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波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宋及楚平。宋成公如楚,還,入于鄭。鄭伯將享之,問禮于皇武子。對曰:‘宋,先代之后也,于周為客,天子有事膰焉,有喪拜焉,豐厚可也?!嵅畯闹硭喂屑佣Y也?!盵1] (P218)其中“享宋公有加禮也”的讀法存在分歧。幾種有代表性的讀法如下:
(1)陸德明《經典釋文》曰:“‘享宋公有加’,絕句,‘禮也’一本無也字,讀則總為一句。”[2](P236)即此句應讀為“享宋公有加禮”。
(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讀為:“享宋公,有加,禮也?!盵3](P467)
(3)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左傳》讀為:“享宋公有加,禮也?!盵1](P218)
三種讀法,爭議主要出現在“有加”之后是否斷句。通過考察先秦、兩漢典籍中“有加”的分布情況,我們認為《經典釋文》所提供的讀法“享宋公有加禮”更加符合語法規(guī)則和語言事實,較為妥當。
在《左傳》等先秦典籍中“有加”共出現了16次,其中“有加”之后有“X”的句子共有11例,“X”多為“加”的賓語(少量為補語);“加”主要表示“增加”,“加X”表示“X有所增加”。如:
(1)司宮設賓席于戶西,南面,有加席。(《儀禮·太射》)
(2)老有加惠,旅有施舍。(《左傳·宣公十二年》)
(3)朝而獻功,于是有容貌采章嘉淑,而有加貨。謀其不免也。(《左傳·宣公十四年》)
(4)晉侯見鄭伯,有加禮,厚其宴好而歸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5)晉侯享之,有加籩。(《左傳·昭公六年》)
(6)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視,振動悼慄;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莊子·外篇·山木》)
(7)故上有羨獲,下有加利。(《晏子春秋·內篇問上》)
(8)于是破斄之臣,東邑之卒,皆有加利。是上獨擅名,利下流也。(《晏子春秋·內篇問上》)
(9)國有義勞,民有加利,以此舉事者必成矣。(《晏子春秋·內篇問上》)
(10)君有加惠于其臣,使臣不凍饑,則是君之賜也。(《管子·小匡》)
(11)谷反準,賦軌幣,谷廩重,有加十。(《管子·山國軌》)
以上各句中的“加X”都是“有”的賓語。如“加惠”表示“恩惠有所增加,非同一般”,“加禮”表示“禮遇有所增加,非同一般”。
當然,先秦典籍中,也有在“有加”之后斷句的特殊情況,共有6例,又可以區(qū)分為如下幾種情況:
1.受事置于“有加”之前,起凸顯、強調作用。例如:
(12)今豆有加,下臣弗堪,無乃戾也。(《左傳·昭公六年》)
魯國季孫宿出使晉國,晉侯以特別高的規(guī)格招待他,季孫認為晉強魯弱,以小事大,如此禮遇,讓他不敢接受,所以拒絕?!岸埂笔枪糯⒀b肉食的器皿,“豆有加”即“有加豆”,將“豆”置于“有加”之前,可以起到凸顯、強調作用,表達接待規(guī)格高于常禮。
2.“有加”之后有“焉”字。例如:
(13)武王帥而行之,不敢有加焉。(《禮記·文王世子》)
古漢語中的“焉”雖然多用作虛詞,但在某些情況下,它具有指示作用,相當于“……地方(或方面)”等意思。梅廣《上古漢語語法綱要》說:“出現在句尾的‘焉’,往往被人忽略,以為是一個語氣詞,跟句子其他部分無關,其實大謬不然。在大多數的情況下,都是有指示的實義的,并非單純的語氣詞。忽略了‘焉’,往往會使句義不完整,甚至產生誤讀?!盵5](P26)例(13)的“焉”,指上文所述文王侍奉王季之事,“不敢有加焉”指武王完全遵循文王的做法,不敢稍作增加。
3.根據上下文的省略。例如:
(14)寡君寢疾,于今三月矣,并走群望,有加而無瘳。(《左傳·昭公七年》)
(15)吾事鬼神豐,于先君有加矣。(《左傳·昭公二十年》,又見《晏子春秋·外篇上第七》)
(16)制三公,一命卷;若有加,則賜也,不過九命。(《禮記·王制》)
