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終于黑了下來。夕陽拖著長長的尾巴墜入后窗的山谷。這是仲夏:眾鳥們心煩意亂,紛紛竄入林蔭納涼;蟬卻不改舊習,仍在院內的樹丫鳴叫,還有躲在墻角的蟋蟀。
其實,事物就是這樣,誰能去抵擋什么?紛繁還是紛繁。誰都經歷了陽光從西面屋頂斜斜的照射,刺目之光若把刀子,讓你舉步維艱:我整天如受困之馬,從清晨到晌午,從院內到院外,從城東到城西,陽光滿街投下我的影子,并且讓我的身影在傍晚越拉越長。是啊,這是仲夏。我大汗如雨,懷揣昔日的心事疾走,誰也沒有料到,沿途的稻谷依舊瘋長,青蛙照常在田野鳴叫,而世界卻在生病:瘟疫、戰(zhàn)亂、災害、謊言等等讓人驚懼無比。
此刻,天終于黑了下來。刺目的陽光暫時將刀子隱匿,我停下了疾走的步履,眾鳥們也收斂了驚悸的雙翅。
這個下午,氣溫比平時酷熱,宅內的電扇轉個不停。桌上的茶水,熱了又涼,干了又續(xù)。
一陣微風從屋外反復拍打窗簾,而簾上的三朵碩大印花在風的驚擾時不斷變形:亦大亦小,亦開亦合,亦亮亦暗。在院內的檐下墻角,我看見一只螞蟻在搬動一顆豆大的絨團,既像腐肉又像布滿塵埃的飯團。這只螞蟻不停朝前挪移:喘息一下又停步一下,先以烏亮的小頭朝前拱著,后以絨狀的四腳使勁朝前推動這顆豆大的絨團:是的,頭腳并用,連看不見的雙牙也在用力。
這個下午,酷熱和汗水在室內交錯,而我也放下了一切。窗簾被風逐漸拉開,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眾多螞蟻從靠右墻與靠左門的縫隙處蜂擁而至——
視而不見,這只螞蟻卻依然朝前:一邊喘息,一邊拱著,一邊緩緩挪移。
沉默的街道,沉默的月光。我的迷醉和思想尾隨眾人的腳步搖擺前行:我辭酒而歸,沿路將秋風放進衣袋,將白天的愁苦與事物放進夜色。
今夜,放眼城市的燈火,酒氣已經使我的臉龐發(fā)白,而我的理性開始由明漸暗。時光再次合攏,我的手指與情愫慢慢流血,許多鴉鳥從院內飛出又從院外飛回,蜷伏于墻角。你看:這時鼠輩大行其道,天空亮一陣暗一陣,昨晚眾鼠傾巢而動,將我秋時的谷物悄聲搬走;而域外也像一鍋粥,百只黑鳥驀然在我后院的林子盤旋。
誰去戳破世間這層既薄又厚的紙?如今我一點也看不清窗前的景物,而只有若蟋蟀般聲音隱約從域外傳來。
這道窗欞外的秘密:這道世間的符咒!
房頂的灰蒙天空,若我此時的心緒,我與自己窗臺的盆花緘默無言。
城市在變異。我坐在第六層樓的窗前,車輛在廣告無數的街道穿梭行駛,而我依然還活著:我一邊翻書一邊懷想。望著灰蒙的天空,我看見親人們在一天一天減少,要么在旅途走失,要么許久沒有音訊。
此刻,街道商鋪外的叫買聲不斷傳來,窗臺的盆花也在隨風搖曳。這是否就是城市的喘息?包括一輛一輛城市之車不歇的轟鳴。
時間在往后延續(xù),天空依然在呈現灰蒙,我一邊翻書一邊盯著米粒般的文字發(fā)呆:我在自己的窗前眺望,雙手平放,我還活著,我在這里,而我仍然不知道明天將會發(fā)生什么。
一縷風被一堵墻猛地擋回,院門只嘰嘰地響。
在曠野,走過的路依稀可尋,待走的路卻十分模糊,并且迷茫:有些事物,就像數年無人問津懸于陽臺的晾衣桿,若問曾經有多少次讓衣衫和被褥晾過誰都一無所知,宛如誰也記不清自己的思想、憧憬、戀情被歲月有過多少次淋濕,盡管眼前的這根晾衣桿已被蟲蛀得斑跡滿身。
困惑和詫異。你說:誰能推測第一顆子彈從何處的窗欞射出,隨后四周就槍聲一片,隨后院子的墻體與城市的高樓就轟然倒塌,隨后林中與夢里的鳥就會一群群驚飛,最后一陣尖叫之后又一切如初。
人說:有些密謀是來自吃魚時的魚刺劃傷喉頭一瞬,是來自失言與哽咽或不小心的咳嗽。外感風邪,亦如我近來整日頭痛和憔悴,仿佛院內入秋之槐樹時常莫名地落枝、飄葉、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