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光明

1

最近，我一直在想象我的死亡。

我想象我靜靜地躺在地上，不再呼吸，不再言語，想象其他人將我輕輕地抬起，包裹進(jìn)黑色的壽衣。壽衣上繡著蘑菇菌絲制成的網(wǎng)狀條棉，而我將會被放在田地里，身上灑滿細(xì)碎的腐木碎屑。

會發(fā)光的蘑菇會從壽衣上長出，消化我的身軀，直到連同我的靈魂一起，回歸黑暗。

我在想象快要到來的死亡。

不久以后，當(dāng)我在這遠(yuǎn)離太陽的黑夜，孤獨地慢慢死去的時候，我一定會回想起光子帶著我第一次看到陽光的那個黃昏。

那時，城市和現(xiàn)在沒什么不同：千篇一律的房屋、無處不在的菌毯;機器人一直沉默工作、孩子們永遠(yuǎn)嘰嘰喳喳，覆蓋全鎮(zhèn)的廣播按時按點播放著百年不變的歌曲。望向遠(yuǎn)方的視線被密不透風(fēng)的圍墻擋住，而當(dāng)你抬起頭仰望天空，只會看到散發(fā)著冰冷亮光的光蘚，以及光蘚下更加冰冷的金屬蒼穹。

正如光子所說，整個東君市就像一個牢籠。

現(xiàn)在的我才真正明白這句話到底意味著什么，我不止一次地夢到當(dāng)時的場景，不止一次地在腦中構(gòu)想我當(dāng)時應(yīng)該怎樣回答，不止一次地遠(yuǎn)遠(yuǎn)看著陽光和大地深思，思考是否有那么一個答案可以讓我們擺脫這命運的深深嘲弄。

但當(dāng)時的我什么都沒有說，我只是呆呆地看著說這句話的光子，看著熒光蕈發(fā)出的淡淡綠輝照在光子雪白的皮膚上，看著她的頭發(fā)微微揚起，看著她的眼睛反射著太陽的余暉。不知是某種視覺誤差還是我記憶的加工，當(dāng)時的我，看見了光子在散發(fā)著光芒。

危險、遙遠(yuǎn)、圣潔。

如同太陽。

2

那個時候，我還不理解“死亡”這個詞的含義，因為我還沒有真正理解“生”。

城市上的孩子出生在機械手臂的懷抱里，有著全鎮(zhèn)第二好的無菌環(huán)境。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我左手邊和右手邊的嬰兒床里睡著的是誰，其他人亦然。

我們自出生起就躺在溫暖的搖籃里，在白天時睜開雙眼凝視頭頂橙色的燈光，在夜晚時嗷嗷大哭，匯聚出一曲嬰兒們的交響樂。機器保姆們總是沉默著，不急也不躁，用著精準(zhǔn)到失去了溫度的步驟安慰著號哭的嬰兒，從不像人類父母那樣手足無措。

大了些，我們就被抱下嬰兒床，在隔壁放滿益智玩具的房間里盡情地爬來爬去。偶爾，會有陌生的人臉出現(xiàn)在房間外，有的喜笑顏開，有的泣不成聲，那些有幾分滑稽的臉就那樣緊緊地貼在玻璃上，如同人臉做的印章。

然后，我們在第三個房間學(xué)會說話、在第四個房間看戰(zhàn)前人們留下的各種課本、在第五個房間盡情奔跑。最后，我們坐上滑軌電車，駛上長滿光蘚的天花板上，俯瞰這座恍若無人的城市。

我們早就了解到，城市分為很多層，每層之間有電梯來往。第一層是地面觀測站和通向其他城市的地鐵，第二層是托兒所和學(xué)校，第三層是種植蘑菇、飼養(yǎng)豚鼠的無光農(nóng)場，最后三層則是大人們工作和居住的地方。

所以，這整整一層，是屬于我們的。

我們常常在久曠無人的道路上奔跑，翻越寫著“禁止入內(nèi)”的鐵門。不知名的蘑菇在龜裂的水泥路上蓬勃生長，老鼠和蟑螂在暗處發(fā)出駭人的叫聲。高樓大廈空無一人，腐朽的槍支沒有子彈，殘破的古書被扔得到處都是。我們肆意揮霍著時間，騎在想阻止我們卻不得不服從我們命令的機器保安身上，玩騎馬打仗的游戲。

然后，某一天，機器人們突然都不再聽我們的命令，他們機械冰冷的聲音帶著某種虔誠地告訴我們，我們的老師從下層上來了。

老師是一個面如死灰的老人，他個子不高，干癟得像泄了氣的氣球，臉和手都皺巴巴的。

他沉默地站在長滿了蘑菇的教室里，看著機器人將我們一個一個地抓進(jìn)教室，放在椅子上。就在我們大叫著我們已經(jīng)在托兒所里學(xué)過的時候，老師那枯朽的臉上突然露出狡黠的微笑，然后用那壞掉的風(fēng)琴一般的聲音說：

“那么，我們來講歷史?！?/p>

老師向我們講述了城市的歷史。

他講了比光蘚和熒光蕈亮一萬倍的太陽，講了藍(lán)色的天空和五顏六色的花朵，講了將地上人類文明毀滅的可怕戰(zhàn)爭、統(tǒng)治地面的病毒和劇變的天氣，講了人類進(jìn)入地下城避難所時重回家園的決心。

老師是這樣結(jié)束第一堂課的：“東君市和其他的地下城避難所一樣，是保存人類文明種子的倉庫，我們在，人類就在。終有一天我們要重返地面，但在那之前，我們要學(xué)會耐心?！?/p>

沒有幾個孩子聽得懂老師話語中的蒼涼和深深隱藏的極大痛苦，我們只是看著一張又一張沒有見過的事物的圖片，驚叫連連，對地上的世界愈發(fā)好奇。只有那時還不起眼的光子坐在教室的最角落里，坐姿端正，若有所思。

接下來的第二堂課，老師很快就教給了我們?yōu)槭裁匆托摹?/p>

我們被關(guān)在教室里，桌上擺著難得一見的糖果，老師在走出教室前告訴我們他一會兒就會回來，如果他回來之后我們的桌上糖果還在，他就會多給我們一顆。

后來我在戰(zhàn)前的書上看到，這是很久以前人類認(rèn)知心理學(xué)家沃爾特·米歇爾做過的延遲滿足實驗，他發(fā)現(xiàn)能夠忍到研究人員回來之后并領(lǐng)取額外獎勵的孩子，在未來更容易獲得成功。

但我相信，他們絕對沒有在糖里放別的東西。

老師回來的時候，整個教室哀號遍野，我們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著，有的人還踢倒了課桌和椅子。我因為發(fā)作得最晚，癥狀最輕，已經(jīng)在痛苦中爬到了門口，老師打開門的時候，正好看到我趴在地上，一只手無力地搭在門上，口吐白沫。

我在測試開始的時候還能忍住，但看著周圍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吃下糖果后如癡如醉的表情，聞著糖果散發(fā)出來的反常的香甜氣味，我終于忍耐不住，吃下了糖果。如果我再晚上哪怕一分鐘，最早吃下那顆糖果的孩子就會發(fā)作，我也可以看到他的表情意識到不對，從而逃過一劫。

老師環(huán)顧了四周，輕輕地抱起我，讓我平躺在最靠近門口的課桌上，然后逐一安慰同學(xué)們藥效很短暫，大家稍微忍耐一會兒。

最終，我們虛弱地癱在椅子上，雙眼茫然地看著老師拿出了一張又一張的圖片，展示大戰(zhàn)后地面上的荒涼。

“戰(zhàn)爭造成超過了一點五億噸以上的碳，上升到平流層，整個地球大部分地區(qū)的溫度降低了至少二十度。而核輻射污染了水源，導(dǎo)致遺傳物質(zhì)的嚴(yán)重破壞，大幅降低了幾乎所有物種的生存能力。核輻射消去需要一百年以上的時間?！?/p>

“毀滅人類的甚至不是核武器和輻射，還有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病毒和細(xì)菌。時至今日，我們甚至不清楚大地上究竟還有多少種未知的病毒細(xì)菌依然會威脅著人類的生存。”

老師說著我們聽不懂的東西，然后嚴(yán)肅地看著全班，繼續(xù)說道：“在你們的有生之年，地面輻射值將降低到安全值以內(nèi)，對戰(zhàn)前生化武器的清理也將步入尾聲，你們將有希望帶著全人類的夙愿，回到地面，見到太陽?！?/p>

“這是比糖果更加誘惑人的東西，在合適的時間到來前，它就是致命的陷阱，你們必須足夠耐心，足夠謹(jǐn)慎，才能等到真正的禮物。希望今天你們能學(xué)到這件事?！?/p>

