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些時刻,會觸動你回憶起一些小事。十多年前,公司樓下路口處有個煎餅攤,老板半夜才出來,營業(yè)到清晨。有時候加班結(jié)束,我會買上一套。和老板聊,她說自己住北京通州,每天深夜騎著三輪車,來到二十多公里外的朝陽門路口。這個時間段,沒有城管,而北京這種生物鐘紊亂的城市,總少不了不眠者。昏黃路燈下,她舀一勺面,用煎餅耙子旋轉(zhuǎn)著攤開,白色蒸氣在清冷的深夜里彌漫開來。一口咬下去,熱量果然增加不少,溫暖和肥胖了不少夜歸人。我家小區(qū)門口,也支起了一個麻辣燙攤,每次我凌晨回家,都會看到幾個人,圍在燈光下的水汽中,胡侃海塞。后來,公司搬家,我再沒見過那位煎餅大姐,不知她是否還在堅持。家門口的麻辣燙攤,去年消失了。過去幾年,北京街頭很多深夜攤位都陸續(xù)失蹤。不知是攤位遭到治理,還是那些人不得不離開了北京。我們的城市——尤其是像北京這樣超級城市的街頭,越來越干凈,也越來越無聊。
沒人不喜歡干凈,不過我們看這個世界,總不能只有“凈化”這一個維度。很多人會懷念街道上的煙火氣,并不只是一種浪漫想象,也是對城市管理人性化的一種期許。常在港片里看到,巡街警察和賣東西的阿婆友好打招呼,讓人覺得頗為溫暖。這場疫情確實改變了人們很多,包括城市管理。中央文明辦最近就發(fā)出通知,在常態(tài)化疫情防控形勢下,為了保障民生,恢復經(jīng)濟,“在今年全國文明城市測評指標中,明確要求不將占道經(jīng)營、馬路市場、流動商販列為文明城市測評考核內(nèi)容?!焙芸?,各地官方跟進,放開城市攤販管理,像成都,允許流動攤販經(jīng)營點增加到2萬多個,這背后,有可能是2萬多個家庭的故事。不知那些曾不得不離開的人們,那些賣煎餅的、賣水果的、賣朝鮮冷面……的人,是否還有可能回來。
他者,是我們與世界聯(lián)結(jié)的一種方式。仔細想想,每天上班,是同事熟悉的老臉,下班,是妻子熟悉的……嗯……美麗臉龐,為了保持生活中的新鮮感,我常會想象偶遇的陌生人的生活。這似乎也是人類的共同習慣,前段時間,網(wǎng)上不就曝出北京首都機場里,無主豪車長期落灰的傳聞嗎?一些擅長撩動讀者情緒的新媒體說,這是消失的馬航370乘客的汽車,又說機場保安感慨,只要他們能回來,數(shù)萬停車費可以不要。后來,騰訊谷雨派人去現(xiàn)場查看,發(fā)現(xiàn)消息并不真實,他們非但沒有見到爆款文章中的豪車,機場也未聽說此事。撰寫那篇爆款文的新媒體后來承認,“我們在長沙,沒有親自去首都機場”。原來那一切,竟都是想象出來的。
這之后,河南鄭州東站停車場也發(fā)現(xiàn)了一輛停了四個多月的武漢牌照豪車,人們猜測司機被困武漢,一直沒機會將車開走。有路過的人就著車身灰塵寫下“武漢加油”等字眼。人們想象著,車主在武漢的遭遇。很多人通過挪車電話,尋找車主,不想?yún)s打到另一個無關的武漢人那里。這次的事情是真的,據(jù)河南交通廣播報道,1月23日,車主的嫂子祝女士開此車要從武漢去北京,路過鄭州時,知道疫情嚴重,開車不方便,就在鄭州東站換乘高鐵。她似乎并未解釋,為何疫情嚴重時,竟然還舍棄汽車,換乘公共交通。這輛掛著武漢牌照的汽車,就一直停在車站,等主人回來,沒想到一等,就是四個月。直到5月28日,車主朋友才代為開走。對車主來說,這也是一段有趣的城市記憶了。它應該不會被城市的官方敘事記住,不會被寫進城市志里,如同那些來了又走的攤販,只是一段溫暖卻瑣碎的插曲而已。但是對一座城市而言,這又是不可或缺的。真正有生命力的,不是那些莊嚴偉岸的事物,恰恰是這些短暫的、微小的、不會永恒存在的東西,一如我們身上不斷凋零又新生的細胞,街道旁凋零與繁盛交替的人間草木。
(劉晨薦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