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黃姚

（廣西）

一

黃姚，北宋開寶年間遺留下來的古老鎮(zhèn)子，與甲天下的桂林山水毗鄰。自然山水與桂林的模樣長得驚人神似，人稱“小桂林”。千百年來，她在世人的視線里，都出落得如同一個好看的姑娘，風情萬種，讓人迷戀。

我是極為相信緣分的人。愛上就如同初戀那般，就緣于詩和遠方對我的誘惑，抑或我對詩和遠方的一種向往。古老的石板路上就聽到了綿密的呼吸，聽到了酒壺山上綠茶舞蹈的節(jié)奏，聞到了古老巷子里徐徐飄散豆豉香味……那呼吸，那節(jié)奏，那香氣，自然而然地貫通了我的血脈。

二

在古鎮(zhèn)，我常常坐在帶龍橋上，無需構想，這陽光和鳥語機巧排列在我的詩歌里。那些曲彎通幽的巷道就是我詩的骨骼。在很多時候，它們都有一種燃燒意識，時不時釋放出詩歌的天性。

夜幕下，一排排紅燈籠，照亮了姚江的臉。一縷縷炊煙，搖晃著身姿，在游子的眼里不經意間就漫成了鄉(xiāng)愁。我喜歡在這樣的意境里，踏上青石板尋找平平仄仄的花句，喜歡倚著廊橋望著雁陣拍打寂寥無邊的天空。

此時，云朵換上了新衣裳，停在姚江映襯的雕花木窗上，她要和流水送一程落下來的花瓣……岸邊的楊柳，伸出細細的小手，依依作別。我站在一旁，默默注視著這不動聲色的一幕。花去也，明年還會朝著她以往的顏色和氣質再一次向我綻放么？姚江無語，轉身就潛入我的血管里暢游去了。

月亮幽靜地坐在真武山頂，等你，也在等我。多好的夜晚啊，當我牽著你的手走過帶龍橋的時候，一尾尾精致的錦鯉，在月光里搶食著我們投入姚江水的身影，甜蜜親吻的樣子，讓人一輩子都忘不了。

三

在黃姚古鎮(zhèn)，我遇見了何香凝和歐陽予倩，一個是丹青高手，一個是戲劇大師。丹青高手打開了她的畫布，在填入酒壺山、填入姚江的同時，也填入了遼闊、寂靜和風吹不散的靈魂。

而古戲臺，則是戲劇大師營造的風景，那些從盈盈水袖甩出的故事，從民國輾轉縈繞到今天，依舊在百姓把盞而樂的口中徐徐展開，極富生命力。

我知道，無論是何香凝，還是歐陽予倩，他們行走在黃姚的時間里，也把黃姚的風雨、坎坷、江河、山巒一一釀進了他們的生命。

我確認，他們的生命，開創(chuàng)了黃姚意義上的文化河流。河流之上，或畫或戲，或展或收，都見風骨、魂魄和嬋娟。

大師在前，我小心翼翼地緊跟其后。雖不能望其項背，但我常常在古鎮(zhèn)里幽思，如果靈魂能得到一點點這樣的滋養(yǎng)，我的余生也該有一種令人羨慕的豐沛。

四

在黃姚，無損的光陰來來去去，心無旁騖。

我也樂在其中，哪怕在孤寂的時候，也不想把自己取出。

更多的時候，我像一把椅子，靠在臨窗的位置，從未停止過等待。等待你，像母親那樣，坐著花轎，登堂入室。等待你，像成熟的果子那樣，在星空下與我一起成為秋天的一部分。

當冷霜熄滅夜晚的燈火，當太陽照亮葵花側身的影子，我們就大大方方地穿過四季，走向迎秀街，走向鯉魚街，去真武山上的龍鱗樹下寫詩，作畫，與花間小憩的蝴蝶相依為命，成為居山者最自然的特寫。

親愛的黃姚，我和愛人，就這樣從頭頂彎月的異鄉(xiāng)人，成為你懷里身披露珠的人了。故鄉(xiāng)在我們的眼淚里漸漸斑駁，故鄉(xiāng)人在我們的念想里漸行漸遠；古鎮(zhèn)在我們的睫毛下陡然清晰，古鎮(zhèn)人也在一清二白的日夜交替中變成了我們的親人。這種時空有意識的轉換，因為愛，在日常中已成為一種習慣。

日久他鄉(xiāng)變故鄉(xiāng)，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

五

仙女湖，傳說是七仙女下凡沐浴的地方，如今已變成黃姚的愛情天堂。每日每夜，不分陰晴，都有出雙入對的人在這里聚集。

在我的眼里，愛情，就是春風十里，就是繁花萬頃。而仙女湖的愛情，是晨風中你唱給我悅耳動聽的歌謠；是夕陽下你我攙扶著并肩回家的背影。為了那個約定，我一直在黃姚古鎮(zhèn)廝守著光陰等你。