接著，老師轉(zhuǎn)向我，親昵地摸了摸我的頭，示意我今天做得很好，是他預(yù)想到的最好的情況。

最后，在大家的一片死寂中，老師轉(zhuǎn)向端坐在教室角落里，今天唯一一個沒有吃下糖果的孩子。她穿著黑色的連帽衫，雙手藏在白色的手套后面，戴著的兜帽遮住了眼睛。老師微微嘆了一口氣，然后看著她問道：“你為什么沒吃糖果？”

于是所有同學(xué)一起回頭看向她，大家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樣的女孩抬起頭，露出那雙沉靜而無辜的粉紅色雙眼。她的皮膚蒼白如同死人，臉上沒有一點黑色的東西，連眉毛都是白色的。

似乎在之前的時候，她都刻意把自己藏在陰影里，躲避著其他人的目光。

那個如同童話故事里的妖精一般的女孩子，輕輕地站了起來，回答道：“因為上節(jié)課，老師你教了我們要耐心?！?/p>

“我們?yōu)槭裁匆托?？”老師繼續(xù)問道。

“因為我們不夠耐心就會死掉，死人是沒機會看到太陽的?！?/p>

時年十二歲的光子，用天真無邪的語氣，這樣說道。

3

“你們有沒有覺得，光子她有點兒不一樣？”有一天，我疑惑地問大家。

“她長得很像外國人，名字也很奇怪?！痹鴥蓚€羊角辮的馬冬梅說。

“她在學(xué)校一個朋友都沒有，從來不主動和別人講話，對誰都像對老師那樣恭恭敬敬的?！遍L得像課本里插圖小人的李華說。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她的眼睛是粉紅色的，看久了怪瘆人的?！笨偸谴中拇笠獾耐跣∶髡f。

我知道馬冬梅的父母是種蘑菇的，那是我們平常的主食。每次送貨機器人從下層上來，除了帶著各種口味的蘑菇，還會帶上馬冬梅父母給她的信件。

我也知道李華是個樂于助人的人，喜歡寫信。聽說他的父母是城市里重要的科學(xué)家，一直在最下面的那層做著實驗，據(jù)說那個實驗一旦成功，我們就可以提前回到地上。

我們都知道小明老是犯錯，像是什么不小心把水打翻潑在作業(yè)上啊，上學(xué)忘記帶書要讓機器人保姆送啊。他總是說些大家都知道的話，所以我們其實很不喜歡他。

但我們沒有一個人知道光子。

沒有人以前見過光子，沒有人聽說過光子的父母，沒有人知道她不上課的日子都去了哪里，也沒有誰和她說過三句話以上。

她就像一個謎，像一張畫，像我們只在課本的圖片上見過的太陽。

“我懷疑，她其實是外星人?！卑嗌系暮⒆油趵罾渍f道。

光子是外星人的推論迅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rèn)同。如果她不是外星人，她怎么會長著那么奇怪的樣子，怎么會對老師所有的問題都對答如流，而托兒所里二十八個從小長大的孩子，又怎么會沒有一個人認(rèn)識她。

“老師和她是一起出現(xiàn)的，說不定老師也是外星人。我們需要依靠我們自己，把她的尾巴揪出來?！弊詈螅糁鴨务R尾的韓梅梅拍板道，“我們需要一個人去跟蹤她?！?/p>

于是那天晚上，學(xué)校和整個城鎮(zhèn)的廣播里響起悠揚的薩克斯音樂的時候，我悄悄地跟在了光子的后面。

時間正值黃昏，頭頂天花板上的光蘚經(jīng)過了一天的辛勤工作，正逐漸變得黯淡下來，路旁的熒光蕈則接過了它們的重任。我看到它們像一張張厚厚的毯子，包裹在路旁白色的樹干上，蕈傘散發(fā)出溫和的黃光，令人心生暖意。

路上只有我和光子在前行，機器人們則在早已衰敗的馬路上掃著不存在的灰塵。我一開始還擔(dān)心被光子發(fā)現(xiàn)，卻看見她渾身罩在黑色衣服里，頭也不回地向前走著，像一只離弦的箭。

我們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走到了城市的邊緣。暮色朦朧，巨大的城市一片幽靜，被甩在身后的建筑仿佛融入了黑暗里，化作了意欲撲食的野獸。鼓風(fēng)機吹出的微風(fēng)吹過我的臉頰，我不禁感到一絲寒意從腳底竄起。

我向左邊看去，看到一座高聳的大樓。

我向右邊看去，看到一座無聲的工廠。

我低下頭，看到腳旁一塊熒光蕈張開菌毯，孢子被風(fēng)帶起，四處飄蕩。

我仰起頭，只看到一片黑暗。

于是我只能向前方看去，看著那個黑色的背影堅定地向前走著，我一邊哭著喊著光子的名字，一邊向她跑去。

光子已經(jīng)摘下了帽子，白色的頭發(fā)在微風(fēng)中輕輕揚起，她回過頭，用紅寶石一般的雙眼飛快地瞟了我一眼，皺了皺眉頭。

她也開始向前跑去。

我一邊哭著喊著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一邊拼命地向前追去。我跟著她翻過了緊鎖的鐵門，闖入了廢棄的大樓，然后鉆過堵住樓梯的巨大石塊一直爬到頂樓。

當(dāng)我追到樓頂時，我看見光子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看著我，眼角竟也掛著淚痕。

“你是誰？你要干什么？”她雙手撐在膝蓋上，上身前傾，勉強抬起脖子，死死地盯著我。

“呃，我是你同班同學(xué)，我叫墨恒?！蔽乙贿吥ㄖ翘楹脱蹨I，一邊拼命安慰我面前的女孩，早已忘記了自己原先的目的，“我是跟著你來的啊，你要做什么??！”

也許是看到了我臉上的表情，也許是終于記起了我們是同學(xué)，她站起身，擦了擦眼淚，在我的臉上摸來摸去，似乎是要確認(rèn)我是不是真的。

末了，她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向前走去，鉆進(jìn)了一根黑色的管道里。我探出頭向里面看了一眼，里面漆黑一片，沒有一點光亮。

“你……你要干什么！前面很黑??！”我焦急地大吼道，卻聽到光子的聲音在管道里回旋放大：“你也過來，別吵?！?/p>

我呆在原地，滿腦子都是外星人要把我滅口了的想法。

前方的黑暗中，光子嘆了一口氣，走了回來。就在我緊張的時候，她拉住了我的手，幾乎是拖著呆若木雞的我向黑暗中走去。

我的腳趾蜷縮了起來，似乎想緊緊抓住地面。雙腳不爭氣地顫抖著，肚子里已經(jīng)開始翻滾。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快，砰砰砰如同一張大鼓，而血液涌上我的臉頰，我知道我的臉此刻一定滾燙無比。

我的雙手卻是冰的，光子拉著它徑直向里走去，以至于我沒有留下一點當(dāng)時被光子牽過手的感受和記憶。

我們向上攀爬，向右行走，然后向著左上方走去。

最后，一大片碎石堵住通道，擋在我們面前，黑暗中的光子站定，趴下了湊到碎石前，示意我：“要來了。”

要來了？

我也蹲了下來，雙眼茫然地看向碎石間的縫隙，周身一片黑暗中，我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不遠(yuǎn)處藍(lán)色的墻壁。

“什么要來了？”我打量了許久，還是問出了口，光子卻沒有回答。

就在我疑惑不解的時候，我的雙眼突然被光明刺穿。

我看到了太陽。

我看到無比耀眼的光束像劍一樣一瞬間刺進(jìn)了我的雙眼，在閉上眼睛前的一瞬間，我看見了純粹的光明和純粹的溫暖。我無法向你描述那樣的感覺，因為光明是由它定義的，溫暖是由它定義的，因為舊人類和我們的所有比喻都沒辦法來比擬太陽本身。

無論是古書中的久旱逢甘霖，還是后來我和光子在離別前緊緊地相擁，都沒有辦法描述這一刻的震撼。

“這就是太陽？”我失神地喃喃自語。

“這就是太陽。”光子肯定地說。

我緊緊地握著光子的手，直到熾熱的陽光終于像潮水一樣褪去。視野逐漸重歸黑暗的時候，我放開手低下頭的時候，卻瞥見了碎石堆下一朵白色的小花。

4

那天之后，光子和我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

我不再詢問光子的身世，光子也開始和我們打成一片。她的長相依然有些怪異，但很快李維拿著從不知哪里撿來的書里告訴我們，光子這樣的白頭發(fā)和紅眼睛在以前地上到處都是。

我依稀記得那本書叫什么動漫什么。

光子在孩子間的人氣逐漸高了起來，她也告訴我們她是從別的托兒所過來的，所以我們以前不認(rèn)識。我們沒有一個人想到去問城市里哪里還會有別的托兒所。

老師依舊嚴(yán)厲，課程越來越難。我們從最簡單的勾股定理學(xué)到了復(fù)雜的微積分和線性代數(shù)，背下了戰(zhàn)前使用過的三十一種病毒、細(xì)菌和真菌的發(fā)病癥狀和針對措施。

