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結果的黃皮

陳漢英

聽說有一個貧困助學對象核查沒通過，這戶主人找到資助方哭訴，申請扶助款。資助方委托我們重新核查。

這個周六，我們一行五人頂著烈日出發(fā)。還不到九點，太陽就金燦燦的，晃人的眼，看了天氣預報，今天最高氣溫達36℃。我們在集合地點準備物品、資料的時候已滿頭大汗。天氣異常炎熱，幸好我們坐在車上，能夠享受空調。我們一路上聊著天，偶爾看看路邊變換的風景。進入鄉(xiāng)村后，入眼的都是綠樹、藍天，我們雀躍不已。忽一下又看到一方池塘掩映在綠樹之中，頓覺清涼不少。七拐八彎之后，我們進入一條村道，村道兩旁種的全是果樹：荔枝、龍眼、杧果、石榴、黃皮、菠蘿……

“菠蘿，菠蘿，好多菠蘿！”同行的云子驚喜地叫出來，我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好多菠蘿，幾乎整個樹干都掛滿了果實，一個挨一個，我們光是看著就口齒生津了。“黃皮果，黃皮果，黃皮果熟了！”這邊聲音未落那邊又響起來，一串串金黃的黃皮果壓彎了枝頭。果樹快速掠過我們的車窗，枝葉擦著車頂發(fā)出沙沙聲，我看著那誘人的水果，不禁咽了咽口水。

“我們下車買點兒吧，難得看到這么好的水果！”“今天，我們一定能大飽口福！”農家無閑田，房前屋后都種滿了時令果樹。我想，我們探訪的那戶人家應該也種植了不少果樹吧。

我們一路賞果，驚呼，嬉笑，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茂密墨綠的黃皮果樹葉伸出院墻，探到我們的車頂，這家也種了不少果樹。枝葉掩映下，一道竹籬笆門緩緩拉開，迎接我們的是一位老奶奶，她的背很駝，頭幾乎垂到了膝蓋。我急忙去攙扶她，她借著我的手臂用力挺了挺腰，我這才看清她的臉：滿面滄桑，皺紋縱橫，卻笑得很慈祥。她拉著我的手把我們一行往屋里領。

進了大廳，外面太亮，眼睛一時不適應屋里的昏暗，過了一會兒，我才看清里面的擺設：大門左邊是一張舊木沙發(fā)，掉了不少漆，其中一個椅角處貼的壓板翻了一層起來，沙發(fā)前面是一張茶幾，茶幾上面擺滿了東西：茶壺、水壺、茶杯、餅干、舊書紙，還有一瓶活絡油，幾個瓶瓶罐罐，有點兒亂。沙發(fā)對面靠墻放著一張矮電視柜，上面是一臺新款電視機，柜面和電視機屏上都落了一層灰。正對大門的一面墻上，上方掛著一面鏡子，下方貼滿了考試成績優(yōu)秀的獎狀。這是一套四室一廳的房子，地板是粗水泥鋪的，墻面、天花板上都只抹了一層粗石灰泥。房子還挺新，四個屋角卻掛著蜘蛛網(wǎng)。沙發(fā)背后的墻上貼著些舊的明星海報和風景畫，有張畫沒貼牢，搖搖欲墜。

這時從大廳左右兩個門中各走出一個孩子，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這應該就是資料上顯示的姐弟倆，一個讀初二，一個讀五年級（資助方擬資助姐姐）。姐姐身穿白襯衫，藍黑褲子，小白鞋，一般學生的衣著，留著披肩長發(fā)，劉海兒遮住了眉眼。她說話時，甩了甩頭，我這才看到一雙與年齡不符的漠然的眼睛。弟弟活潑多了，小平頭，大腦袋，圓臉，腳穿一雙運動鞋，跟城里的孩子無異。

打過招呼后，我讓姐姐幫忙把我們帶來的米、油等禮物搬進屋來，哪知道姐姐高呼一聲：“老弟，你去！”

臨出發(fā)時，前一批核查人員中有位同事給了我一包衣服，說是自家小孩兒的衣服，不合穿了，剛好適合這家的兩個孩子穿，讓我捎過去。我接過來，順手翻了翻，說是舊衣服，其實有八九成新，還很時尚，比我家孩子穿的還要好。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包里。我笑了笑，說：“這么漂亮的衣服，他們看到一定很開心！”我謝過他后把衣服放到車里，非常感激這些充滿愛心的核查人員。

我把衣服交到女孩子手里，并告知衣服的來歷，女孩兒沒有多少表情，“嗯”了一聲，隨手把衣服丟在沙發(fā)上，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們被嫌棄了。

老奶奶佝僂著身子進進出出為我們準備茶水，天氣太熱，我們把茶幾搬到院子里的果樹底下，就坐在樹蔭里聊天。我們不好意思讓老奶奶為我們操心，把她按在凳子上，招呼姐弟倆帶我們去廚房一起燒水、洗茶杯。廚房的地上放著一盆用過的碗筷，泡在水里。其間，我進了一次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有一桶泡著的臟衣服。我把女孩子叫到身邊，說：“你家衣服還沒洗呢?！迸⒆哟鸬煤芸欤骸皨寢尦鋈[攤兒了，很快回來，衣服都是她洗的。”“那你做什么？”“我看書?！?/p>