等你的，除了我，還有時光為你準備的美：古鎮(zhèn)的寧靜之美，仙女湖的飄逸之美，姚江的娟秀之美，酒壺山的灑脫之美……

現在已是深秋，雁聲一陣陣劃入湖心，與白云的浮雕纏繞、嬉戲，再也不愿走動了。我的心思也是這樣，就愛這樣在這里呆著，在湖邊的驛站里，鋪開雪一樣的白紙，給你寫信。

信的開頭，是仙女湖的霧起時分，湖面被籠罩起來，山巒被藏了起來，遠處的村莊亮著微弱的光，近處草葉上眨巴著眼睛的露珠，一切的一切都是迷離而神秘。信的內容，是相思樹上長滿了紅豆，是月亮躲在云朵里暗自哭泣，是往事在湖面微微蕩漾的皺紋，是虛構的春天也能讓人心懷激蕩。信的結尾，當然是霧散了，云開了，一輩子遇見你，就是遇見了最懂自己的那個人，哪怕我從青絲等你到皓首，也不后悔。

六

仙殿頂的春天總能給人奇妙感覺。

今年杜鵑開放的時候，我又來瞻仰杜鵑花海了。那些杜鵑爭先恐后，如火焰，沿著山脊燃燒，就像長了翅膀飛到了天上。

你還在遠方。今春我依然是單身的燕子。

我為自己沒能攜你一起上山觀看這輕盈、絢爛的花海而感到失落。在今宵酒醒的黃姚，思念一再蔓延，殃及到我們腳下這片土地。也許每一個人進入到黃姚，會有不同的感受。我卻覺得眼前的亭臺再新也是孤單的，再新的斜陽也注定要落幕的……

往天上開去的花，靈魂自由，性情奔放。

別無選擇，在時間與時間的縫隙里，我快速地翻動太陽與月亮。在花朵與花朵的簇擁下，我甘愿為離別吹響號角。

七

黃姚的云海，在東潭嶺上。

與黃姚的云海邂逅，無需挑揀春夏秋冬。

雨天來，雨打草木深。云海，施展著萬千幻術，枕著山河呼嘯而來，騎著馬群奔騰而來。在這忽高忽低、忽明忽暗的人間，在這水墨潑灑、山海起伏的世界里，我空虛的內心突然有了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有了和你共度余生的勇氣和野心。

晴天來，花葉舒展，心生歡喜。云海，被青翠的山林環(huán)繞，如碩大的浴池盡收眼底。云海里的云，像絲綢，像錦緞，像銀河，像玉帛……不緊不慢地游弋著，那份淡定與從容，讓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它的懷里一定藏有指向愛人的星辰。

清晨來，露珠已把太陽搖醒。晨霧里的云海，張揚著無所不在的浮力，石頭、宮殿、廊橋、貝殼、泥牛都往天上涌。這氣象，似在云海之上，又在云海之下，沉浮之間，那些荒廢了的時光，一下子又給拾撿了回來，我青春的額頭攢夠了漂泊的本錢。

黃昏來，天空已開始退燒了。而夕陽下的云海，卻不改初衷地沸騰著、燃燒著，不舍得離去。我覺得，我和云海有著一樣的想法，哪怕此去深入夜的深處，哪怕掙扎的軀體遁入夢的中央，在黃姚歲月的某個枝頭，依然能繼續(xù)發(fā)光發(fā)熱。

八

這些年在黃姚蟄居，我對古鎮(zhèn)有了更多的感情。與古鎮(zhèn)有關的花啊草啊，以及龍鱗臺、姚江水，螢火蟲和鳳尾竹都成了我的親戚。

古鎮(zhèn)很小，卻連接著三個省區(qū)的土地和天空。在巨大的天空下，在千山萬水間，我想牽著一朵云，在滿天星斗的夜晚，化作雨，落在古鎮(zhèn)人家干凈的屋瓦上，聆聽古鎮(zhèn)舊得發(fā)白的故事。

入冬了，樹葉落下來隨風飄去遠方。每一片樹葉，都是一枚郵票，每一枚郵票，都可以帶著問候和思念找到郵寄的處所。當然，這些漂浮的樹葉中肯定有一片是飛向你的，這是一個寄居山水的人能夠給你的全部。

入冬了，我圍著火爐，一碟豆豉魚，二兩黃精酒，就構成了我心中的廟宇。我常常在酩酊大醉后走出廟宇，長時間坐在古老的石凳上，就像坐在母親的身旁。我坐在這里，守著自己沉寂的心，等待春天的到來，等待時間的救贖，等待你動人心魄地進入我的國度。

親愛的黃姚，我沉迷浸潤在你的夜色當中了，今晚有風，在風的攙扶下，我在古鎮(zhèn)太平門的拐彎處回望，回望歲月留下的慷慨，回望年華美好的遇見……

回望黃姚，花開有聲。

回望古鎮(zhèn)，一眼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