我們學(xué)了核物理，小明很喜歡那些名字奇怪的武器炸開的樣子，像是火焰種出的蘑菇。

我們學(xué)會了使用復(fù)雜的計算機，學(xué)會了控制機器人們的魔法。我們問老師為什么我們不讓機器人們上去替人類探路，老師則苦笑著說我們早就試過了。

我們的身體在不斷變化，男孩子們的嘴角有了細(xì)細(xì)的絨毛，女孩子們的胸口開始有微微的凸起，孩子們之間時不時出現(xiàn)矛盾、分裂為小團體，然后又聚合。所有人心里似乎都開始莫名的著急起來，就連老師的授課進(jìn)度也越來越快。

唯一沒有改變的，是我和光子的那項秘密的課余活動。

我和光子一直保守著太陽的秘密，一有空我們就會再次躲開其他人的視線，鉆進(jìn)那個黑漆漆的管道里，希望能看到太陽。有時候是早上，有時候是傍晚，有時候則一直到天黑了要回家的時候都等不到。

“老師說太陽每天都會升起然后落下，為什么我們卻有時候能看到，有時候看不到？”有一天在漆黑的管道里等到睡著、然后滾了出來之后，我這樣問光子。

“可能是因為在平流層遮住太陽的塵埃只散開了一部分，地球轉(zhuǎn)啊轉(zhuǎn)的時候就有時候擋住了，有時候沒擋住吧。”光子揉著睡眼蒙眬的雙眼，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回答道，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一向精明的光子也不小心睡著，忘記了回去的時間，還和我一樣從管道里滾了下來。

我看著她纖細(xì)的腰肢像花朵一樣展開，看著她略帶歉意地將屁股從我的肚子上挪開，她的腳尖輕輕地點在地上，關(guān)切地看著我身上有沒有受傷的地方。

那個時候她離我是那么近，她的呼吸輕撫過我的肩膀、我的手臂，我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那種香氣不同于燉好的蘑菇豚鼠湯、不同于托兒所里的空氣清新劑，仿佛是傳說中的花香，令我心神搖曳。

“已經(jīng)這么晚了啊，橙色的都不發(fā)光了?！惫庾哟蛄恐闹?，有些擔(dān)心地說。

城市里的熒光蕈有好幾種，每一種都有著嚴(yán)格的發(fā)光時間，黃色的先亮，等到黃色的結(jié)束，再是橙色的、綠色的、紫色的。它們白天休息，夜晚發(fā)光，和天花板上充當(dāng)白日照明的光蘚互為補充。

按照慣例，在熒光蕈亮起來的時候，孩子們就應(yīng)該回到住宿的地方。我和光子每次都會拖到黃色的蘑菇快要熄滅、橙色的開始亮起來的時候才偷偷溜回去，但是這次，實在太晚了點。

正因為沒有人見過夜晚的城市，所以孩子間開始有了許多關(guān)于夜晚的傳說。

有人說夜晚的蘑菇發(fā)出的光是有毒的，它們吸收著地面上的核輻射，再散發(fā)出幽綠色的光芒，所以我們被要求在黃蘑菇亮起來的時候就開始回來。他們還煞有介事地編造了一個叫藍(lán)瑟的孩子的故事，說他就是因為晚上偷偷跑出去，被綠色的輻射光變成了灰燼。

有人卻說，夜晚是大人們的時間。大人們和孩子們的生物作息不同，為了更好地利用城市，他們就像熒光蕈，在白天休息，晚上才會起來工作。當(dāng)所有孩子們睡去、城市亮起橙色和綠色的熒光的時候，大人們會從地下上來，在孩子們的城市上工作、閑逛。

“大人們才不會到上面來。”聽完我的故事，光子輕輕搖了搖頭，以略帶疑惑與責(zé)備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好像在問為什么會相信這種無稽之談。

光子的神情太過確信，讓我立刻想到了一些事情。

“所以，光子你以前其實住在下面，和大人們住在一起對不對？”我一下子抓住了光子話語中隱含的意思，抓著她的胳膊，一邊搖，一邊問道。

光子的身體驟然僵硬了一下，然后很快又放松。她的瘦小身板被晃來晃去，單薄得像風(fēng)中的紙。她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停止了搖晃，于是她嘆了一口氣，不情愿地說：“下面很無聊。根本見不到幾個大人，城市和這里一樣空，到處都是不知道什么用的儀器。而且他們每天忙著各種各樣的事情，什么都不告訴我，只有機器人陪我玩?！?/p>

“城市呢？大人們住的地方和這里有什么不一樣，有沒有汽車、有沒有飛機，有沒有螢火蟲、有沒有能夠看到地面的屏幕？”我又興奮了起來，連珠炮一般問道。

畢竟，除了地面，大人們就是我們最關(guān)心的問題。大人們在地下默默地工作著，為我們提供食物、提供衣物、提供能源和教育，而我們除了見過老師，對其他大人都一無所知。

光子似乎很不愿意回答這些問題。在說了一句沒什么不一樣的時候，她就開始不再搭理我，只是沉默地起身，示意我該回去了。

“這里好像以前也是間學(xué)校?！蔽乙贿叿鲋庾樱贿呅⌒囊硪淼卦噲D再次挑起話題。

“也許吧，你小心點兒。”她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著，一邊緊張地看向四周，熒光蕈從四處的墻壁上長出來，發(fā)出幽綠色的光，時不時有黑影從我們視線里竄過去。

那是有半個頭那么大的老鼠。

“我其實一直想問，你到底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的？”我又開口道。

光子并沒有回答。她一只手緊緊地拉著我的手，靜靜地走著，我看不見她此時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沉默的理由。

一腳踩下去，躲在暗處的蟑螂像黑色的水波一樣散開，這間廢棄的大樓散發(fā)出腐朽的氣味。我們路過一間又一間教室，每一間的陳設(shè)都和我們在用的那間如出一轍，可那些木桌木椅和木門卻都已經(jīng)成了蘑菇的樂園。

“這間學(xué)校為什么這么大，又為什么被廢棄了呢？”我又自言自語道。

出乎我意料的，光子這次接了話：“可能以前有很多小孩子，所以學(xué)校也很大?，F(xiàn)在沒有那么多人了，就不需要這么大的學(xué)校了?！?/p>

我想了想，覺得她說的非常有道理，可是另一個疑問又浮上我的心頭：“那為什么現(xiàn)在沒有那么多小孩子了呢？”

“他們應(yīng)該都長大了，去下面的幾層工作去了。”光子回答道。

整個大樓的走廊里回蕩著我們的聲音，在幽幽的綠光下我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我下意識想用右手撓撓頭，卻被光子緊緊地拉住了，我這才注意到光子的手有些顫抖，似乎一向膽大的光子竟然怕黑，我不禁笑了一聲。

“你笑什么？”光子有些惱怒地問道，她生氣的時候，兩邊的臉頰會微微鼓起來，看上去反而有些可愛。

“沒什么，我又想到，以前的小孩成為大人，那應(yīng)該也會有更多的小孩兒啊?！?/p>

光子搖搖頭，她搖頭的樣子像極了老師，我覺得她長大了可以去當(dāng)一個真正的老師。小老師光子嚴(yán)肅地說：“一看你上課就沒有認(rèn)真聽。老師講過，人類需要基因的多樣性，而近親結(jié)婚會得遺傳病。”

“如果只有兩男兩女兩對夫妻，他們的子女互相結(jié)婚后，第三代就都是近親了，是不能結(jié)婚、生孩子的?！?/p>

“所以，如果人類一直居住在地下城里，能生的孩子只會越來越少?！?/p>

“所以我們只有二十八個，啊加上你二十九個，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在地下城里生活了很多代了？”我本來只是為了轉(zhuǎn)移話題，可是現(xiàn)在真的感到奇怪起來，“可是，我記得老師說我們只住了一百年啊，我們的曾爺爺輩應(yīng)該都是從地面上來的?！?/p>

“老師說的不一定是對的?！惫庾佑謸u搖頭，我沒有想到一向聽老師話的光子口中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整層只有老師一個大人，為什么機器人們都看上去很久沒有維修過了。為什么大人們都住在下層而不和我們住在一起，為什么老師從來不告訴我們現(xiàn)在地面上到底怎么樣了？”

我吃驚地張開嘴，大得能放進(jìn)一個乒乓球。

“老師教我們耐心，去地面上對我們很危險?？墒菫槭裁次覀儾荒芘蓹C器人去地面上看看？如果他們已經(jīng)收集到了地面上的數(shù)據(jù)，又為什么瞞著不告訴我們？”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整個東君市就像一個牢籠?！惫庾虞p輕地說，像是怕驚動了偷聽的蘑菇。

