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思
一個詩人怎樣才能寫出只有他才能寫的東西,讓自己后來的作品有更大的提升和突破,成為新的營養(yǎng),而不是沖淡與消減,不僅要從心靈也要從身體的感知上進行一種疼痛的開創(chuàng)。在海邊長大的繆克構,童年與少年記憶中的大海,不僅作為他靈魂的棲息地和精神家園、寫作的出發(fā)地,也成為詩歌與他經驗世界相接的節(jié)點。他的詩集《鹽的家族》將“我”與大海的關系、親人的關系以及“我”與我的一種內在關系,置于流動不居的視野中。它們不僅是詩人的反省意識和自我歸因,也是詩人在社會因素內化的同時,更高視野的觀照。
《鹽的家族》是繆克構以珍視遼闊和廣漠的一種破局之力,找到的詩歌創(chuàng)作源頭,這是他更本體性更自然的一條詩歌之路。其深入的表現力和強有力的滲透力,觸及并震撼著現實生活里平凡的我們,使我們產生強烈的親近感和代入感。
詩人以鹽為堅韌的觸手,在它們每一粒固體的背后,包裹著的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它們刀刃一樣扎著,親密又生硬地對峙。其蘊含的底色、其內在核心與詩人的精神世界相聯通,凸顯的不僅是個體,也是祖輩父輩兩代人以及那個年代漁民們的普遍命運,是經歷過雙重人生的詩人,從身體到心靈產生蛻變后人格的完美體現。
因為生命本身的懸而未決,周而復始,詩人的不斷吐納和更新成為他對祖父輩命運的一種更本質的探尋。
“我的名字,語出《文心雕龍》:景文克構/意為子承父業(yè),并發(fā)揚光大/這讓我陷入長久的羞愧//祖父是一個在海邊曬鹽的鹽民/每年夏天,都會攔截一段大海/在太陽底下蒸發(fā)/凝結成一種稱為“鹽”的晶體/父親則是一個漁民,他在茫茫大海上/一次次撒下漁網/有時候空無所獲,有時候/撈上來滿載的魚蝦和蟹/而我,既不會曬鹽,也不會捉海/只會寫一些“無用”之詩//幫我起名的鄉(xiāng)村私塾先生安慰我/這其實也是在生活中提取光/他今年九十歲了,我相信他的話?!保ā睹帧罚?/p>
“看見”是一種稀有能力,而自審是一個人內心的拷問。祖父和父親兩代鹽民曬鹽和捕魚的場景,詩人刻在心里一直揮之不去,這么多年不說不語,是因為刻得太深。幾十年后,在城市生活的詩人將這樣的場景,再一次通過“看見”,通過自己的感覺、記憶和重新認識后再現出來。
詩從自己名字入手,用到名詞祖父、鹽民、夏天、大海、太陽、鹽、晶體和父親、漁民、漁網、魚蝦、蟹,再用動詞曬、攔截、蒸發(fā)、凝結、撒、撈牽引,讓所有顯現的場景抽離溫暖和浪漫,僅留下生活的艱辛。詩人在這里的情感不是急劇升降的拋物線,而是一條隨著文字的深入與描述起伏與疊加的曲線。這種文本肌理和敘事文本的詩意內涵與敘事情景的轉換,以及詞句相互作用而衍生出的意境,已經遠遠超越了語言本身。而結尾采用卒章顯志的方式,在表現少年內心的不斷掙扎和糾結時,突然筆鋒一轉,戲劇性地找出一位有說服力的承載人,讓詩人自己包括讀者都寬慰地吁出一口氣。而詩人的少年生活,每天就在這樣的一個世界里,被抽絲般地纏繞成一個繭,令我們的心禁不住隱隱作痛。
有時精確的描述性語言可能比擬人與比喻意味更豐富,它可以使讀者直接置身于詩人設置的場景,讓畫面在此徐徐拉開,與詞語一樣運行。