根據語境,例(14)“有加而無瘳”的句意為“病有加重”,此句因為受字數和節(jié)律的限制,在不影響語意的情況下,出于簡省、經濟的目的,“有加”之后不需要“X”。例(15)中“于先君”表示比較,根據“吾事鬼神豐”,我們可以推斷出“有加”之后省略了“豐”。例(16)中,根據上下文“一命卷”“不過九命”,我們可以推斷出“若有加”之后省略了“命”。以上諸句,我們根據上下文,大多可以推斷出所省略的內容“X”。所以說,若“有加”之后沒有“X”,必須具備省略的條件;否則,句子的語意不完整。
很顯然,《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享宋公有加禮也”一句和以上幾種情況均不相同。它既沒有提前的受事,也難以根據上下文推斷出“有加”之后有所省略的“X”,所以不能在“有加”之后斷句,讀為“享宋公有加,禮也”或“享宋公,有加,禮也”。所以說,此句中“有”的賓語必然是“加禮”。
張誼生《試論“有加”的附綴化與“X有加”的構式化》一文說:“從‘有加’的源義來看,‘有’是具有而存在,‘加’是‘施與而增加’。一開始,‘加’不是‘有’的直接成份,‘加Y’才是‘有’的賓語。”[5](P302)從先秦共時語言系統(tǒng)來看,“有加”尚未組合成詞,“加”是一個及物動詞,通常需要賓語。除特殊情況以外,通常出現的是“有加X”結構,“X”是“加”的賓語;若沒有“X”,“有加”的語意不夠完整。故“享宋公有加禮也”讀為“享宋公有加禮”更加符合語言事實(“也”可能是傳抄過程中的衍字)。
漢代是上古漢語和中古漢語的過渡時期,與先秦相比,漢代在語言上發(fā)生了較大變化。在兩漢典籍中 “有加”逐漸詞匯化,成為一個詞?!坝屑印痹趦蓾h典籍中共出現了16次(包括對先秦典籍的引用),其使用情況也更為復雜,既有對先秦用法的沿襲,表現為“有加X”結構仍然存在;也有顯著變化,即“有”與“加”經常共現,由于節(jié)律的關系,逐漸詞匯化,從而跨層組合成為一個詞。因為凸顯、強調等原因,“X”往往前移至“有加”之前,成為“X有加”結構。
先秦時期,漢語詞匯大多為單音節(jié)詞,到兩漢時期開始出現了大量的雙音節(jié)詞。這樣,有些“有加X”結構中的“X”變成了雙音節(jié)的詞或詞組,但仍為“有加X”結構。如:
(17)二十年春,新作南門。作,為也。有加其度也。(《谷梁傳·僖公二十年》)
(18)冬,十月,新作雉門及兩觀。言新,有舊也。作,為也,有加其度也。(《谷梁傳·定公二年》)
(19)掖庭見親,有加賞賜,屬其人勿眾謝。(《漢書·何武王嘉師丹傳》)
“其度”“賞賜”均為雙音節(jié)的詞組,“其度”意為“它的規(guī)模”,“有加其度”指比原來的規(guī)模有所擴大。 “有加賞賜”也是“有加+雙音節(jié)”結構。在“有加賞賜”之中,“有加”已經開始詞匯化。
和先秦相比,在“X”成為雙音節(jié)的基礎上,兩漢“有加”用法的顯著變化是“X”移至“有加”之前的情況增多,出現了多次“X有加”結構(“X”為多音節(jié)的詞或詞組)?!癤”移至“有加”之前,與漢語詞匯由單音節(jié)為主向雙音節(jié)為主的演變趨勢有很大關系?,F代漢語中“有+VP”結構比較少見,如必須說“有吃的”“有穿的”或“有吃有穿”,而不能單說“有吃”或“有穿”,往往需要將“有”后的“VP”名詞化,或改換成其他說法。相反,上古漢語中 “有+VP”結構并不少見,如《中庸》中說:
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
《中庸》中的“有弗學”“有弗問”等即是“有+VP”結構,“有”表示“存在、具有”。后來隨著語言的演變,這一結構慢慢減少。
“X”移至“有加”之前還跟受到節(jié)律的制約和影響有關?!癤”由單音節(jié)變成雙音節(jié),“有加X”成為四字結構,根據漢語的習慣和特點,其節(jié)律通常為“2+2”結構,由兩個自然音步構成。 “有”“加”兩詞經常共現,由于節(jié)律的關系,兩者從而跨層組合成為一個詞。舉例來說,如“有加賞賜”實際為“有+加賞賜”,由于受“2+2”結構的節(jié)律影響,遂成為了“有加+賞賜”這一結構。同時,因為表達的需要,“X”往往前移至“有加”之前,可以起到凸顯、強調等作用,這樣“有加X”就成了“X有加”結構。如:
