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洋
長期以來,美國華裔都面臨著“竹子天花板”(注:指亞裔在美國職場中存在的一種無形的升職障礙)的桎梏,并受困于缺乏政治參與熱情的刻板印象,而當下,或許改變正在發(fā)生。越來越多的華裔,特別是年輕一代認識到,公民參與既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必要。
在11月3日大選投票日后,記者采訪了三位美籍華裔,他們職業(yè)不同,所處的人生階段也不同,他們有的支持拜登,有的連續(xù)兩屆都把選票投給了特朗普,他們身上有特殊性,也有普遍性。以下是他們的講述。
“我在基層投票站工作”
丹姐:投給拜登
第一代華裔移民,57歲,生物醫(yī)藥企業(yè)員工,芝加哥
1988年來美國留學前,我在北京做腦外科醫(yī)生。因為對橡膠手套過敏,我不得不離開醫(yī)院,從臨床轉(zhuǎn)向科研。我順利申請到了美國一所大學的研究崗位,并在那里遇到了我后來的美籍丈夫。1990年代初結(jié)婚后,我成為美國公民,之后在美國南方生活了12年。如今,我定居芝加哥,在一家生物公司負責美國和亞洲區(qū)業(yè)務。
剛來美國時,華人還很少。三十多年過去了,華人雖然越來越多,但大多數(shù)對于社會政治活動不太積極。這背后也有客觀原因。哪怕是我這樣,和美國人組建家庭、在這邊待了大半輩子的人,也時常能體會到種族差異帶來的無形隔閡。就像水和油,你可以臨時把它們攪勻,但最終還是會分開。作為少數(shù)族裔,越不去努力融入,就越容易被這個多元社會所孤立。所以,我一直對各種志愿活動非常熱心,也會動員華人朋友一起參與。
2020年,我第七次投票選總統(tǒng),并首次參與基層投票站工作。我非常不喜歡特朗普。首先,他滿嘴謊言,張口就來;其次,他非常自私,自他執(zhí)政以來,美國退出的國際組織或者停止執(zhí)行的國際協(xié)議達到十余個,其中許多都是戰(zhàn)后由美國創(chuàng)建或發(fā)起的;第三,他非常不尊重人,尤其是對非白人族裔、女性不尊重……所以我非常期待這次能把他選下去。
按照規(guī)定,只要沒被判過重罪,并能保證參加培訓,本地注冊選民都能申請基層投票站的工作。因為大選日是工作日,往年投票站的崗位大多由退休人員承擔。今年由于疫情嚴重,很多退休人員出于健康擔憂會選擇居家。一旦選舉站工作人員不足,就可能導致選民排隊時間延長,影響大家的投票熱情。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我早早就提交申請投票站工作。我是醫(yī)生出身,知道如何防范疫情,保護自己。
基層投票站通常按照選舉區(qū)來劃分,就像北京會分朝陽區(qū)、海淀區(qū),各個區(qū)下面又會劃分不同的社區(qū)街道。依據(jù)居住地址,每個選民會被分配到具體的站點。投票站往往會臨時征用學?;蛘呓烫?。今年考慮到疫情,我所在的選舉區(qū)便把四個投票站集中在一起,設在一所大型體育館內(nèi)。每個投票站會配備5位工作人員,我所在的小組由兩名男士和3名女士組成,年齡大都在四五十歲,有的曾在電話公司工作,有的還在律所工作,大家都是第一次參與投票站的工作。我是20名臨時工作人員中唯一的華裔。