“父親把風暴藏進了大海/我在黃魚的耳石里/聽到了雷鳴//風暴的前身是閃電/它被祖父藏進了大海/我吃到的鹽里有光//作為鹽民和漁民的后代/我的胸中藏著一個大海/大海里的閃電/大海里的風暴/都在敲打著我的骨頭/夜深人靜時我會把它抽出來/像一根笛子般/吹一首安魂曲/連驚濤聽了也會翩翩起舞/連烏云聽了也會散開陰霾/人世需要這樣美妙的聲音/如同大海的深淵/都有一根定海的神針//我也有秘不示人的法寶:/一副用以護身的墨囊/用以遮蔽那些天敵的眼睛/它們是:小惡,大悲,絕望,慵懶和虛無//此外,我對世間萬物抱有善意/據說,這是一個家族生生不息的秘密。”(《秘密》)
這首詩用抽象的對視與反噬,想象中的博弈兩方,圈住我們的目光,激發(fā)出我們對生活曾經熟悉而又漸漸遠去的一種特殊的質感。這個質感是詩人本身處于這種隔離狀態(tài)的親歷和無從擺脫,是他獨異的精神和語言的存在。
詩里的父親、祖父、大海、黃魚、耳石、雷鳴、風暴、閃電與我,與我當下生活的勾連,是詩人在經過前生后世的重新考量、整合,發(fā)光、融化后,生發(fā)出的令人意想不到的觸角,也是詩人的靈魂與當下現實形成的對壘。而大海與閃電雷鳴對“我”骨頭的敲打,在這首詩里則形成一個內核,使每一個字都重如海浪拍打的巖石?!白鳛辂}民和漁民的后代/我的胸中藏著一個大海/大海里的閃電/大海里的風暴/都在敲打著我的骨頭/夜深人靜時我會把它抽出來/像一根笛子般/吹一首安魂曲/連驚濤聽了也會翩翩起舞/連烏云聽了也會散開陰霾/人世需要這樣美妙的聲音/如同大海的深淵/都有一根定海的神針”。這種自責感的渲染,來源于少年孤獨的承受力,是少年在他小小年紀里的獨自承受。而最后,“我也有秘不示人的法寶:/一副用以護身的墨囊/用以遮蔽那些天敵的眼睛/它們是:小惡,大悲,絕望,慵懶和虛無//此外,我對世間萬物抱有善意/據說,這是一個家族生生不息的秘密”。詩人在審美的反喻之外,在線性時間之外完成了自己的起落。隱喻性的語言,使詩意或詩性絕不止于語言的表面,而是另一種立意上的難以言說的事物,它超越語言本身,彰顯了更高遠的寓意和象征。
如果說一首詩作能給讀者帶來震撼或意猶未盡的回放效果,那就是詩人所有回聲的一遍遍疊加,以此一次次反復撞擊讀者的心靈。
“必須用力過猛,祖父/才能在大伏結束前曬出一擔好鹽/這個猛字,也許應該用金字旁:錳/因為,在海邊赤裸的太陽底下/其他的動物都已經消遁無影/而他帶著五個還未成年的兒子/挑泥,耙土,淋鹵,打花,收獲淺淺的一層鹽晶//祖母將幾粒鹽花拍進飯團/則顯示了某種輕/她踮著小腳把午飯送到鹽倉/仿佛只是為了目睹——/祖父像一個化學家一般/把五個兒子融進海水//據說,在鋼中加入百分之二的錳/就會脆得像玻璃一樣/而再加入百分之十以上的同樣物質/高錳鋼就會變得堅硬,又富有韌性/從而用途廣大?!保ā跺i》)
一首詩必須是在你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被它語言背后所隱藏的因素所吸引。這首詩開頭第一句“必須用力過猛,祖父/才能在大伏結束前曬出一擔好鹽”,就讓讀者調動起所有神經和思維,去感知它、消解它,從而獲得視覺、感覺、知覺、經驗相統籌的一種精神營養(yǎng)。而能夠帶來這些的,是詩人形象化的造型語言,這是一個詩人對于一首詩的空間塑造最起碼應該具備的潛質。接下來,詩人將染有生活氣息的一切置于尺幅之間,令我們伸手可及?!霸诤_叧嗦愕奶柕紫?