我呆呆地看著光子看了很久。這句話她在看太陽的時候也說過，卻不是現(xiàn)在這樣滿腔怒火，我第一次想到光子問的這些問題，越想越覺得奇怪。

難道老師真的在騙我們？

在我的大腦陷入混沌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走出了廢棄的大樓。

一排燈光直直地打在我們臉上，老師站在擺成整齊一列的機器人前面，面帶怒容地看著我們。

5

“請告訴我們?！惫庾訉χ蠋熰嵵氐氐拖骂^，請求道。

老師只是搖搖頭，語氣竟有些悲哀，“我不能說。你們現(xiàn)在知道還太早了?！?/p>

“那我也不會回答你，不會回答你問的問題?！惫庾悠届o地說。

老師的房間里，一種我們以前只在書上看過叫作燈的東西散發(fā)出柔和的光。我坐在一條長椅上，光子坐在一邊，老師坐在我們對面。我看著老師滿臉倦容，看著光子一臉不屑，一時間不知道該勸誰比較好。

最后，老師揉著眉心，討好似的對光子說：“至少你告訴我，你們每天到底去那里干什么？”

光子扭過頭去，繼續(xù)不說話。

老師嘆了一口氣，悠悠地站起身。

站起身的老師轉(zhuǎn)向我，皺緊眉頭盯著我，說道：“你是不是也什么都不會告訴我？”

我搖搖頭，然后意識到這個回答有歧義，又點點頭，說道：“您先告訴我您擔(dān)心的是什么，我才能決定說什么?！?/p>

“你們即使不說，機器人花點兒時間也能查到，我希望你們早點兒說出來，是因為擔(dān)心你們?！崩蠋煹纳袂檎f不出的疲倦，我突然想起，沒有人知道老師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幾歲了。

有時候他的神情是年輕人才有的，有時候又像是等著死去的老人。

“身體檢查顯示你們兩個的視力下降程度都很不正常，你們體內(nèi)的免疫系統(tǒng)參數(shù)也過于活躍。你們是找到了和第一層有連接的漏洞吧？”

我渾身一僵。

“你們不想說就算了，有些事情等你們長大了就知道了。”他本打算再說些什么，身上一個方塊狀的機器突然響了起來。老師低頭看了一下機器，搖搖頭準(zhǔn)備離開，光子突然在他背后大喊了起來。

“為什么一直說要等到我們長大？”光子憤怒地吼道，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發(fā)怒的樣子是這么可怕，“地下到底有什么，第一層又有什么，為什么一直不讓我們看到地面的樣子？”

老師揮了揮手，一直等待在房間一角的一個機器人立刻上前拉住差點沖上前的光子，老師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頭，卻又反悔，轉(zhuǎn)過來對我說道：“你好好照顧她。你們還有很長的時間呢?！?/p>

老師把那個機器拿到耳邊，按了一個鍵，然后慢慢地向外面走去。

光子對我使了一個眼色，我立刻跟了上去。

“……不，沒有什么事情。機器人已經(jīng)查出來了，第一層又有一次泄露?！彼麑χ莻€機器說話，就好像里面有一個人一樣。很快，我意識到那就是課堂上講過的手機。

“……不，這又不是第一次了。這些孩子都很健康，我做了檢查，沒有任何感染的現(xiàn)象。我自己當(dāng)然也做了?！?/p>

感染？什么感染，他們在說什么？

“……不，我不允許你對這一批采取滅活。他們是人！活生生的人！你是不是在下面待太久了腦子出問題了，我事先說好，你們自己想躲在底下等死我不管，你們沒理由阻止我，也沒理由阻止他們！”

滅活？滅活是針對有害微生物的……他們說的這一批難道指的是我們？

等死？為什么其他大人們躲在底下是等死，我們不是馬上就可以回到地面了嗎？

“……你們也不用派別人上來了。放心，我不會回來的。對了我告訴你們，我現(xiàn)在身體特別健康，搞不好最后活得比你們還長。我會處理那個洞的?！?/p>

老師掛斷了電話，繼續(xù)向前走去。我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盡量不發(fā)出聲音。

但老師苦笑著轉(zhuǎn)過身來，問道：“你就不能有哪次跟蹤成功嗎？”

“所以，你相信我？你就不擔(dān)心我剛剛那些話是故意說給你聽的？”

老師和我站在黑色管道前，工程機器人用著我叫不上名字的切割機器，將管道切開，讓成年人也能進(jìn)入。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是我就是相信你。”我摸摸自己的腦袋，“我知道你們大人肯定有事情瞞著我們，但你肯定是個好人?！?/p>

“墨恒，你今年多大了？”老師突然問道。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一個機器人抬了起來。機器人抬著我，和老師一起進(jìn)入了管道。

探照燈打在黑色的管道內(nèi)，我們在蜿蜒曲折的管道內(nèi)行走。老師的聲音一下子蒼老起來，他不顧我回答與否，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著自己的事情。

“我小時候和你很像，也很聰明，也有一個喜歡的女孩。后來沒過多久，出了點事情，她忍不住去了地面上，死了。”

我點點頭，知道老師講這個肯定不只是為了勸我不要忍不住就去地面上。

“不過她還有一個女兒，嗯，是和一個愿意和她一起去地面上的人生的。他們兩個，還有很多人都死在了上面，只有那個小女孩兒，被留在了這里，沒有上去?！?/p>

“為什么他們沒有帶她上去？”

“可能……是因為他們也知道這件事情真的很危險吧。所以，他們想保護他們的女兒。”

“她就是光子？”我問道。

老師點點頭，止住了話頭，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站在了那堆碎石前。

機器人輕輕地將我放在一旁，用東西支撐好，防止我掉下去。然后，它在碎石堆前檢查了一會兒，告訴老師沒有辦法破開。

“準(zhǔn)備水泥吧，把它封起來?！崩蠋煂C器人吩咐完，又轉(zhuǎn)身對我說：“還不知道有什么危險呢，以后別來這里了?！?/p>

“等等！”我連忙阻止，激動地站了起來，“老師，這里能看到太陽，千萬別把它封死了！”

“太陽？怎么可能？”老師疑惑地抬起頭，看向碎石間的夾縫。

“這里可能連著第一層或者地面上，每過一段時間，我們都能看到陽光從這里照進(jìn)來！”

老師皺著眉頭，蹲下身去查看。

也就在老師疑惑的時候，太陽再次降臨。整個管道充滿了陽光的味道，以及那熾熱的光明。

強光中，我看見老師瞪大了雙眼，雙手高高舉過頭頂，像是古書上祈禱的人。

他渾身顫抖著，狂叫著，我難以想象這叫聲竟然出自一個老人之口，那叫聲歇斯底里，竭盡全力。

“太……陽！是太陽！”老師號叫著，那聲音凄厲無比，如喪考妣，我簡直難以想象竟然是從人口中發(fā)出的聲音。

接著，我看到老師渾身抽搐起來。

他的聲音像是斷線的風(fēng)箏一樣，戛然而止。

他那干癟的身軀就這樣向后倒去，悄然無聲。

我抓住老師干癟的手，那只手冰冷而無力。

6

它們?yōu)槔蠋煷┥虾谏膲垡隆?/p>

它們將他抬起，輕輕地放在學(xué)校后面的土坡上。

它們?yōu)槔蠋煘M了厚厚的碎屑，直到蓋住了老師的身軀。

我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光子在我的身旁哭成一個淚人。我知道老師的尸體將會長滿改良過的什塔克菇和蠔蘑，而這些不需要曬太陽就能生長的蘑菇又會回歸這地下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成為我們的一分子。

這就是地下人類的葬禮。塵歸塵，土歸土，生命歸死亡。

“都是因為我……我其實不恨他，我知道他也是為了我們好……我只是怨他不早點告訴我……我錯了，叔叔我錯了，你快起來罵我啊……”光子撲在我的懷里，泣不成聲，我轉(zhuǎn)頭看了看周圍的同學(xué)，他們似乎也都在哭泣。

不知為什么，此刻，我的心情格外平靜。

“至少，他是在陽光下死去的。”我拍著光子的背，輕輕地說。

老師死前很激動，診斷機器人們說他死于心臟病。

在老師的葬禮上，我想到了很多。我想到了老師和下層的對話，想到了光子的身世，想到了荒涼的城市，想到了獨占一層城市的我們。

我想到了我們的頭頂上就是觀測站和地下火車，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從上面下來，也沒有聽到過火車經(jīng)過時的震動。

