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案件中基本上沒有窮兇極惡的人”

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發(fā)自北京

解放西是長沙夜生活和娛樂的中心，坡子街派出所每天要處理大量醉酒引起的糾紛事件，忙碌到深夜。圖為警長張鵬（左一）和同事正在巡邏?！　∈茉L者供圖

★很多時候，警情只是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有人買鞋的大小不合適，穿過之后想退換；有人在理發(fā)店剪發(fā)，發(fā)型不滿意。警長張鵬處理過有人在路上摔了一跤，要求警察找出誰該為此負責。

長沙坡子街派出所一天最熱鬧的時候是夜里。晚上十點和凌晨兩點酒吧散場后，報警高峰來臨，數(shù)不清的斗毆滋事和人情糾葛，所里時常躺著哭天搶地一癱不起的醉漢。這里平均每天出警四五十次，最多的紀錄是一天117起。

很多時候，警情只是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有人買鞋的大小不合適，穿過之后想退換；有人在理發(fā)店剪發(fā)，發(fā)型不滿意。警長張鵬處理過有人在路上摔了一跤，要求警察找出誰該為此負責。

許多事不在職權范圍內(nèi)，但也不得不管。“現(xiàn)在的人很聰明，他說你們不來，現(xiàn)在是一個糾紛，等一下要打架了，就是你們的事了，你說怎么辦？”張鵬哭笑不得。

這間派出所的日常被拍攝下來，制作成紀錄片節(jié)目《守護解放西》，至今已播出兩季。第二季的拍攝從2020年8月開始，持續(xù)了三個月，跟拍了兩百多個案件，最終挑選其中的十分之一左右播出?！霸诤Ａ康幕A上進行篩選，大量拍攝挑選才能夠達到我們呈現(xiàn)的節(jié)目效果?！笨倢а菪ゆ嬖V南方周末記者。

攝像師和民警一樣，24小時輪班不間斷地工作。為了實現(xiàn)“非侵入式拍攝”，審訊室內(nèi)設置的是隱藏攝像機，攝制組把一位副所長辦公室的墻面打掉，改成了單面鏡。外出跟拍時，通常當事人都處在焦灼狀態(tài)，很容易就忽略了有人在拍攝。拍毒販是最危險的，要專門用上偷拍眼鏡和針孔攝像機，跟在便衣警察身后。

最初和長沙市公安局商定拍攝選址時，幾乎沒有第二個選擇。解放西對長沙來說相當于北京的三里屯和上海的南京西路，是整座城市的夜生活和娛樂的中心，解放西地帶2.4萬平方公里內(nèi)共有4間派出所，坡子街派出所處于最核心的位置。

這里人流量大、酒吧聚集，一江之隔就是大學城，整夜不眠不休。就連抓扒這樣的行動也安排在凌晨三點，人們喝醉了，就是小偷出沒的高峰時機。每當接到報警任務，所里的提示音就會像外賣訂單一樣響起來：“有新的警情，請查收。”

“解放西不相信眼淚”

《守護解放西》第一季在2019年播出時，人們就見識到了解放西的特色。民警任罡一晚上處理了不下5個不省人事的醉漢，其中一個打出租車，到目的地一開車門，立刻栽倒在馬路中間睡著了。他的身體橫在車和地面之間，怎么都叫不醒，司機只好報了警。

很多派出所設有醒酒室，不過利用率不高，而在坡子街派出所，醒酒室派上了大用場。醉后鬧事的人在這里待一夜，往往第二天就換了另一副面孔，“你要幫他回憶他頭天晚上的行為，簡直愧疚到不行。”節(jié)目總編劇廖莎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不過，醉酒并不是犯罪的理由。刑法明確規(guī)定，醉酒的人犯罪應負刑事責任，醉酒不屬于法定從寬處罰情節(jié)。不少嫌疑人以醉酒為由，聲淚俱下地哭訴自己只是一時沖動，或者忘記了犯罪事實。每當這樣的情節(jié)出現(xiàn)，節(jié)目彈幕滿屏寫道：“解放西不相信眼淚?！?/p>

張鵬前段時間處理了一個案件，一個少女和兩個朋友去酒吧消遣，喝醉后被朋友強奸，第二天醒來，她跳進湘江自殺身亡。這個案子無人報案，直到尸體被發(fā)現(xiàn)，警方進行追查，才逐漸溯清其中的原由，兩個疑犯被判處了無期徒刑。

