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卡·伊蘭坐在屏風后,小心翼翼地等待對面的回答。逼仄的空間里,光線能透過簾幕灑在屏風兩側(cè),但中間是不可逾越的距離。梅卡不懂日語,好在屏風那頭的聲音不難分辨:往往就是簡單的“可以”或“不”。
“只有一次例外,說‘不’的人后來又接受了我?!泵房ㄋ伎剂季?,才對記者回憶道。這位屢獲大獎的越南攝影師曾將鏡頭伸向許多不同的邊緣群體,但當2016年她來到日本時,與潛在拍攝對象溝通的過程與以往完全不同。
梅卡的拍攝對象被稱作“蟄居族”。起初,她腦海中的蟄居族概念與日本主流社會無異:好吃懶做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子弟,因為受不住學業(yè)和工作壓力,缺乏承擔責任的勇氣,自我隔絕于世界。
梅卡逐漸發(fā)現(xiàn)蟄居族與世界的關系不那么簡單。他們也讀書看報,上網(wǎng)沖浪,樂于在熟絡了后向梅卡打聽異國故事,也會為她一展歌喉,表達對爵士樂的熱愛。他們并不真的隔絕于世界,只是與這個快節(jié)奏的后現(xiàn)代社會有不同的節(jié)拍。
梅卡一般在下午造訪蟄居族。他們白天睡覺,下午打起點精神,然后通宵打游戲或自我娛樂。但許多照片里,主角依然癱在床上,或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曾經(jīng),蟄居族無法想象這樣的生活。今天的日本社會精致而高效,強調(diào)責任與爭先,崇拜強者。開始蟄居前,他們也在格子間的秀場里做整齊劃一的表演:早出晚歸,擠地鐵,打卡、開會、加班,恭恭敬敬而誠惶誠恐。
今年34歲的混血兒里奇已經(jīng)蟄居多年,但梅卡依然從他身上看到了表演的痕跡:“他一直想努力表現(xiàn)得完美,他害怕犯錯?!?/p>
巨大的壓力造成人與人的疏離,這是日本留給梅卡的第一印象?!爱斘易哌M餐廳或者咖啡館,看到里面人很多,但80%的人都是單獨坐的?!泵房ɑ貞浀?。探索日本社會的孤獨,成為了蟄居族項目的起點。
孤獨文化是蟄居的背景,但并非主因。比如更年輕的蟄居族中條。大學畢業(yè)后,他夢想成為歌劇演員,但因為是家中長子,卻被要求繼承家族企業(yè)。上了一年班后,中條帶著因疲勞而染上的胃病,開始蟄居。
毫不意外地,中條成了家人眼中的荒謬之人。但他也恰恰是典型的蟄居族:男性,通常還是中產(chǎn)以上家庭的長子,接受完備的教育,有一般人眼中良好的工作、事業(yè)或機會,但自己卻有別樣的想法。他們被虛擬地賦予了一切,事實上卻一無所有,成為主流價值觀下的難民與異類。
梅卡覺得蟄居族是勇敢的,而且他們已經(jīng)成為日本社會多元化的一部分?!霸谝粋€處處都追求完美的社會,在一個強調(diào)個人對家庭和群體責任的社會,有一些人能站出來做自己,是一種很好的社會平衡。”
通常,日本的公寓即使再小,也有面向陽光的窗戶。但每個下午為蟄居族拍照時,梅卡總發(fā)現(xiàn)自然光不夠明亮,主角蜷縮在陰影里。她就地取材,打開室內(nèi)所有可用的光源,卻造成過分的慘白。這令人不適的光似乎投射著蟄居族的人生: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走入蟄居族的生活是不易的。對那些沒有在第一次就拒絕拍攝請求的人,梅卡也不能很快與他們建立聯(lián)系。先是跟隨已經(jīng)熟識蟄居族多年的志愿者拜訪,但不進門,之后是進門但隔著簾幕或屏風。如是五六次,蟄居族才慢慢讓梅卡進入自己的生活。
顯然,他們在回避一切與人接觸的事。沒有搬出家庭的蟄居族甚至比獨居的蟄居族更隔絕:后者偶爾還需要去便利店購物充饑,前者則由家人供應伙食,方式是放在門外,沒有任何面對面接觸和言語溝通。
對梅卡的接納是個例外?!盎蛟S因為我是一個嬌小的女性,或許因為我是外國人?!泵房ㄐχf。但蟄居族并沒有興趣對著鏡頭表達什么,梅卡發(fā)現(xiàn),他們只是在“無可無不可”地讓攝影師完成自己的任務。
網(wǎng)絡生活也一樣。蟄居族會登錄自己的社交媒體賬號,但不參與討論,也不回應梅卡的問候。他們關注世界變化,讀書看報,但從來只是旁觀?!艾F(xiàn)在,我已經(jīng)無法與他們中的任何人聯(lián)系?!泵房o奈地說。在這個普遍聯(lián)結(jié)的世界,蟄居族可以輕易“脫身”。
蟄居是全球性問題。韓國有超過30萬青年人“賦閑”在家,美國有600多萬無學無業(yè)的年輕人靠父母的資助生活,其中既有大環(huán)境所迫,也不乏主動選擇者。在中國,媒體關注到“蹲族”:一群受過良好教育但不工作、少與人接觸的大城市蝸居者。
日本已經(jīng)形成了針對蟄居族的社會幫扶體系。整個拍攝過程,梅卡通過“新起點”的志愿者小栗聯(lián)系蟄居族?!靶缕瘘c”是專注蟄居族問題的公益機構(gòu),這里沒有世俗社會的傲慢評價。
“事實上,志愿者們雖然在幫助蟄居族重返主流社會,但他們都是理解和認可蟄居族的?!泵房ń榻B。他們多是年輕人,覺得蟄居族實現(xiàn)了另一種生活方式。
但這并不意味著與蟄居族溝通就變得輕松。通過門縫遞信是每一個案例的開始,過程可能長達幾個月甚至一年半。志愿者們不知道另一邊的人何時會回信,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會同意見面——即使是隔著門簾。
不過,一旦蟄居族愿意與志愿者進一步交流,后面的進度會快得多。最初的拜訪會伴有他們喜愛的糖果和漫畫書,隨后是定期交流。志愿者不會誘導蟄居族走出門去找工作,只是想辦法幫助他們生活得更快樂。
打開心扉后,蟄居族并不抗拒志愿者。蟄居是因為孤獨、社會壓力與人際關系,并不是反人類?!八麄兤鋵嵑苋狈ε笥眩越⑿湃魏?,他們會很依賴志愿者。”梅卡說。
也有一些迷茫的蟄居族有了回歸主流社會的念頭,只是膽怯。條件允許的時候,他們可以搬進“新起點”的社區(qū)公寓,那是一個小小的烏托邦,蟄居族和主流社會可以達成暫時性的和解。
在這里,志愿者會教蟄居族做飯、做咖啡、學習語言,他們共同工作,產(chǎn)品供應給社區(qū)里的其他蟄居族,也供應給普通市民。最重要的是,蟄居族可以在一個舒適的環(huán)境里開始重拾與人交流的信心。
(周志達薦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