11月3日是正式投票日,為了保證當天能專心工作,我提前郵寄了選票,并向公司請了假。一般投票的高峰期分為三個時段:早上上班前、中午午飯時間和下午下班前后。投票的基本流程是:選民需要先到接待臺提供有效身份證,或者銀行賬單、水電費賬單等可以證明當前住址的單據(jù);經(jīng)核實并簽名后,選民可選擇領取紙質(zhì)選票或者電子投票卡;領取紙質(zhì)選票的選民前往帶有隔板的投票亭填寫,領取電子投票卡的則前往投票機通過觸屏填寫;紙質(zhì)選票填好后需要去掃描儀掃描投票結(jié)果;一切無誤后,投完離開。
我們投票站19:00關門。但做完一系列收尾工作,我到家時已經(jīng)是晚上9點多了。雖然很累,但我更慶幸自己沒出錯。
我女兒22歲,今年是她第二次參加大選投票。她原本可以回家投的,但她選擇了留在大學所在的俄亥俄州,因為后者屬于關鍵搖擺州。為此,她特地更換了證件,把地址由家里改成了學校。雖然過程挺麻煩,但她很高興自己的一票能去往最需要的地方。
我自己七屆大選選票都投給了民主黨,因為我覺得民主黨更關注窮人,我們不能只看著自己錢包里的錢,我們都生活在同一個社會,稅收就是應該用來提升公共服務的,這會讓我們的社會更進步。但我們家也不是都支持民主黨,我的白人丈夫就連續(xù)兩屆投給了特朗普。他是一名醫(yī)生,從“奧巴馬醫(yī)?!狈ò竿瞥龊?,他都投了共和黨。雖然政見不同,但我們尊重對方的選擇。
我也有一些華裔同學投給了特朗普。我有一個微信群,里面都是我當年在國內(nèi)醫(yī)學院的同學,一些人現(xiàn)在成了美國公民。大選期間,大家也會在群里面爭論,投特朗普的就說拜登如何不好,我們投拜登的就說特朗普哪里不好,有時候氣氛挺緊張。
后來,拜登率先拿到270票,我們這些支持拜登的人很開心,有的在群里說要開party,有的說要放煙火,剩下選特朗普的就說,真鬧心。有一個投給特朗普的同學,她居住的地方當時恰好雷雨交加,于是感嘆,特朗普輸了,老天都在哭。我就回復她,老天那是激動的。
“我寧愿選一個瘋子,也不選一個傻子”
黎叔:投給特朗普
第一代華裔移民,57歲,醫(yī)生,加州
我是1992年來的美國。那之前,我在北京一所三甲醫(yī)院做醫(yī)生。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正值國內(nèi)一波出國留學潮,為了更好地發(fā)展,我申請了一家外國藥廠的獎學金項目,過五關斬六將,如愿拿到了去洛杉磯學習的機會。辦了停薪留職后,我揣著幾乎全部家產(chǎn)獨自來到洛杉磯。當時,我的獎學金是每月1800美金,相對寬裕的財務狀況讓我得以更專注地投入到課題研究中。
從訪問學者到住院醫(yī)生再到擁有行醫(yī)執(zhí)照的正式醫(yī)生,從J1簽證到H1簽證再到綠卡。到美國的第十年,我拿到公民資格,成了第一代移民美國的華人。
雖然2002年起我就有投票資格了,但2016年前,我從未行使過這項權(quán)利。一方面是因為加州是民主黨的大本營,無論我投誰都不會影響結(jié)果。另一方面,此前民主黨和共和黨在政策主張上并沒有水火不容,民主黨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力推平權(quán)法案、全民健保以及大麻合法化等在我看來太過激進的政策。
總體來看,左右我投票的主要是兩方面:我華裔的身份;候選人推行的政策。
2016年的大選,我很不喜歡希拉里。早在奧巴馬執(zhí)政時期,還是國務卿的希拉里就表現(xiàn)出對中國的明顯“敵意”,比如,她當時主推的“泛太平洋戰(zhàn)略經(jīng)濟伙伴關系協(xié)定”,囊括了一眾太平洋沿岸國家,就是不包括中國。另外,我對民主黨的一些政治主張也并不認同。我的思想相對保守,比如在我看來,民主黨在同性戀議題上的態(tài)度就太過激進。