其他的動物都已經消遁無影/而他帶著五個還未成年的兒子/挑泥,耙土,淋鹵,打花,收獲淺淺的一層鹽晶//祖母將幾粒鹽花拍進飯團/則顯示了某種輕/她踮著小腳把午飯送到鹽倉/仿佛只是為了目睹——/祖父像一個化學家一般/把五個兒子融進海水”,這是一段電影。鏡頭由遠到近,再從近拉到遠,然后是特寫,出現了祖母的小腳。再之后又隱到更深的去處。詩人懷著悲憫和愛,通過一系列充滿動態(tài)的畫面,將祖父和祖母以及他們五個兒子的生活狀態(tài)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如此豐饒,又如此驚心動魄。而結尾,“據說,在鋼中加入百分之二的錳/就會脆得像玻璃一樣/而再加入百分之十以上的同樣物質/高錳鋼就會變得堅硬,又富有韌性/從而用途廣大”,則將具象與抽象達成了內部結構,共同作用后,讓畫面隱現出一種共性,從而使詩獲得一種向心力。
而詩人有意鋪排的陌生化敘述,把審美閱讀轉換為記憶閱讀,正是這首詩的最亮之處。
在城市生活的詩人,對待故鄉(xiāng),與其說是視角的變化,不如說是詩人生命體驗和內在感受的變化,因為在意象中新的情思被容納進去,才能牽引我們的視線追蹤著詩人心靈發(fā)生的瞬間震顫和這種瞬間衍化出的更為震撼的圖景:
“曾經,用煎,煮,熬,曬/這些人間最咬牙切齒的字,制鹽/用鐵盤,篦盤,鐵鍋,缸坦/這些世上最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刑具,制鹽/用刮泥,淋鹵,潑灰,打花/這些心田最■惶苦楚的勞作,制鹽//如今,腳下的大海已被一個新城填埋/鹽泥,鹽水,鹽鹵,鹽晶,仍在地底下沸騰/它們沿著水管,煤氣管,電纜,光纖/掙扎,扭動,呼嘯/在未撤離的腳手架上喘息/在移植的大樹上趴著/在高聳的樓頂上看著放大的太陽/它們,最終被夜里的萬家燈火驅趕/投向更遠處的大海/并在人心上潰散”(《消逝》)
詩人運筆如刀,動詞開先,名詞鋪底,形容詞加重刻度和分量,動賓斷后,再以名詞和動詞挽手,直接入畫。霜冷節(jié)制的言說帶著痛點,如箭矢射向不可知的另一暗面,雖然誰也不知道那個靶心在何處。而就在我們以為捕捉到這些畫面,正在梳理之時,畫面卻戛然而止,然后定格。這個時候,我們才發(fā)覺,我們對于詩人的發(fā)現,仍處于后知后覺。因為詩人對于這些生活的捕捉,不僅僅是某些瞬間的還原。
這里詩人所要表達的詩意或詩性絕不止于語言的表面,而是一種立意上的難以言說的事物。隱喻的詞語暗搏和持續(xù)涌動所表現出的聲音、色彩、質地、形態(tài)及其與身心的聯系,以及生滅、斷續(xù)和洞穿,讓這首詩構成了另一個宇宙的副本。鹽民們艱難的生存困境被放大,少年的同情和悲憫的強度在上升。
曾幾何時,因為故鄉(xiāng)的重,反而襯得我們太薄。也為此,我們的靈魂總是走也走不遠,走也走不久,走著走著又走回去了。
“故鄉(xiāng)人習慣在盛夏時節(jié)/泡一壇楊梅酒/在密封的環(huán)境中,楊梅的汁液/會與高度的酒精作美妙的分子置換/因此,喝下兩大碗酒水/也可安然無恙,而吞下梅子兩顆/就會飄飄欲仙,大話連篇//曬鹽人偏愛這酒/仿佛一個大洋的海水/在盛夏的悶罐子里,都可以/與體內的一腔熱血作分子置換//喝了楊梅酒就可以力大無窮/把沉沉的夜晚睡個底兒朝天/兒子們魚貫而出/小小的身子骨像柴火一樣熊熊燃燒/把一個大海的水,濃縮成一壇鹽晶/很多年了,作為曬鹽人的子孫/我仍聽得見自己的骨頭里/酒精,氯和鈉,進進出出的聲響?!保ā吨脫Q》)