這類惡性案件是極少數(shù)，大部分案件是酒后沖動導致的一時失足，“都是人之初性本善，哪有那么多罪大惡極的人?！睆堸i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接到的案件中，奇人奇事相當多。一個未成年男孩帶女友去酒店開房不成，一怒之下踢壞了電梯門，到了派出所后他溫順地認錯道歉，對張鵬訴苦，“那邊那個跟我鬧分手，這邊這個又說想睡覺。”張鵬半天才反應過來，男孩是在不同樓層分別約見了兩個女友。

中隊長劉星宇接到報警，一個男子被女朋友的未婚夫打了——又是一個一時聽不懂的警情。去現(xiàn)場了解，發(fā)現(xiàn)當事女孩同時交往了至少三個人，兩個打架男子分別堅稱是她的“男朋友”和“未婚夫”，但她都表示否認，說自己一個都不選。

“現(xiàn)實中可能比播出還要多好多倍，特別多（奇葩），播放畢竟是經(jīng)過了篩選?！睆堸i長了一張不茍言笑的撲克臉，總是耷拉著小眼睛，遇到荒唐的事，他會努力讓自己不能笑。有時聽見新人徒弟們說，今天碰到一件事刷新了三觀，張鵬對他們說：“不要急，今后會不斷有事來刷新你的三觀?！?/p>

坡子街派出所所長黃俊龍認為，處理奇葩瑣事，更要求民警熟悉法律，具備很強的業(yè)務知識，“做工作也好，處理問題也好，你必須要耐得煩”。

節(jié)目中出現(xiàn)的當事人，都要簽署同意播出的協(xié)議。節(jié)目組專門有兩三個人負責聯(lián)系當事人，在獲得許可的情況下方可播出，并且要在臉部打上馬賽克。有些同類節(jié)目不打馬賽克，很多人對節(jié)目組建議，如果去掉馬賽克，露出豐富的面部表情，節(jié)目效果會翻倍。

“因為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暴力太可怕了，沒必要給他們生活造成困擾。如果這個人露臉了，可能會引起一波不太好的騷動?！绷紊f，“更多時候在我們的案件中間，基本上沒有窮兇極惡的人，將來他還要步入社會，還要再重新生活?！?/p>

馬賽克怎么打經(jīng)過了反復的內(nèi)部討論，對不同當事人有不同的處理。肖姝說，普通當事人會打得很嚴實，未成年人打完后還要變聲處理，如果是進入訴訟的犯罪嫌疑人，馬賽克相對“薄”一些，僅體現(xiàn)人道主義保護。

節(jié)目組曾拍到一個案件：一個抑郁癥患者和丈夫來長沙看病，趁丈夫出門買早飯準備跳樓自殺，丈夫沒帶鑰匙折返回來，剛好在跳下去的瞬間抱住了她的一條腿。這次警情非常驚險，警察和120全都到達現(xiàn)場，最終把她救下。

盡管與當事人溝通后，對方?jīng)]有強烈反對播出，但節(jié)目組抉擇后還是放棄播出這起案件?！昂貌蝗菀捉o她勸回來的，沒有必要為了博眼球吸引觀眾，可能讓她再次萌生自殺的念頭?！绷紊蚰戏街苣┯浾呋貞洝?/p>

“多管閑事做好多警察以外的事情”

張鵬是從警十多年的資深民警。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前，他特地找出本子和筆，打算捋一捋自己這些年參與偵辦的要案。還沒來得及寫一個字，約定的采訪時間就到了。

他在兩季節(jié)目里出鏡率高，大受歡迎。剛開始節(jié)目組來拍攝，他不知道《守護解放西》要做什么，只以為是和平時一樣的新聞采訪。雖然是湖北宜昌人，張鵬卻講著一口濃重的長沙普通話，面對攝像頭跟拍，他起初有些不習慣，“但在工作的時候，有時處理問題起來，就把它搞忘了”。

和張鵬一樣，32歲的劉星宇同樣從小立志做警察，內(nèi)心有英雄主義情結。小學三年級時，他差點被人拐騙，警察把騙子抓走在他心中留下偉岸的形象。

進入派出所工作后，大部分民警都會在職業(yè)生涯初期產(chǎn)生落差感。不是每個警察都有機會破大案，現(xiàn)實中他們處理案件事無巨細，“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別，別人很小的求助、糾紛，都要去處理，什么都要做?！睆堸i說，雖然內(nèi)心向往辦大案，渴求成就感，但同時又希望不要出現(xiàn)那樣的案子，人人平安最好。