我想到了光子那白發(fā)、白膚和粉紅色的眼睛，想到了老師在課上略去不講，卻寫在課本里的遺傳疾病白化病。

我想到了城市里從來沒有過紀(jì)年，沒有日期，我們被托兒所統(tǒng)一撫養(yǎng)，卻從沒有見過父母。

我有了一些答案，卻也有了更多疑惑。

最后，在葬禮結(jié)束的時候，我做出了決定。

“光子，我們要到地面上去。”我緊緊地抱著她，在她的耳畔說道。

“可是……老師說我們要有耐心?！惫庾右脖е遥蛔〉仡澏?，“上去的人都死了……我的父母也是……”

“我們有耐心。在上去之前，我們要做好準(zhǔn)備?！?/p>

我拿起老師的那臺叫作手機的聯(lián)絡(luò)機器，按下了按鍵。很久以后對面才有人接了我的電話，他靜靜地聽著我講完老師最后的故事，不著一詞。

“我很遺憾，但是我們不能讓他的遺體回到地下來。你們也不能下來?！辈恢趺吹?，我覺得對面的聲音有些熟悉。

“我們不會下來的。我們需要一些器件，防護服、檢測儀器、食物和淡水，你們把它們送上來。我們要上去。”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依舊不帶感情地說道：“這是浪費物資。我如果說拒絕呢？”

我看到周圍二十八雙眼睛都齊齊地看著我。在他們的驚愕目光中，我對著另一邊說道：

“那我們就開戰(zhàn)?！?/p>

7

我們知道戰(zhàn)爭。

老師為我們講述過人類的歷史，而人類的歷史就是戰(zhàn)爭的歷史。

第一個人類拿起石塊和骨頭，砸碎了比自己強壯許多倍的野獸的頭顱;第二個人類握住了鐵制的兵刃，敵人的鮮血在鋒利的劍下四處飛濺;第三個人類拿出了噴火的鐵管，槍打穿了騎士的鎧甲，小小的子彈射入人體，將心臟扭成一團。

第四個人類則輕輕地按下一個按鈕，比太陽還要耀眼的光輝閃耀在天空之下，而肉眼看不見的死神則徜徉于大地之上，殘存的人類進(jìn)入封閉的地下城堡，只能以想象去回憶祖先的大地和太陽。

所以，當(dāng)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即使是光子也露出驚異的神情。

對面似乎笑了起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我知道他們有笑的底氣。

我知道徘徊在我們身邊看似無害的機器人們可以變成多么可怕的殺戮機器。我們手無寸鐵，而地下的人們則全副武裝，操縱著我們的食物、水源以及一切。

但我也知道，我們能夠毫不費力地同歸于盡。

“我知道，你也知道，我們沒辦法贏，但也可以讓你們一起輸?！蔽覍χ娫捘穷^輕輕地說，像是在害怕說出這個秘密。

光子的眼神更加疑惑了，其他孩子也看向我，李維甚至示意醫(yī)療機器人來給我做些檢查。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其實我們真的是想幫你們。上到地面上會死，而我們至今不知道為什么?！?/p>

他開始講述那個故事，一個可悲的故事，一個無可奈何的故事。我將聲音公放出來，所有的孩子圍著我和光子坐下，圍成一個圓。

四周寂靜無聲，老鼠和蟑螂成了城市的主宰，招搖過市，各式各樣的蘑菇霸占了文明的裂隙，野蠻生長。高樓已經(jīng)枯萎，殺人的槍支和救人的書籍一起化作腐朽。

他給我們講述了城市的歷史。

很久以前，地球上住著很多人類。他們用鐵做的大鳥飛上天空，用密封的罐子潛入深海。他們吃著帶葉的綠色的植物，在白天看著太陽，在夜晚看見群星和月光。

后來，戰(zhàn)爭爆發(fā)了。

沒有人知道戰(zhàn)爭是怎樣開始的，正如同沒有人記得戰(zhàn)爭是怎樣結(jié)束的。人類最后的記憶是昔日美麗的地球家園已經(jīng)變成滿目瘡痍的垃圾場，植被枯敗，動物死亡，塵埃遮蔽天空，大地被輻射污染。而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數(shù)不清的致命病菌正在集結(jié)成軍。

人類躲進(jìn)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地下城市。

那里，有足以讓人類生存數(shù)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物資儲備，有足以建立起新的生態(tài)循環(huán)的植物種子和動物胚胎，有甚至人類自身數(shù)量不夠時可以補充的冷凍受精卵。

被改造過的光蘚和熒光蕈鋪滿了城市，用作晝夜交替;機器人代替了大部分勞動，空氣和水源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過濾，而完全用水泥和金屬封閉的地下城市則杜絕了地面上帶來的所有污染。

計劃是如此完美，人類只需要耐心等待幾代人，就可以回到地面，重建文明。

然后一切都亂套了。

第四年的時候，第一座地下城市“阿波羅市”失去了聯(lián)系。阿波羅市有著最先進(jìn)的科技水準(zhǔn)，最完善的物資儲備，設(shè)計上能夠運行三百年以上……三天后，暴亂的武裝分子將這座城市和他們自身燃燒殆盡。

蘇利耶市淪陷了、赫利俄斯市淪陷了、阿蒙拉市切斷了聯(lián)系、托納提烏市亡于內(nèi)亂……

最后，戰(zhàn)爭后的六十四年，羲和市向臨近的城市廣播，他們已經(jīng)檢測到地面的輻射降低到了正常的水平，殘留的生化武器都已經(jīng)被清理干凈。他們注射了疫苗，調(diào)整了飲食，回到大地之上。

他們在第一天欣喜地向其他人描述衰敗但嶄新的大地。

但在第七天的時候，他們?nèi)妓懒恕?/p>

羲和市先后派遣了三批探險隊，全數(shù)滅亡?；乩锏臋C器人沒有辦法長時間遠(yuǎn)離基地進(jìn)行精密作業(yè)，所以也無法回收尸體進(jìn)行尸檢。但根據(jù)探險隊死亡前的影像，他們發(fā)現(xiàn)尸體上有蠟樣、半透明狀的結(jié)節(jié)，全身上下的皮膚有大批壞死的跡象，基底及邊緣有黑色色素沉著。

懷疑的種子開始在幸存的城市間散播，大家都懷疑是對方為了獨霸世界而播下了新的病毒。

很快，新的一輪戰(zhàn)爭再次開始。

然后，幾十年又過去了。

“東君市的儲備已經(jīng)到了盡頭，長期的地下生活也讓居民們產(chǎn)生了各式各樣的疾病。我們失去了與所有其他城市的聯(lián)絡(luò)，也開始壓制不住所有人想去上面的決心?！?/p>

我聽著電話那頭疲憊的聲音，看了光子一眼。她此時正依偎在我的懷里，卻沒有絲毫的柔弱之感。她的雙眼燃燒著火焰。

“后來，東君市的管理層爆發(fā)了一次沖突，激進(jìn)派和保守派發(fā)生了戰(zhàn)爭。最后，激進(jìn)派占領(lǐng)了第一層和第二層，不顧留在底層的親屬人質(zhì)，打開大門，毅然決然地選擇帶領(lǐng)支持他們的七百人一起回到地面?！?/p>

光子面色平靜。

“七百人，超過當(dāng)時東君市人口的二分之一。再加上內(nèi)戰(zhàn)中損失的人口和一些其他損失，整個東君市的運行幾乎停擺。”

“最后，我們與他們失去了聯(lián)系，不過考慮到他們兩個再也沒有回來接過自己的孩子，他們應(yīng)該也和人類的先行者們一起，死于那未知的病毒了吧。從此以后我們就封閉了地下四層，而儲存在第二層的冷凍受精卵，也就是你們，則被機器人們好生照顧著?！?/p>

你們不敢回收任何第二層和第一層的東西，同時也是為了用我們做一個生存實驗。我心里想到。

“你們的老師，我的朋友，呵，他不想讓你們知道他的名字。他失望于我們的保守，帶著那個小女孩兒回到了第二層，希望你們能夠為人類走出一條新的道路?！?/p>

所有的孩子都安靜了下來。他們看了看光子，又看了看我，看了看老師的墳堆，又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

“現(xiàn)在，你們可以選擇。你們可以繼續(xù)在第二層豐衣足食的生活，我們像往常一樣送給你們物資;或者，你們可以選擇出去，去試試死神的真面目，但是我們的資源也很緊張，只能裝備個位數(shù)的資源?！?/p>