這首詩如中國山水畫的散點透視,看似焦點不一,卻在一個秩序內。簡潔處大片留白,細密處亦精描細化,不飾夸大,也不做削弱。這里作為敘述者的詩人又是被敘述者,他是雙重身份的分裂者。
跟隨著詩人的筆,我們記憶中的情景會隨著詩人的情境進行過度、遞進、交織,如同詩中敘述者的聲音,越是冷靜,越是令人覺得波瀾壯闊:“故鄉(xiāng)人、吞下、盛夏時節(jié)、楊梅酒、梅子兩顆、飄飄欲仙、大話連篇、一腔熱血、力大無窮、睡個底兒朝天、熊熊燃燒、大海、一壇鹽晶”。詩人勾勒的這些場景,再一次引發(fā)現實中的我們,對于這種早已處于隔離狀態(tài)的親歷的無從擺脫。雖然這些藏在詩人記憶和內心的場景(也是讀者的),沒有人能夠分享的世界,已經慢慢遠去和消逝,但詩人對它們的記憶卻是永恒的。于是,詩人選擇了以身體疼痛的方式將場景再次隱喻出來:“很多年了,作為曬鹽人的子孫/我仍聽得見自己的骨頭里/酒精,氯和鈉,進進出出的聲響?!痹诔鞘猩疃嗄甑脑娙耍词惯h離土地,遠離大海,他也生活得像棵海草,或者一艘船,無論行駛多遠,也離不開大海。
鹽是大海的結晶,而來自大海邊的詩人又何嘗不是和它們一樣經過煎,煮,熬,曬;經過掙扎,扭動,呼嘯,而最終成為大海的驕子??藰嬍俏环€(wěn)重、情感內斂的詩人,所以他在表現它們時,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情感。尤其語言的節(jié)制,體現的不僅是一種學養(yǎng)和教養(yǎng),更是一種莊重和對文字的尊重。
《鹽的家族》共分四卷。詩人把《大海與鹽》放在第一卷,成為該書的重中之重。選入的二十六首詩:“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姨父、堂弟、先生、木匠”,依次出列,栩栩如生,構成了一個鹽的家族群雕。我說群雕不說群像,是雕字里更多地包含了詩人選擇的情深義重。而“置換、懸棺、送行、海頭、旗桿底、路角、河尾”等村落,看起來年代久遠,但它們分明在風雨和歲月里,被詩人的想象和懷念,撫摸出了細致而光滑的石面來,還有令人振聾發(fā)聵的“聽雷”,還有對鹽與人生以及生命充滿啟迪的“鹽”。
《鹽的家族》給我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視覺和聽覺感受,它是詩人發(fā)現、移植和延展自己想象,發(fā)掘出體驗之外的新感官;是詩人首次不受遮擋地自我出場;是詩人記憶和日常經驗的審視與重構。
我們是從自己的身體開始這個世界的。正是人的身體而不是精神成為人在世的根基,并且成為人認識自我、確認自我的出發(fā)點。梅洛·龐蒂指出,“正是從身體的‘角度出發(fā),外向觀察才得以開始,如果不承認這一身體理論就不可能談論人對世界的感知。我們對日常生活的感知取決于我們的身體?!闭绱耍藰嫷摹尔}的家族》,不僅是靈魂,更多的是讓我們的身體有了痛感。
用靈魂去洞察,用身體去感知生活中那些曾經給予我們的一切,貼近身邊平淡生活中的一物一事,并賦予它們不平淡的生命意義。特別是面對日常生活,如何完成對可能的生活的想象與重構,拓展詩歌表現空間,釋放創(chuàng)造的潛力,讓我們的思想不要陷入貧弱,處于精神失血的境地?!尔}的家族》給了我們啟示和指引。
2020年3月30日于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