中也有宋楚的名字。

      宋楚知道這事時,扯了喪服一路沖到皇帝單獨召見臣子的朝露殿,哭道:“我父母、兄長尸骨未寒,你讓我去嫁給仇人?陛下,您好狠的心哪!”

      皇帝蹙眉不悅。宋楚卻從袖中抽出匕首抵在脖子上,道:“陛下不是已經(jīng)差人準(zhǔn)備我的八字和喜服了嗎?”

      “陛下不是早就聽聞父親居功不滿已久了嗎?此番斷了宋家的香火,宋家軍已被收編,陛下可安心了!”

      “可憐我父親兄長一心為國,到頭來竟落得如此下場!”

      利刃劃開肌膚,流出鮮紅的血。突然一只手抓住匕首,殷紅的血涌出來滴落在華麗的地毯上。

      蕭瑯皺著眉將匕首一寸寸地挪開,瞧著宋楚眼底的厭惡,他道:“天子面前豈容胡言!”他一把將宋楚推倒在地,將她的頭重重地按在地上,發(fā)出沉重的聲響。

      “你憑什么管我!”宋楚掙扎著,眼淚卻不爭氣地流出來,她道,“全天下,就你最沒有資格管我!云容的父親貪生怕死,私扣糧草,就停在三山城十里外,卻眼睜睜地看著我父親餓死在城里。他以“敵眾我寡,徒增傷亡”為由,不接應(yīng)我死里逃生的哥哥,看著他被戎狄捉回去折磨至死。你父親也在,卻不念在多年同僚與鄰居的分上替我父兄說話!”

      “蕭瑯!你有什么資格來管我!”

      “昨日你授封相國,有多少是你父親和云容的父親為你鋪的路!”

      宋楚嗚咽著,全身顫抖不已,臉貼在冰冷的地磚上,額頭磕得流出溫?zé)岬孽r血。

      她對蕭瑯道:“你不是厭煩我嗎?來啊,殺我?。 ?/p>

      她這樣叫囂折騰,蕭瑯卻沉默著握住她被反扣的手,不著痕跡地寫著字。

      一切有我……宋楚一愣,手指間都是溫?zé)狃こ淼孽r血,她那顆愛慕蕭瑯的心又開始蠢蠢欲動,細(xì)細(xì)麻麻地疼起來。

      蕭瑯見她安靜下來,對著皇帝跪下行禮,道:“宋楚一時傷心,頭腦不清,沖撞陛下,還請陛下看在已逝的宋夫人面上,多多擔(dān)待。”

      皇帝不語,又聽見蕭瑯道:“臣有一計,不若讓宋楚戴罪立功,出征戎狄,宋家軍只聽宋家人調(diào)遣,恰好宋楚是女子,以她為帥,可讓對方輕敵。陛下若有任何不放心,臣可隨軍出征,出謀劃策。”

      蕭瑯把紗帽摘下來,撿起長劍割掉一縷頭發(fā),道:“戎狄不除,猶如此發(fā)!”

      十八歲那一年,宋楚從愛慕蕭瑯不得到厭惡自己的心上人,再到此刻兩人之間隔著血海深仇,蕭瑯卻還幫著她活命。

      她越發(fā)看不懂他了,不,是她從來就沒有懂過他。

      八、

      皇帝思考良久,才對著蕭瑯點頭,他指著宋楚道:“她的話,不要傳出去一個字,但凡泄露,滿門抄斬?!?/p>

      蕭瑯低頭應(yīng)了聲“是”,扣著宋楚走出大殿。朱門一關(guān),宋楚用力把蕭瑯推開,惡狠狠地說道:“別指望我會感謝你,父債子償,這是你們犯下的罪孽!”

      宋楚以為蕭瑯會罵她不知好歹,哪知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從胸口掏出手帕,輕輕地捂在她的脖子上。

      蕭瑯低聲道:“回去不要沾水,飲食這幾日清淡些,去心火。多看些你父親兄長留下來的兵書,聽說你前段時間功夫練得不錯,這幾日再練練?!?/p>

      “我會囑托我信任的人照顧你家里,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去蕭家……”

      “戰(zhàn)場之上記得不要魯莽,有勇有謀,一切有我……”

      他們之間離得那樣近,連呼吸都交融在一起,宋楚細(xì)細(xì)地打量蕭瑯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和如玉的臉頰。

      她驀然笑起來,道:“蕭瑯,你莫不是愛上我了?”