再或者，我可以選擇不通過消毒設(shè)施，強行進(jìn)入下一層，讓那些龜縮在地下、失去了勇氣的大人們和我一起面對那來自地上的未知死亡。

我看向周圍，和我一同長大的孩子們都紛紛低下頭，甚至有些人還后退了一步。

我看著光子堅定的眼神，向她點了點頭。光子站了起來，似乎恢復(fù)了力量，我則牽起她的手，高高舉起，對著地下的人說：“我們上去?！?/p>

8

第一層的氣閘室里，我和光子手牽著手，隔著厚厚的防護手套，我們感覺不到彼此的溫度和觸感。

大閘門開始顫動，氣閘室開始充滿渾濁的氣體。在大門的嘶吼聲中，我們慢慢爬出，順著一條向上的水泥斜坡爬向上方，聽著氣閘室的大門在我們后方迫不及待地關(guān)上。

我知道，他們會盡一切手段轟擊氣閘室的空氣，任何可能的病毒、毒氣都會在高溫、強電流和消毒水中消失殆盡。

我們看向水泥斜坡的左邊，熟悉的碎石堆堵住了出口，而在不遠(yuǎn)處，破碎的鏡片散落一地。我明白那就是我們當(dāng)初看到太陽的地方，看起來，上一批出去的人并沒有走正常的通道。

我撿起一塊鏡片，放入背包。

我和光子繼續(xù)走了上去。

我的鞋子踩在堅實的沙地上，而暴烈的狂風(fēng)將砂石卷起，打在我的頭盔上。我環(huán)顧四周，看見滿地的碎玻璃、破鐵片和碎石塊?？雌饋?，除了沒有蘑菇和苔蘚，地面和地下一樣荒涼。

“這里曾經(jīng)有一座城市?！蔽艺f。

光子則抬著頭看向天空。我也抬起頭，看見黑色的云層，看見云層像是綿延起伏的群山一眼望不到盡頭，看見天空在我們面前無限延展開去，如同神的懷抱，寬廣得違背常理。

我突然感到一股無可名狀的恐懼涌上我的心頭，我的手開始顫抖，我的心跳越來越快，我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光子拉著我的手走入黑暗中的那一刻，我再次變成了那個軟弱無力的小男孩，面對廣博的天空，渾身震顫。

天空……竟然真的這么大，這么遠(yuǎn)。

我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但光子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她轉(zhuǎn)向我，隔著頭盔厚厚的玻璃，我看不清她的臉，她的聲音隔著頭盔說出來，顯得有些悶悶的。

“繼續(xù)走吧，我們還沒看到太陽呢?！?/p>

于是，我握住光子同樣顫抖的手，繼續(xù)向前走去。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過我終于走上地面的那一天，有時候身邊有光子，有時候只有我一個人。我幻想過自己痛哭流淚，我幻想過自己長笑不已，我幻想過我見到一片綠水青山，我也幻想過我看見毒氣、輻射和成片的死尸。

但是今天，當(dāng)我真的走上來之后，我看到的是比地下更荒涼的城市廢墟，老鼠和蟑螂仍然時不時竄過我們的身旁，太陽依然不露形跡，四下無人，地上和地下一樣安靜萬分。

我發(fā)現(xiàn)我感覺到的只有恐懼，以及堅定的決心。

當(dāng)我覺得走得已經(jīng)足夠遠(yuǎn)，回頭已經(jīng)看不見東君市的入口的時候，我對光子點點頭。

前方，一座高聳的土坡?lián)踝×宋覀兊囊暰€和腳步，我大概估算了一下，爬過去需要不少時間。也許，應(yīng)該把這個碎石堆成的東西叫作“山”？

“開始測量殘余輻射值?！?/p>

我從背包里拿出鐵錘和六棱鋼釬，在測點處的土壤層打孔。然后我取出鋼釬，插入取樣器，周圍用土壤封緊以免進(jìn)入空氣。我用橡皮管連接取樣器和儀器，放入探測片，將有記號的面朝上，光面向下。接著，我打開儀器，抽取地下氣樣，等待了兩分鐘，使Po-210在帶負(fù)高壓的探測片上沉積。

我又按照操作手冊上講的那樣，依次對空氣、各種碎屑進(jìn)行了其他輻射測試。

在我進(jìn)行輻射監(jiān)測時，光子已經(jīng)完成了對殘余生物武器的取樣。

“輻射值已經(jīng)在安全范圍內(nèi)了?！痹谕瓿闪艘幌盗袕?fù)雜的取樣和測量后，我仔細(xì)核對數(shù)值和標(biāo)準(zhǔn)值，對光子點點頭。

“特效顯示劑都沒有問題，之前機器人的外出測量結(jié)果也和現(xiàn)象符合?！惫庾右步Y(jié)束了她的工作，對我說道。

“所以，真的沒有問題？”我皺緊了眉頭，如果一切都沒有問題，之前羲和市的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問題這么明顯，機器人早就檢測出來了?！惫庾拥暮粑_始急促起來。我們帶出來的氧氣有限，而防護服簡陋的空氣過濾可防不住殺人于無形的生化武器。

在我們出發(fā)前，地下的管理者們將當(dāng)初羲和市的事故報告發(fā)給過我們，我們知道，他們已經(jīng)窮盡了各種可能性，做了許多的檢查。

“會不會是免疫系統(tǒng)的問題？畢竟人類在地下已經(jīng)過了很久了，我們的身體可能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地面上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了?！?/p>

光子搖搖頭，“這個可能性也被排除了，當(dāng)初的探索者是用活體做過實驗的，而且學(xué)者們后來也用從地面上取樣的空氣和水土做過實驗?！?/p>

光子抬起頭，看向遠(yuǎn)處拱起的土坡，說道：“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知道答案?！?/p>

于是，光子在我的沉默中開始向上攀登。

我緊緊地跟著她，爬上古老的山坡。

我看見干瘦的枯草在巖縫間長出，像劍一樣指向天空，不知道為什么，它們并不像圖片里那樣是鮮活的綠色的，而是帶著枯黃色，甚至有點發(fā)紅。我伸手觸摸了一下第一次見到的綠色植物，我的手并沒有感到它們的觸感。

它們真的是綠色的嗎？我在心底想著。

我繼續(xù)向上攀爬，雙足隔著厚厚的防護層，感覺到尖銳的碎石。這些石頭在這里多久了？它會是曾經(jīng)某棟大樓的遺骸嗎？它會是一條被無數(shù)人踩踏過的大路嗎？它是否曾經(jīng)見證過人類的崛起和衰敗，又見證了從地下走出的人類的莫名死亡？

我沒有看到蘑菇。我想到。地面上是沒有蘑菇的。

我繼續(xù)笨拙地爬著，抬起頭看見光子已經(jīng)站在頂上，看向山的那一頭。石塊從我的腳邊滑下，滾落，我雙腳亂蹬，尋找著合適的落足點。光子在看什么？翻過這座山，我們會看見城市嗎？我們會看見其他地下城的人類已經(jīng)走出了地底，在地面上建起了文明嗎？

我們會看見飛鳥、看見藍(lán)天、看見綠草嗎？

我們會看見太陽嗎？

然后，我踩在了山頂上，站在光子身邊，向遠(yuǎn)方看去。

我看見叫不上名字的小昆蟲從我的眼前溜走，看見山腳下一簇又一簇的枯草，看見連綿不斷的群山、看見無垠的沙漠和碎石堆。

“地上，真……大啊?！蔽宜坪跏チ藢φZ言的掌控，像是剛剛學(xué)會說話的孩子那樣，不住呢喃。

“沒有看見他們的骨骸，我的父母那批人。他們肯定比我們走得更遠(yuǎn)?！惫庾咏Y(jié)束了眺望，回頭看向我，堅定地說：“如果把兩個人的氧氣都給一個人，還能多支撐一會兒，而且，總需要一個人來試一試。”

在我開口阻止之前，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我的嘴前：“如果我死了，你要查明原因，繼續(xù)走下去。畢竟，我們還沒見過太陽呢！”

她的語氣輕松平常，仿佛只不過是出門散個步一樣。她輕輕松松地說出了那個我一直不敢說的字，一如當(dāng)年課堂上的童言無忌。

光子摘下了頭盔。

我看見她甩開被汗液沾濕的白色短發(fā)，看見她大口地呼吸著未知的空氣，滿臉都是貪婪的笑意。她的臉在這蒼涼的地上顯得更加雪白，我注意到她長長的睫毛，注意到她神光內(nèi)斂的雙眼，她的嘴唇像是初雪，又像是最微弱的那一縷光。

“好像沒什么問題?！彼α诵Γ谷挥行┖π?。

然后她拉著我，為她脫掉了笨重的防護服，只穿著背心、短褲和厚重的防護鞋。我看見她像精靈一樣從殼中躍出，看見她修長的脖頸，看見她已經(jīng)有起伏的胸脯，看見她潔白又靈動的小腿。

她笑著站在我面前，站在灰暗的天空下，然后，出其不意地在我的頭盔上親了一下。

“現(xiàn)在，你要等到氧氣耗盡。”她笑著說，“如果我一點事也沒有，我就允許你親我一下?！?/p>

她開始奔跑起來，我再次緊跟在她的身后，就像多年前第一次去看太陽那樣。我開始無比討厭這套結(jié)實卻笨拙的防護服，我想甩掉它，想丟掉束縛，想像光子一樣，真正的活著。