(20)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賈誼《新書》,又見《漢書·賈誼傳》)
(21)明年,兩單于俱遣使朝獻,漢待呼韓邪使有加。(《漢書·匈奴傳》)
(22)公車徵士豫章徐孺子,比為太尉黃瓊所辟,禮文有加。(應劭《風俗通義》)
(23)王若曰:“祖祭公,予小子虔虔在位,昊天疾威,予多時溥愆。我聞祖不豫有加,予維敬省。不吊天降疾病,予畏天威,公其告予懿德。”(《逸周書》卷七)
例(20)和例(22),跟上文所舉“豆有加”情況相似,受事“禮文”“德澤”置于“有加”之前,意在凸顯和以前大不一樣、有了很大的提高。例(23),“不豫”指尊長的疾病,“不豫有加”意為“病情加重”?!逗喢髦袊偶o典》說:“其(《逸周書》)述作年代,早出者先于《左傳》,晚出者延至漢晉,其中多出戰(zhàn)國間人擬作?!盵6](P61)根據“有加”的使用,我們認為《逸周書》中的此篇可能作于漢代。
值得一提的是,例(21)中的“漢待呼韓邪使有加”和“享宋公有加”結構基本相同,兩句皆為“(名詞)+動詞+名詞+有加”的形式,但是由于在漢代“有加”已經詞匯化,所以兩者并不是都從“有加”之后斷句。另外,兩句中的動詞有所不同,“待”是施受同辭,動作涉及施、受雙方,其詞義就施事來說是“對待、招待”,就受事而言是“獲得的待遇”?!皾h待呼韓邪使”意為“漢朝給予呼韓邪使的待遇”,置之于“有加”之前凸顯了待遇的非同一般。“享宋公有加禮”中的“享”則不同,動作只涉及施事,“享宋公”的語意只可理解為“宴請宋公”,若將其置于“有加”之前,語意不夠完整。所以,“享宋公有加禮”按照“晉侯見鄭伯,有加禮,厚其宴好而歸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和“晉侯享之,有加籩”(《左傳·昭公六年》)的讀法,更加符合語言事實。
以下兩例“有加X”結構中的“X”都是單音節(jié)詞,“有加”卻不是一個詞,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漢語詞匯的雙音節(jié)化對“有加X”句序的影響很大。
(24)納徵詞曰:“吾子有加命,貺室某也?!?班固《白虎通義》)
(25)甲乙有支干,支干有加時。(王充《論衡·詰術篇》)
例(24)為引用前代文獻,《納徵詞》的創(chuàng)作年代應早于漢代,“有加”之后出現的仍為單音節(jié)詞。例(25)中,“加時”是“有”的賓語。
跟先秦類似,兩漢典籍中也有省略“X”的情況。如:
(26)鄭子產聘於晉。晉侯有疾,韓宣子逆客,私焉,曰:“寡君寢疾,於今三月矣,并走群望,有加而無瘳。(王充《論衡·死偽篇》)
(27)位過招殃,靈督其,風疾恍忽,有加無瘳。(應劭《風俗通義》)
(28)莽既致太平,北化匈奴,東致海外,南懷黃支,唯西方未有加。(《漢書·王莽傳》)
(29)曰:大旱者,陽滅陰也。陽滅陰者,尊壓卑也,固其義也,雖大甚,拜請之而已,無敢有加也。(董仲舒《春秋繁露》)
其中的例(28)和例(29)兩句,均含有否定意義,兩句均可根據上下文推斷出省略的內容。
另外,如果有疑問代詞置于“有加”之前,也不需要再出現“X”。如:
(30)亞夫之用兵,持威重,執(zhí)堅刃,穰苴曷有加焉!(《史記·絳侯周勃世家》)
(31)如武帝之雄材大略,不改文、景之恭儉以濟斯民,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漢書·武帝紀》)
上古漢語中,疑問代詞置于動詞之前是一種比較常見的用法。
“有加X”和“X有加”結構的語意基本相同,均表示“在‘X’方面有所增加或非同一般?!蓖ㄟ^考察上古漢語中 “有加”的使用和演變情況,我們發(fā)現先秦時代“有”的賓語不是“加”,而是“加X”。兩漢時期,由于漢語雙音節(jié)詞的數量增加,“有加X”中的 “X”多為雙音節(jié)的語言結構,因為節(jié)律關系,“有加”結合得更加緊密,逐漸跨層組合而成為一個詞。有時為了凸顯、強調等表達的需要,“X”往往移至“有加”之前,且成為一種習慣,影響至今。從先秦到兩漢,在一些情況下 “有加”之后沒有出現“X”,但根據上下文,“有加”之后所省略的“X”仍然可以推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