      蕭瑯許久沒見過這張臉上露出這樣的笑容了,似乎自從愛上他,這個女孩子無憂無慮的日子就直接終結(jié)了。

      他曾經(jīng)覺得女子溫柔嫻靜才好,可是這一刻,他的心也開始悸動。

      蕭瑯伸手拂開宋楚被風(fēng)吹亂的碎發(fā),唇畔掛了春風(fēng)一般的笑意,道:“鍥而不舍,金石可鏤?!?/p>

      這話,若是她單純地喜愛他時,能從他口中聽到多好。宋楚抬起頭,眼里閃著淚光,道:“昨日夜里,我已經(jīng)把紅線給了蕭冉,若我能活著回來,孝期一過,我便叫你一聲堂兄?!?/p>

      蕭瑯一愣,臉色開始復(fù)雜起來,也不知在想什么,過了好一會兒,道:“那只望你我都活著回來吧。”

      出征的日子定在二月初三,宋楚安排好一切,一路行軍,過了半個月,才趕到距離父親戰(zhàn)死的三山城附近。

      三山城易守難攻,宋將軍當(dāng)時也是因為城中無糧被活活餓死。此番蕭瑯本也打算圍城,耗死敵人,沒想到他們圍城的第三天,三山城門大開,走出來一群畏畏縮縮的、腳上系著繩子的老人小孩。

      城墻上站著一排弓箭手,有人向他們挑釁:“城中多的是中原人,圍城一日,糧食少一日,便一日有人死?!?/p>

      蕭瑯臉色陰沉地走回營帳,宋楚看著他,想了一會兒,道:“半個月后是戎狄祭祀的節(jié)日,防備會有所松懈??梢哉胰藦臓I帳挖條暗道,趁戎狄人喝醉帶百姓逃走,將士們也可趁機(jī)入城。

      “這次出征,我還準(zhǔn)備了足夠多的炸藥,可以由將士帶進(jìn)城里四處布置,到時候由外面投石車扔火石進(jìn)城里引爆,我要讓戎狄人粉身碎骨!”

      蕭瑯看了一眼宋楚,道:“我?guī)ш犎氤??!?/p>

      “不用?!彼纬θ胁恋蔑?,道,“這是我的仇,我要親自報回來!”

      暗道在行動前的最后一天完成,宋楚換上夜行衣,將地圖上戎狄人聚集的地方背得爛熟。夜里,她貓著腰鉆進(jìn)暗道,匍匐著爬了好久,終于隱約聽見歡快的鼓聲。

      他們爬出來的地方離城門有些遠(yuǎn),但是守衛(wèi)不多,可以放心布置,也能引導(dǎo)百姓離開。

      眾人沿著民居摸索著前進(jìn),大概過了半個時辰,才看到人群聚集的廣場。

      宋楚幾乎按捺不住殺人的欲望,她咬著牙,讓將士分開繞著這群人布置炸藥。

      她和蕭瑯約定好,她出發(fā)半個時辰后開始攻城。月亮剛過梢頭,突然聽見“轟隆”一聲巨響,距離宋楚五百米的地方火光沖天。

      九、

      人群一陣騷亂,宋楚揮手示意所有人沖上去,自己也抽出劍機(jī)械地砍人。對方似乎早有預(yù)料,短暫的騷亂后,打碎酒壇拿出斧頭和大刀。

      宋楚也知道對方可能會猜到自己的意圖,所以帶的人是一群死士,她在一群壯漢里格格不入,數(shù)不清的人先來攻擊她。

      宋楚知道自己待在這里會拖后腿,拎起一包火藥就往城門跑。

      對方的首領(lǐng)跟在她身后叫囂,用弩弓向她射箭。宋楚咬著牙險險躲開,從口袋里掏出火折子,咬開蓋子,使勁兒吹起火星,那時距離城門不過三四百米,宋楚卻跑得筋疲力盡。