“看哪，太陽出來了！”光子大笑起來，清脆悅耳。

我扭過頭去，看到黑色的濃云在前方散開，陽光刺破了厚厚的云層。

太陽真的是圓的。

太陽竟然這么亮。

那是……真正的太陽。

我瞇起眼睛，幾乎要跪在地上。那個瞬間，我明白了鮮花的芬芳，明白了溪水的清冽，我明白了鳥兒為什么能飛翔，明白了大樹為什么會生長。

“太陽是太陽系的中心天體，直徑相當(dāng)于地球直徑的109倍，體積大約是地球的130萬倍，太陽質(zhì)量的大約四分之三是氫，剩下的幾乎都是氦，包括氧、碳、氖、鐵和其他的重元素質(zhì)量少于2%，采用核聚變的方式向太空釋放光和熱?！?/p>

課堂上，老師指著一團光球，告訴我們關(guān)于太陽的知識。

“當(dāng)太陽輻射沒有被云遮蔽，直接照射時通常被稱為陽光，是明亮的光線和輻射熱的組合。直接照射的陽光亮度效能約有每瓦特93流明的輻射通量，其中包括紅外線、可見光和紫外線。陽光是光合作用的關(guān)鍵因素，對于地球上的生命至關(guān)重要。而自古以來，不同文明的古人類都對太陽有不同程度的崇拜，我們的地下避難所也多以古代傳說中的太陽神為名。”

老師的形象在我的腦中化成虛影。我狂笑起來。

你懂得什么！你懂得什么！你這個沒有見過太陽的人！

我在心里對著龜縮在避難所下的膽小鬼們同情又鄙夷。

你們懂什么！你們懂什么！你們這些躲在地下的可憐人！

我看著被陽光照亮的一切，我明白了戰(zhàn)爭，明白了和平，明白了愛，明白了人類幾百年的使命。

多少神話膜拜著它，多少詩歌吟誦著它，而當(dāng)百年不見陽光的人類重新站在大地上，面對太陽的光輝的時候，你又怎么能奢求他能用凡俗的語言去描述這光與熱的奇跡呢？

“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蔽掖蠛鹬?，伸出手，準(zhǔn)備摘下頭盔，一起迎接太陽的光輝。

也就在這時，我感到一旁的光子在輕輕地拉著我的右手。我有些疑惑，思緒從狂喜中解脫出來，聽見光子用細(xì)如蚊吟的聲音叫著我的名字。

我轉(zhuǎn)過頭，看到了她，看到了我的光子，看到她蒼白的臉上第一次有了血色，看到她的眼角出現(xiàn)了皺紋，看見她全身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黑點，看見她如同被焚燒的巫女，無聲地嘶吼。

“快跑。”光子用顫抖的嘴唇，說出了最后一句話。

9

我還記得，我和光子第一次見到陽光的那天，她跑在前面，我追在后面，我們在黑暗里奔馳，仿佛黑暗里寄居著可怕的怪物。

而在我們真正見到太陽這天，我又一次奔跑了起來，我的雙手緊緊抱著光子顫抖的身軀，她的呼吸愈發(fā)紊亂，體表發(fā)燙，身體表面出現(xiàn)了無數(shù)黑斑和紅點。

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這次，我恐懼的是光明。

我用防光布緊緊地包裹著光子，躲避著陽光奔跑?，F(xiàn)在回想起來，我當(dāng)時做錯了很多決定，光子的反應(yīng)劇烈而迅速，我應(yīng)該找到一個避光的山洞，用手頭的儀器和應(yīng)急藥物試著穩(wěn)住光子的病情。

但當(dāng)時的我根本沒有辦法思考。我第一次知道光明能夠比黑暗更加可怕，陽光無孔不入地肆虐著，明晃晃的白色像是要刺瞎我的雙眼一樣。

我忘記了我的防護服可以保護我，忘記了來到地面的目的，甚至忘記了回去的路。人類千百年來的渴望、耐心與堅強在這一刻比紙還要脆弱，我忘記了長期接受的教育，像受驚的小獸一樣狂奔而逃。

我不記得最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記得我抱著光子，慌不擇路，不停地摔倒。我記得我努力用身體擋住陽光，卻眼睜睜地看著她沒有被布包住的皮膚開始變黑。

我抱著她跑錯了方向，看見了湍急的河流，河水冰冷，生生不息。

我還踩碎了不知是多少年前人類的頭骨，踢開了不知是哪位人類先驅(qū)的斷肢。

最后，我從山坡上滾了下來，跌進(jìn)了不知道是哪兒的山谷。光子重重地摔在我的身上，褐色的不知名的昆蟲從我的臉上爬過，我的手緊緊牽著光子的手，我們倆抬起頭，看向因為山谷而不再有太陽的天空。

“光子，你還好嗎？”我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說到，“我們還沒看見星星呢?！?/p>

“嗯。”

我握著光子的手，感覺到她的手在逐漸變冷。我又摸了摸她的額頭，額頭滾燙如同炭火。

“光子，我們馬上就到了。站起來吧，避難所里有很多設(shè)備，你的身體一下子就會好起來的?！?/p>

“嗯?！?/p>

我艱難地站了起來，雙腿和雙臂已經(jīng)不像是自己的。我攙扶著光子，她則緊緊地裹在厚實的防光布里。我的腦子里亂成一團，正準(zhǔn)備說些什么讓光子稍微振作一點，然后，就在我抬起頭的那個瞬間，我看見了。

“光子？能不能閉上眼睛？”

我的聲音顫抖著，光子卻把手輕輕地放在我的手上，示意我冷靜下來。

我們看見一具又一具人類的尸骨，鋪滿了山谷的每一個角落。骷髏們穿著破破爛爛的東君市避難所的衣服，四周散落著簡易的石制工具，那些工具看上去那么眼熟，讓我想起了課本上看過的石器時代的武器。

“走吧?！?/p>

光子輕輕地說，我注意到她的聲音已經(jīng)虛弱不堪。

于是我們向山谷深處走去，路上的骨骸是如此之多以至于我們不得不踩著前輩們的骨頭前行。

我聽著脆弱的骨頭被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聽見一旁的光子重重地喘著粗氣。我沒由來地想到，也許很快，我們兩個也會成為這片山谷的一員，成為躺在地上化為白骨的可笑的人類先驅(qū)者中的一員。

我們發(fā)現(xiàn)越向里走，骨頭的堆積就越是密集，仿佛山谷的盡頭有什么東西吸引著這些人，讓他們前仆后繼地向前沖去，又一個一個倒在了路上。

最后，我們走到了山谷的盡頭。

我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骷髏站在那里，站在高臺上，斜靠著墻壁，不怒自威，面朝著洶涌而來的人群，仿佛守護著什么。在他的面前，一個又一個人倒在地上，幾乎堆成了一座骷髏的小山。

我向他點頭以示敬意，而光子則撿起了掉在他身邊的一把手槍。

“看起來，他們也知道了?！惫庾诱f到，于是我也抬起頭，看見他身后有一條向上的通道，看見陽光靜靜地撒在那條路上，圣潔而美好。

“那些想沖出去的人也知道嗎？”我扶著光子坐下，回頭看了一眼骷髏的海洋，又看了看那個至今還未倒下的守門人。

“如果他們不知道，是因為知道的人甚至不敢告訴他們。”

“如果他們知道，但他們還是選擇了沖出去，即使知道會發(fā)生什么?！?/p>

光子慘然地笑了笑，她的臉已經(jīng)不再白皙，而是如同枯死的老樹、腐爛的蘑菇、龜裂的地面、昏暗的天空。

“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沉默下來，注意到光子的聲音似乎大了些。

“答應(yīng)我，別看我的臉好嗎？”光子幾近哀求地說。

我只能點點頭，默默地坐下，和光子背靠背地坐著。

我們看著滿地白骨，沉默了很久，直到光子叫了聲我的名字。

“墨恒？”

“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想叫叫?！?/p>

我沒有接話，脫下了手套，緊緊地捏著光子的手，感受那尚存一絲溫度的冰涼。

“墨恒?！?/p>

“我在?！?/p>

“我想我都找到了。”光子在我的背后說道，她的語氣輕松而又昂揚，仿佛真的在說什么高興的事情。

“我和你一起來到了地面上，我看到了太陽，我還找到了我的父母?！?/p>

我看向那滿地零碎的白骨，竟然不知道怎么接下光子的話。

“我想，雖然我現(xiàn)在很疼很疼，但是這都是我自己選擇的，沒有什么可以抱怨的?！?/p>

我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強忍著不要哭出聲來。

“小時候，我總是問大人們，我的爸爸媽媽在哪里。其他大人們總是面露難堪，只有老師微笑著對我說，他們在地面上，為追逐太陽而去，而總有一天，我也會回到地面上?！?/p>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小女孩的樣子，她孤獨卻又聰慧，在昏暗的地下空間里，執(zhí)拗地尋找著什么。