相反,我對當年首次登上政治舞臺的特朗普印象深刻。之前,無論驢象兩黨誰當選,都是同一個圈子里的人輪流坐莊,特朗普算是這么多年來美國票選出來的第一個圈外候選人,有種草根民主的感覺。
他關于美國國內(nèi)的一些政治主張也跟我比較接近,比如限制非法移民。當然,我也是外來移民,但我是合法合規(guī)獲得的公民資格,為美國社會做出了貢獻,并通過自己的努力提升了地位。反觀一些從美國臨近國家進入的非法移民,他們對社會的貢獻有限,還帶來了一些社會問題,消耗著我們辛苦工作上繳的稅收。
加州為什么多次遭遇破產(chǎn)危機,我認為跟這個有很大關系。加州很多政策都是站在人道主義的角度來制定和執(zhí)行的,但以美國現(xiàn)在的條件,社會承受能力有限。民主黨倡導高福利社會的問題就在于,人人無論是否努力工作都擁有同等的社會福利待遇,那么未來老年人越來越多,年輕人越來越少,花錢的人越來越多,納稅的人越來越少,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政府稅收下降,沒有足夠的錢來維系社會運轉(zhuǎn),導致政府破產(chǎn)。
我覺得可以幫助這些非法移民,但不能無原則,無差別的高福利政策是對社會福利資源的無謂消耗。每個人要享受福利就應該付出努力,向社會貢獻與收入相匹配的稅收。但在加州,我看到的是,很多非法移民完全依賴社會福利維持生計,不愿意去努力工作,也從不交稅。政府發(fā)放的福利券本來是援助困難家庭購買食物或者奶粉、尿不濕等生活必需品的,卻常常被人兌換成現(xiàn)金,用來購買煙酒,甚至是毒品。
特朗普在第一次競選時承諾要廢除的“奧巴馬醫(yī)保”,也是同樣的問題,有點劫富濟貧的意思。如果美國發(fā)展成加拿大那樣的全民醫(yī)保,一旦患者得了嚴重疾病,需要做一些特殊檢查,就必須排隊等待。我們醫(yī)院最近就收了好幾例加拿大來的癌癥患者,有前列腺癌的,有乳腺癌的,基本上手術(shù)排期要半年以上,如果在加拿大干等,可能命就等沒了。
所以在我看來,美國社會水平尚未達到高度發(fā)達,民主黨的一些主張偏理想化,而特朗普雖然經(jīng)常說話偏激、不著調(diào),但提出的一些主張是有群眾基礎的。
當然,特朗普的一些政策也損害到我的利益。以他的稅改為例,加州房價高,稅改后,住房貸款利息的最高抵扣稅額被調(diào)低,我每年要多交15000到20000美金的稅款。另外,疫情期間,他“China Virus(中國病毒)”的說法也讓我非常不高興。
所以,我未必有多么支持特朗普。但在他和拜登之間,我只能矮子里面拔高個,寧愿選一個瘋子,也不選一個傻子,因為瘋子能干成事,而傻子啥事也干不成。你看拜登,他連數(shù)據(jù)都記不清,說話也會走神。
雖然現(xiàn)在拜登已宣布自己選舉勝利,但特朗普并未承認敗選,仍在不斷提起新的訴訟。不過,就算特朗普最終被判定敗選,我也不會失落。無論誰當總統(tǒng),我們的日子還得過,不會有太大影響。
我們家里很少討論政治,這次,我和妻子都投票給了特朗普,但是女兒投了拜登,她在大學念法學院。我們科室的一些學生也支持民主黨。我能理解,民主黨那套執(zhí)政理念在青年一代很受歡迎。但我相信等到他們真正走上工作崗位、對社會的認知更深入更成熟時,觀念就會發(fā)生改變。當你每天辛辛苦苦工作,早上6點出門,晚上8點才回家,年薪拿到幾十萬美元,最后要交40%的稅,就是為了給那些年薪一兩萬美元的人提供社會福利時,你會怎么選?