在張鵬看來，復雜的大案并不是最難的，會以專案的形式擊破。最叫他頭疼的是打架斗毆，當事人往往公說公有理，都說是對方先動的手，假如沒有監(jiān)控，“誰打了他，他打了誰，根本分不清”。

劉星宇遇見過不少為幾塊錢而扯皮的情況——摩的司機要八塊，乘客給五塊，“有時候跟他們怎么說呢？這個事別說了，我?guī)湍愀读税?。?/p>

“這個行業(yè)能夠把你的脾氣磨好一點，因為你一天遇到的事情都很新奇?！眲⑿怯顚δ戏街苣┯浾哒f，“你們看《守護解放西》，會覺得為什么有這種奇葩警情，其實我們每天都會遇到。當你見怪不怪的時候，自然情緒就會平穩(wěn)下來?！?/p>

有時，新人警察無法適應這種落差，張鵬會勸他們，警察工作不僅有你想象的，還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張鵬這樣解釋基層民警的重要性：在一線跟群眾直接面對面，重要性就是化解，幫他們解決問題，避免矛盾升級造成更大的案件。

包括輔警在內(nèi)，坡子街派出所一共有八十多位警察?！妒刈o解放西》里的幾位主人公是節(jié)目組經(jīng)過長期跟拍、采訪和分析，從中挑選出來的。廖莎認為，這些民警的個性是節(jié)目好看的關鍵?！伴L沙人不端著、不捏著，警察更需要這樣的人，更加能夠和當事人拉近距離?！?/p>

“我覺得比較正確地展示了我的形象?！闭f起節(jié)目，劉星宇笑了起來。他喜歡把頭發(fā)打理得整整齊齊，便衣行動時會穿美式街頭風，牛仔褲和球鞋，“你邋里邋遢、頭發(fā)稀爛的，別人首先看你的形象不好，就覺得你工作能力也不強，做起事來、說起話來，他就沒那么服氣。”

每位警察都有不同的工作風格。廖莎總結：張鵬是鐵面無私的老警長，看上去嚴肅，但內(nèi)心很溫暖；劉星宇看上去嬉皮笑臉，愛拋金句，處理情感糾紛很有一套。

有一次處理家暴案，解決完案件后，劉星宇擔心女當事人再被男友暴力對待，把她單獨留下，請來一位女警官和她聊天，特地從后門送走她。處理男友被未婚夫打的“女海王”案時，劉星宇怕女當事人當眾難堪，把她單獨叫到派出所門口，問清事情的原委。

“你如果不能仔細地觀察，沒有共情能力，沒替她感同身受，沒站在她的位置上想，她講出來的東西，可能就會藏著、掖著，因為她也怕你笑話，就不利于我們工作的開展?！眲⑿怯钫f，“假如是你的朋友、親戚發(fā)生這種事情，你會怎么想？　我們都有感情的?！?/p>

肖姝也很欣賞劉星宇，“他會多管閑事、做好多警察以外的事情”。很多時候完全可以結案交差了，但劉星宇還是要把來龍去脈弄清楚，“他不是在拍電視，他真的是一種情懷。”

很多私人情感糾紛不在警察的管轄范圍，但劉星宇對此理解，“他為什么會打110？　他是已經(jīng)很無助的狀態(tài)，第一時間想到的是110，他在無助狀態(tài)下，所以你要給他幫助。”

“不可能每個警情都像大家看起來那么有趣”

節(jié)目播出后，坡子街派出所成了網(wǎng)紅打卡勝地，追星的觀眾、寄來的禮物、外送的奶茶源源不斷。最近張鵬去KTV出警，調(diào)解二三十個人的斗毆，原本怕搞不定，但人群一眼把他認出來了，“你不是那個《守護解放西》的張警官嗎？”他一發(fā)話，大家都配合了。

事實上，節(jié)目和現(xiàn)實最大的差異在于，警察真正的工作沒那么有趣。“其實他們做的很多事情都是非?？菰锏?，沒點味道，但他們一樣也要處理。他們做了很多線下的事是大家看不到的，它的復雜程度、繁瑣程度真是遠超大家想象?！毙ゆ袊@。