      她瘋狂地喘著粗氣,知道只要炸開城門,蕭瑯就會帶著人蜂擁而入。可是她渾身酸痛,胸口像極了溺水時窒息的痛苦。

      她想起父親,是不是臨死前也這樣期盼著援軍的到來;想起兄長,是不是也這樣期盼生存的機(jī)會……她從年少時就開始闖禍,愛慕蕭瑯到旁人都嘲笑她的地步,也不知那些人在背地里嘲諷過她爹和兄長多少回,可她爹和兄長對她的愛沒有一絲減少,甚至明里暗里默許她一直跟在蕭瑯身后……

      她身為女兒,確實不孝,報仇只有一步之遙,此時放棄,她有何顏面去見父母兄長?

      宋楚咬破舌尖,痛苦令她更加清醒,她點著引線,抱著火藥包,撲向高高的城門。

      這時候,她又看見那碎片似的一生在眼前掠過。

      這一年,她的眼淚好似流不完,為自己,為父母,也為蕭瑯……這個承載著自己一生狼狽的人,她喜愛他,憎恨他,卻又憐惜他……

      人生兩次最后的一刻都想起他,宋楚不明白這是幸,還是不幸。其實她從未因為父兄的死責(zé)怪蕭瑯,他是個光明磊落的人,做事從不偷懶,從不撒謊。她曾經(jīng)那樣愛蕭瑯,蕭瑯也不愿因為同情給她一絲垂憐,她感謝他,給她最后一絲尊嚴(yán)。

      她聽見蕭瑯說“鍥而不舍,金石可鏤”時,內(nèi)心雀躍又悲哀??墒?,有什么辦法呢?她過不了自己那關(guān)。

      她只有那個戰(zhàn)死沙場一身榮耀的父親,她是宋大將軍的女兒,卑微了半生,以這樣慘烈光榮的方式死去,也不愧對宋氏祖上的榮光!

      可惜蕭瑯了,他才剛愛上她。

      不過,幸好他才剛愛上她,時間會消磨一切痛苦,對了,他身邊還有云容呢,才貌雙絕,一對璧人,或許能成就一段百年佳話。

      而宋楚,終究只會是他們故事里一個小小的過客。

      耳邊突然響起震天的響聲,木屑飛舞散亂,宋楚瞧見蕭瑯一身緋紅的鎧甲很是亮眼。她笑了笑,已經(jīng)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她張了張口,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真可惜,她還沒有告訴他,來生愿意和他在一起呢!

      十、

      蕭瑯七十一歲的時候,距離宋楚離世已經(jīng)整整五十年。二十一歲拜相,百朝以來,聞所未聞,尤其第一次出征,便大勝歸來。

      史書記載,蕭瑯一生光明磊落,唯有一件,不為人道。

      三山城一戰(zhàn),俘虜幾千,蕭相不顧勸阻,命人將俘虜如畜生飼養(yǎng)至夏日,綁在烈日下暴曬,折磨致死。

      新帝命人修改史書,但是蕭瑯本人毫不在意。

      離去那一日,他穿著緋紅的衣裳,發(fā)冠整潔。

      他凱旋的時候退了云容的婚事,一生未娶,一生無兒無女,只有宋家唯一的血脈宋明遠(yuǎn)做徒弟。

      這孩子長得同他姑姑有三分像,尤其性格倔強(qiáng)得跟頭牛似的。小家伙兒總說他倔,不肯給他找個師娘。一般這個時候,他都會用扇子敲敲小家伙兒的頭,把左手系的紅繩給他看,道:“這是你姑姑親手送給我的,雖說當(dāng)時她把我認(rèn)成了我的堂弟蕭冉,生怕拒絕似的威脅說還回來就死定了?!?/p>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才真正愛上這丫頭。

      離去那一日,他等了許久。

      他護(hù)著宋明遠(yuǎn)出生,長大,教導(dǎo)他成才,看著他生兒育女。

      他知道的,宋楚死前一直牽掛著這孩子,他便完成她的遺愿。

      只是不知道,他做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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