“總統(tǒng)無法替你解決眼前的所有問題”
過多多:投給拜登
第二代華裔移民,19歲,耶魯大學大二學生,伊利諾伊州
我父母上世紀80年代來美國。媽媽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到美國后為了找工作,轉(zhuǎn)學了計算機,現(xiàn)在就職于一家科技企業(yè)。爸爸剛來美國時在可口可樂的一家工廠做會計,后來開始經(jīng)營自己的生意。我從小在芝加哥附近長大,今年第一次參加大選投票。除了15歲的弟弟沒有達到法定投票年齡,我們?nèi)叶及堰x票投給了拜登,連在香港工作的姐姐也提前郵寄回選票。
和其他族群一樣,不同的成長經(jīng)歷、經(jīng)濟狀況和社會階層使得華裔群體內(nèi)部政治觀點各異。問題是,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都沒有在制定政策時給予華裔群體足夠的關注。雖然近年來,華裔移民主要是來自科技、生物、醫(yī)療等領域的高端人才,但無論是在政治、經(jīng)濟,還是文化話語權(quán)上,華裔依然面臨明顯的“竹子天花板”。比如,我雖然是第二代移民,從小就生長在美國,但依然常常被視作“外來者”。
很多時候,華裔所處的這種狀況既是原因,也是結(jié)果。我小時候,父母就有投票資格,但他們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大的投票熱情。因為在他們眼中,要讓自己和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不能寄望于某個黨派的某個總統(tǒng)當選,最終還得靠自己的努力。我覺得這也代表很多上一代華裔美國人的想法。
因為父母的努力,我從小不用為下一頓吃什么、晚上要住在哪兒而煩惱,不用去關注政治。2016年,15歲的我對特朗普上臺并沒有什么印象。到了高中,我夢想成為一名老師,開始關注其他人的生活,因而漸漸開始關注和參與政治。
進入耶魯大學后,我選擇了民族、種族和遷徙專業(yè)。這一專業(yè)能同時滿足我對歷史、教育和法律的興趣。我也越來越意識到,自己對家庭和族裔的責任,要擔起這份責任,就必須有所作為,去改變不公的狀態(tài),那么參與政治議題就是其中的一條路徑。和美國所有大學一樣,耶魯鼓勵學生積極參與社會政治活動,這是日后成為一名合格公民與社會貢獻者的必要條件。
我們一家都傾向于民主黨,我身邊也有華裔朋友跟父母的政治觀點不同。我的一位朋友就加入了一個名為“共和黨父母的華裔兒童支持小組”的Facebook群。除了代際溝壑,文化、歷史和語言等差異往往使二代華裔在政治上比父母更進步。當然,這并非只是存在于華裔中的特殊現(xiàn)象。
有些華裔父母反對民主黨,是因為不贊同后者倡導的社會福利政策。他們認為自己繳納的稅款,沒有流向合理的地方或者合適的對象。也有人抨擊某一黨派執(zhí)政期間存在腐敗,但在我看來,腐敗并不是某一黨派的問題,這是政治的通病,如果單單拿這個去抬高另一方,則多少有些虛偽。
上大學前,我曾經(jīng)很擔心自己會因為成長和環(huán)境的改變,跟父母在一些重要議題上出現(xiàn)觀念沖撞,但保持陪伴和溝通也讓我明白,我們的政治觀念并非一成不變,會受到彼此的影響。
我們選擇聲援黑人群體,并非因為我們同屬于非白人族裔,同樣承受著歧視,而是因為我們明白,今天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未來也可能會發(fā)生在我們自己身上。即便我貢獻的這份努力,未來可能也不會真正能救我于危急,但我還是會為之發(fā)聲。如果我們都像特朗普那樣,認為保護一方的利益就一定要犧牲另一方的利益,未免太過狹隘,太缺乏想象力,我們需要對政府和自己有更多的信心。
雖然特朗普執(zhí)政的這四年乏善可陳,甚至是災難性的,但他依然獲得了近半數(shù)的支持率,這促使我反思自己的信念緣何而來。我不希望自己投給民主黨是因為從小生活在一個“藍州”,也不希望自己支持社會保障法案和平權(quán)法案是因為同學們都這么做。我希望在完全了解對立立場并充分挑戰(zhàn)過自己后,再做出的決定。
即便我支持民主黨,也認同平權(quán)法案的理念,但在一些具體的提案及執(zhí)行層面,仍然有許多不同意見,比如,主張將公立大學的擇優(yōu)錄取改為按種族比例錄取。不過,和部分保守派華裔不同,我認為這并不代表我們要對平權(quán)法案全盤否定,而應該更謹慎地對待,更深入地質(zhì)疑。雖然我把選票投給了拜登,但他的政策是由一個溫和派政治家決定的,而我們當前的政治、社會和經(jīng)濟現(xiàn)實,需要比拜登方案更先進的措施。
對于這次大選波折的選情,我并沒有特別緊張。盡管我非常希望總統(tǒng)不再是那個滿嘴種族言論的人,可我知道,總統(tǒng)無法替你解決眼前的所有問題,總統(tǒng)無法幫助你實現(xiàn)所有愿望。如果你希望能改變自己所在群體和族裔面臨的不利現(xiàn)狀,就不能僅僅盯著大選日你投出的那一票,而是要明白接下來的每一天你能做什么,要如何為改變而努力。
(文中黎叔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