“當(dāng)時的我，總覺得我的父母可能還活著。他們也許在地面上某個地方幸福地生活著，等著我去找他們。最開始，僅僅是因為這個，我才想到地上去的。”

而這片大地荒涼、冷酷，并未給那個聰慧卻孤獨的小女孩一絲幻想——連天上的太陽也是。

“我想，雖然做錯了選擇，但我的父母也是很偉大的人吧。一直到最后一刻，老師也好，他們也好，那些在地面上死去的人也好，我也好?！?/p>

“不，你不一樣，你還沒有——”我的話還未出口就被光子制止，她有些哀傷地說道：“墨恒，你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嗎？”

我說：“你先說?！?/p>

“我想被埋在陽光下。還有，我想無論怎么樣，你都要活下去。”

我還未來得及答應(yīng)，就聽到一聲槍響，鮮血從背后飛濺到我的后背和頭上，比光子的手更加溫?zé)帷?/p>

10

我不記得我是怎么回到地下的，印象中，似乎是那些一直連上樓都不敢的膽小鬼們終于走出了地底，找到了抱著光子痛哭的我。

幾個衣裝整潔的老人站在我的旁邊，而我則透過機器人的攝像頭，看著它們將光子抬出氣閥室。

“我們已經(jīng)取樣了病變的細(xì)胞，將真兇和我們目前知道的情報廣播給了其他城市。如果還有人在聽，而且他們還留有研究能力的話，人類終有一天會知道解決的辦法?！?/p>

他們絮絮叨叨地說著無關(guān)緊要、自己也不在乎的話，一點也不看向光子的葬禮。

“具體的原因還在研究中，但我們初步推測，是免疫系統(tǒng)的排異反應(yīng)以及皮膚灼傷。在我們之前的測試中，都只考慮了單純的紫外線對人體的影響，在記載中這些東西確實會引起過敏，但是我們忽視了人類長期居于地下自身的改變?！?/p>

一個老人搖著頭，滿臉憔悴，我甚至覺得他還能活著就已經(jīng)是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情了。

“具體的過敏源我們還不確定，但是可以肯定來自于陽光直射，和我們實驗室里之前用于檢測的單純的紫外線不一樣。我們的免疫系統(tǒng)視之為病毒，將曾經(jīng)的生命象征的太陽當(dāng)作了病毒，甚至讓劇烈的過敏性休克奪走了我們的生命。”

“而且，我們的皮膚甚至沒有辦法經(jīng)受住太陽直射的光強，而光子的皮膚又比普通人嬌弱一些，因此直接出現(xiàn)了灼燒一樣的效果?！?/p>

真是諷刺，長期居住于地下、渴望太陽的人類，已經(jīng)失去了擁抱太陽的資格。也許，當(dāng)初人類為了適應(yīng)光照薄弱的地下，已經(jīng)預(yù)先調(diào)整過自身的基因了？又或者，在這不知道多少年的蟄居里，連太陽自身也有了改變？

已經(jīng)沒有人能夠知道答案。我們知道的，只有我們將永遠(yuǎn)活在黑暗中，畏懼光明。

我坐在輪椅上，身上雖然進(jìn)行了相關(guān)的治療，卻還是有些虛弱。我對這些人并沒有好感，于是略帶嘲諷地說：“你們已經(jīng)不擔(dān)心感染了嗎？地面上可能除了陽光之外還有別的危險，你可能會死?！?/p>

“已經(jīng)沒有區(qū)別了。下面又有幾個人選擇了安樂死，二十八個已經(jīng)死得只剩下四個，我們已經(jīng)沒辦法維持避難所的運行了。我們只希望我們不是最后一批人類?！?/p>

我看著他蒼老的臉，試圖從上面看出些許熟悉的影子。

在他們旁邊，李維他們看著光子的葬禮泣不成聲。

一點都不像。

“所以，老師是我？”我試探地問道，其中一個老人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我于是繼續(xù)轉(zhuǎn)過身看向屏幕，看向光子的葬禮。

它們?yōu)楣庾哟┥涎┌椎膲垡隆?/p>

它們將她抬起，輕輕地放在大門外那處向陽的山坡。

它們?yōu)楣庾訛M了厚厚的木屑，直到蓋住了她扭曲的臉龐。

我不知道光子的尸體將會長出什么樣的蘑菇，這些地底不需要太陽的生物又會在陽光下變成什么模樣。

我只知道那天晚上，我在光子的墳前枯坐了整整一小時，最后決定背棄光子的請求，留在外面一死了之。我一滴眼淚也沒有留下，似乎一切都和我沒有了關(guān)系，悲傷仿佛變成了浮在水面上的水藻，而我則沉入深深的水底，與魚同游。

那天夜里寒風(fēng)呼嘯，我的腦子里如同走馬燈一樣回憶起和光子一起度過的時光。我想起她那有點狡猾的笑臉，想起她發(fā)間如同花香的香氣，想起她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雙眼，想起她拼盡全力讓我逃走的那微不足道的輕鳴。

我想到了人類的悲哀，想到了我們在地底世界茍延殘喘，在地上世界自相殘殺。我想到龜縮在避難所里的前輩們，想到失去了聯(lián)系的其他人，想到了山谷里的一片白骨，想到了最后唯一勇敢追求進(jìn)步卻慘死在陽光下的光子。

“也許，人類本身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我們渺小、懦弱、自私自利，太陽只是幫地球把我們除掉了而已?！?/p>

我坐在光子的墓地前，對著她說道。

“我們原本占有著大地，卻肆意妄為，互相征伐，最后摧毀了自己。即使在地下，我們也有過戰(zhàn)爭，有我們那些不敢再回到大地上、自我封閉的基因原型?！?/p>

甚至……甚至是光子，在希望破滅，愿望達(dá)成的時候，也在痛苦中選擇了死亡。

這甚至和人類的卑微無關(guān)，當(dāng)一個又一個的追求者看到自己追求的太陽變成了殺死自己的惡魔，得知自己將永遠(yuǎn)遠(yuǎn)離光明，生活在黑暗中的時候，他和她又怎能不瘋狂，怎能不絕望？

夜晚即將結(jié)束，我喘著粗氣，躺在門口，看向遠(yuǎn)方的天空。清晨的曙光尚未穿透厚厚的黑云，照到光子的墳前，但遙遠(yuǎn)的天邊，已經(jīng)有些發(fā)亮了。

我等著太陽升起，把我燒成灰燼。我等待著去見光子，去見老師，去和萬千求索者們一起，殉葬于光明。

也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從避難所在巖縫中艱難長出，在濃濃的黑夜中，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迎風(fēng)招展。

長在陽光永遠(yuǎn)也照不到的縫隙里。

0

故事的結(jié)尾，是我哭著跑回了避難所。

那天白天，我和一起長大的同伴們講了很多話，說了很多事情，老人們也坐在我們旁邊，我們像最古老的人類一樣燃起篝火，照亮了整個昏暗的避難所，在篝火前圍成了一個圈，喝起被稱為酒的飲料。

我已經(jīng)忘記那晚我到底說了什么，直到李維在死前對我說，他那天印象深刻，我在喝醉了酒后大吼了很多話，每一句都像錘子一樣砸在他們心頭。

“去他媽的太陽。你們要活下去，不要像太陽，去像小花，像蘑菇，像地下無處不在的蟑螂和老鼠?！?/p>

“去他媽的光子。光子死了，你就不活了嗎？她也想你活下去的啊，去看星星，去看大海，去看書上沒有的大地?！?/p>

“去他媽的他媽的！站起來，走出去，活下去，然后繼續(xù)走下去?！?/p>

我沒由來地覺得，這像是光子會希望我說的話。

第二天晚上，我們二十八個人走出了避難所，無一例外，戴著黑色的目鏡，在防護服里穿上了壽衣。

那一刻，我們像是沖鋒的騎兵，又像是春游的孩子。

我們躲著太陽行走，隔著攝像頭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人越走越少，越走越遠(yuǎn)。

我們拿著過去的地圖，尋訪可能還存在的其他地下城市，向他們講述太陽的故事，講述光子的故事。我們遇到了很多事情，失去了很多同伴，走遍了很多地方。

現(xiàn)在，我寫下這篇故事，因為我能感覺到，源自衰老的死亡很快會到來。

這些日子里，我不斷想起光子，想起東君市的點點滴滴，想起我一直想對早已死去的光子沒說完的那句話：

此后百年，光明依舊。

【責(zé)任編輯：遲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