報案人往往有急切的訴求，手機偷了、錢丟了，希望短時間內(nèi)找到，但即使抓住了小偷，需要逮捕、錄口供、審訊、追回贓物，形成完整的證據(jù)鏈，“很多群眾所想要的，只是他內(nèi)心需求的最后一環(huán)，為了最后一環(huán)，警察可能前面要經(jīng)歷過九九八十一環(huán)?！毙ゆf。

“其實平常的工作都比較繁瑣，需要很細致地來做，我們抓人之前，都會經(jīng)過大量線索的收集，包括情報的分析，前期都有大量的鋪墊。不可能每個警情都像大家看起來那么有趣。”劉星宇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很多人反映，現(xiàn)實中遇到的警察根本沒有節(jié)目里那么好。張鵬的看法是，“這是正常的，警察這么大一支隊伍，不能說每一個人都能做得那么好，包括我們自己也是一樣的，我也不可能每一件事情都處理得那么好。”

廖莎同時擔任《守護解放西》的后期總導演，在篩選案件時，除了有趣好看，她希望節(jié)目不僅僅是獵奇，能夠銜接更多的社會熱點?！鞍讣旧韨鬟f給觀眾的可能只是事件的一個角，那我們要通過案件的深挖，挖出這一類型事件的存在和社會現(xiàn)象的走向。”

2020年發(fā)生了多起手法相似的情感詐騙案，節(jié)目把它們剪在了一起。嫌疑犯偽裝成富二代，假裝給女孩大額轉賬，騙得女方的金錢回贈。廖莎發(fā)現(xiàn)，這些詐騙高手深諳女性心理，“假富二代和假名媛，這就是一個現(xiàn)在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

另一起案件中，嫌疑人騎著共享電動車去偷竊，偷走一輛三輪摩托車和一萬多元錢。嫌疑人是一名慣犯，事先多次踩點，避開了所有監(jiān)控。唯一的疏忽就是留在現(xiàn)場的共享電動車，警方通過調(diào)取數(shù)據(jù)，查到了他的行蹤。這是一個作案經(jīng)驗輸給科技進化速度的故事。廖莎說，表面上都是雞零狗碎的小案，深挖下去可能就有更重要的社會意義。

和其他地方一樣，坡子街派出所幾乎每天都有涉及未成年人的案件。張鵬曾處理過未成年人搶劫案，幾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夜里持刀搶劫，搶劫屬于惡性案件，滿14歲就面臨刑事責任。剛開始張鵬從輕處理，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再三犯案，于是和他們的家人溝通，最終選擇了嚴肅處罰。

他去過那幾個孩子住的地方，是一家廉價招待所，好多人擠在一個房間里?！八麄兩砩蠜]錢，每天在外面吃穿住用行都要花錢，后面怎么辦呢？就萌生了這種去搶別人的念頭?！?/p>

2019年跨年夜，張鵬對一個未成年女孩印象特別深。她微信綁定了奶奶的銀行卡，轉走了家里七萬多元錢，父親報了警，但她怎么都不肯開口。在派出所里，張鵬給她做筆錄，進行到一半，女孩假裝去廁所，偷偷跑了。她的錢是被身邊的男孩騙走，但她自顧自跑去酒吧繼續(xù)玩耍，連筆錄都沒有完成，導致案件難以追查。

張鵬遇到未成年人犯罪，每次拉過來一問，要么家庭不健全，要么是留守兒童?！芭涯媲嗌倌陱募依锱艹鰜?，來到一個最熱鬧的地方，在這邊玩鬧，就容易出這些問題?！睆堸i理解，“一個小孩子不可能無緣無故跑出來混社會，每個人背后都有原因。”

這兩年做完《守護解放西》，肖姝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有些多管閑事，她會給醉酒的陌生人買一瓶水，路上看見奇怪的人抱著嬰兒，會多留個心眼打110。“現(xiàn)在這個社會都有點冷漠，但在保護好自己的情況下，還是可以多為這個世界做一些什么事情?！彼^察，警察尤其是這樣一群人，“沒有責任感就做不了警察，不知不覺就習慣了?！?/p>

一個未成年小女孩割腕自殺后，把照片發(fā)給了父母，女孩的父親到所里報警，劉星宇出警處理，在離派出所十公里的地方找到了她。女孩父親加了劉星宇的微信，逢年過節(jié)和他問候聯(lián)系。

劉星宇說，他們接觸的當事人太多了，很難有條件能長期保持聯(lián)系。“第一，忙不過來。第二，真有什么事情，打110就好了，你在哪里打110，都有人為你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