坐下來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院子里除了黃皮果樹，還有一棵壯實的菠蘿樹，樹蓋很大，我們就坐在菠蘿樹下。樹干上只有兩個長得瘦瘦小小的菠蘿，一副營養(yǎng)不良、隨時都可能夭折的樣子。黃皮果樹枝葉茂盛，果子卻不多，偶爾看到幾顆金黃的腦袋從葉間探出來。為什么這家的果樹和路上看到的差別這么大？菠蘿樹對面的院墻邊還有一棵枇杷樹，樹葉干枯，細看之下才發(fā)現(xiàn)，葉子被蟲子吃出一個個孔，有的葉子上還有結成的繭，有蟲蛹在里面，還有不少“吊死鬼”（一種蟲子），吐出一條條線，人經(jīng)過此處隨時都會碰到這些線，很是嚇人。樹下，用漁網(wǎng)和廢舊廣告布圍出一個雞欄，雞應該放出去了，地板上鋪著一層新的雞屎，還沒打掃。

閑聊時了解到：這家的男主人前幾年因病去世。醫(yī)治過程中，把家中的積蓄花了個一干二凈。家中的幾畝田地承包給別人種木薯了。女主人腰受過傷，又沒一技之長，只能收購一些紅薯、胡蘿卜、玉米等拿到大隊部去擺攤兒，掙點兒伙食費。兩個孩子的學雜費平時都靠親戚資助。他們原來居住的舊房子墻開裂了，有倒塌的危險，幾個姑媽拼拼湊湊建起這一層房子，再也沒錢裝修了。這一家上有老，下有小，領著政府的扶貧款，生活還是時常捉襟見肘。

正慨嘆著，女主人回來了，見到我們（來前我們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飛快地跑到我們面前，拉著我們的手，激動地說：“老師，你們來了，真好！”她一邊熱情地招呼我們喝茶，一邊用眼睛尋找她的女兒，找到后大聲說：“心怡，你又沒打掃院子？”靠在門框上的心怡懶洋洋地答：“今天你給老弟買了新鞋，應該由老弟掃地?！眿D人有點兒不自然地看向我們，無奈地笑了笑。

女主人很健談，面容很憔悴。從見面起，嘴巴好像就沒停過。從孩子到房子，到過日子……一波一波的苦水往外倒，都是抱怨和痛苦，其間她說著說著哽咽了，抹了好幾回眼淚。我挑眉看了看女孩兒，她在母親說到她學習成績的時候哼了一聲，說：“要是有錢讓我去上補習班，我會考得更好！”“姑媽要是肯多給我一點兒錢，我就也能去學琴了，不至于被人瞧不起！”除此之外，她一直很漠然。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這個女孩子，讀初二了，除了成績好點兒，就只剩下抱怨、妒忌、懶惰，沒禮貌，不尊老愛幼，不懂得感恩和珍惜，滿滿一身負能量，讓人隱隱擔心。這孩子，如何能成才？誰之過？是貧窮嗎？

一個小時后，我腦仁痛，用手指按揉眉頭，坐在我對面的云子努努嘴，看口型是“你說句話吧”。我輕咳一聲，問了一句：“你家這幾棵果樹，果子都摘完了？”婦人立即接道：“我家的果樹今年就沒結果，肥料下了不少，你們看，長得多好，但就是不結果。真是人窮，喝白開水都能噎著，連樹也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我說：“我能讓你家的果樹明年結果！”我從廚房拿了把菜刀，走到菠蘿樹前，揮刀就砍。婦人看出我的意圖，馬上跑過來阻攔：“不能砍呀！長得好好的，干嗎砍掉它呀！”“再不砍，它就長歪了?！眿D人沒能攔住我，我對著樹干，狠狠地在不同位置砍了三刀，拔出的刀帶出乳白色的汁液，順著樹干流了下來?？惩旰?，我對婦人說：“你沒聽人說過‘砍一刀，長一撮’嗎？意思就是菠蘿木受的傷，能促使它開花結果?！苯又?，我又去折黃皮果樹上的梢。這時，同行的人紛紛來幫忙，不一會兒，我們就把兩棵黃皮果樹的樹梢全折了下來，探出院墻外的枝丫，也被砍掉了。

然后，我們又一起拿竹竿把枇杷樹干枯的葉子、枝干都給打了下來，清掃完后，整個小院就亮堂起來。

離別前，我對婦人說了幾句話：“愛孩子沒錯，但你愛他們的方式錯了！你希望別人家孩子有的，自家孩子也能有，你含辛茹苦，苛求自己，想盡辦法，想讓孩子有更好的物質生活，但你的孩子體會不到你的辛苦。愛孩子要講究方法，養(yǎng)孩子，要從精神上、心理上使他富足，而不是僅僅從物質上滿足他們。就好像果樹一樣，你一味地給它施肥、澆水，卻不修剪，它會長歪，并且不會結果。樹，受了傷才結果；人，吃了苦才會珍惜生活?！?/p>

臨走時，回望小小的庭院，那修剪一新的果樹特別精神，希望明年再來時，能看到上面結滿累累的金黃的黃皮果，那讓人滿口生津，又開胃理氣的黃皮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