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狼

遇狼記

我十五歲那年，為了進山挖藥，險些命喪狼口?，F(xiàn)在想來都有點后怕。

那天，我想跟著同村十六歲的老貓，去山里尋找傳說中的黃芪。那個時候，學(xué)校都停課了。我們這些孩子，整天到山上去挖藥掙錢。防風、知母、遠志……什么藥材都挖，特別是那漫山遍野的黃芩，更是我們的最愛。但是近處的藥材很快挖光了，這天老貓神秘地對我說，聽說遠處的山里有一種藥材叫做黃芪，它的秧子很高，葉子很密，開粉花，花骨朵就像是一個個小鈴鐺，風一吹，還會發(fā)出響聲呢！關(guān)鍵是它的根須很大很值錢。

我心動了，背著家人跟著老貓上路了。

走啊，走啊，走得我兩腳生疼，兩眼發(fā)花，到地方的時候，天已經(jīng)晌午了。我們就著山泉水吃了點干糧，就開始尋找傳說中的黃芪。找啊找，直到太陽壓山，還是沒有找到。

我對老貓說：“不找了，咱們回去吧?！?/p>

老貓卻說：“要回你自己回吧。我今天要住在山上，明天接著找?！?/p>

我望了一下來路，實在沒有勇氣一個人往回走。天黑之前，我們在幾棵樹下搭了個簡易的窩棚，又拔了些野草鋪上，然后鉆進去睡覺。蚊蟲兇猛，哪里睡得著。最要命的是我們竟然聽見了狼叫，先是在很遠的地方，后來好像就在很近的地方。我嚇得渾身發(fā)抖，不由哭了起來。老貓就像個兇神似的罵我：“你哭吧，把狼招來，先吃了你！”后來狼不叫了，卻又下起雨來。四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窩棚根本就擋不住雨水，身上很快濕透了。雨水就像蟲子一樣在身上爬，我的牙齒開始打架。臉上濕濕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們把身體蜷成一團熬著。后來天晴了，又圓又大的月亮升起來，把山野照得一片通亮。老貓這時對我態(tài)度又好起來。他讓我學(xué)他的樣子，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擰干，然后他又說：“反正也睡不著，月亮這么好，我們干脆接著找吧?！?/p>

我說：“那要是狼來了怎么辦？”

老貓說：“不怕。我聽大人說狼就是欺軟怕硬。咱們邊敲鐵鍬邊喊，它肯定不敢來！”說著，他真的找了塊石頭，“當當當”地敲起鐵鍬來。在寂靜的山谷里，敲擊鐵器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還帶著回聲。接著，老貓又喊叫起來，他的粗嗓門似乎傳得更遠，連遠山都在回應(yīng)。我受到鼓舞，也跟著敲擊喊叫起來。

我們一直找到天亮，吃了口干糧，喝了點冷水，又接著找。這時候，我漸漸覺得全身發(fā)冷，肚子也開始疼痛。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我在那個簡易的帳篷里一躺下就不想起來了?；秀遍g，我仿佛聽見老貓在很遠的地方不斷叫我，我想答應(yīng)，卻沒有力氣;我迷迷糊糊的，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再后來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來的事情，是通過老貓的講述和我的回憶才連綴起來的。

因為淋雨和喝生水，我病了。我躺在那里，渾身滾燙，人事不省。

說到底老貓也才十六歲，他一下子慌了手腳。他拼命喊我，但是喊啞了嗓子我也不應(yīng);他又想背我走，但是走了幾步又覺得不行。他跳腳大喊：“救命呀！救命呀！”但這大山深處哪有人應(yīng)。最后，他又把我放回到窩棚里，砍了一些樹杈把門口堵住，撒腿就往回跑。

多虧他堵在門口的樹杈子，救了我一條命。

我醒過來的時候，感到周身無一處不疼，特別是腦袋，好像要裂開一樣。隱約間，我聽見外面有嘩啦嘩啦的聲響，我一時間不知道自己這是在什么地方了。周圍一片黑暗，我伸手一摸，摸到了身下的草，還有身邊的鐵鍬，我一下子想起了黃芪，想起了老貓。我不由喊道：“老貓，老貓！是你嗎！”

那嘩啦嘩啦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但是很快又響起來。不好！我突然打了個激靈，猛地坐了起來。這時我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黑暗，透過窩棚門口的樹杈空隙，我看見外面有兩條像狗一樣的東西正在用嘴和爪子把樹杈移開，準備進來。

是狼！

我感到自己的頭發(fā)一下子豎了起來，渾身冷汗直冒。我想哭，想喊，但是我卻發(fā)不出聲音，我傻呆呆地坐著，眼睜睜看著兩只狼離我越來越近了。在一瞬間，我甚至好像看到了自己被狼撕咬吞吃的景象，我也仿佛看到了哥哥和爹娘傷心欲絕的眼神……

不！我突然大喊了一聲，同時我也想起了老貓昨晚對我說的話。我抖著手摸到了鐵鍬，摸不到石頭，我就脫下了自己的鞋。我突發(fā)一聲喊，用鞋底“當當當”地敲起鐵鍬來。

立刻，外面的兩只狼轉(zhuǎn)身就逃。我追到門口繼續(xù)敲擊，還乘機把狼扒開的樹杈子又拉回原位。透過窩棚的空隙，借著外面的月光，我看見兩只狼并沒有跑遠，兩雙綠瑩瑩的眼睛正在對面的山包上向這里張望。

有好幾次，我都想推開樹杈往回跑。但是因為是夜間，山路又難走，而且只有我一個人，我只能躲在窩棚里死守。

事實證明我躲在窩棚里死守是對的。狼弄不清窩棚里有幾個人，又不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武器，所以它們不敢輕易再來。如果我跑出來，它們看清只不過是個孩子拿把鐵鍬，那我的小命肯定沒了。

我敲一陣，停一會。我發(fā)現(xiàn)我只要停止敲擊，狼就會試試探探往前走;一敲，它們立刻又退回去張望。后來，它們就開始嚎叫，好像在呼喚更多的狼前來助陣。但是這個時候，我卻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什么是恐懼。我找到了一塊石頭，把鐵鍬敲得更加響亮，驚得兩只狼又后退了很遠。

就這么對峙了很久，我忽然看見兩只狼飛快地逃走了。接著就聽見山下人喊馬嘶，隨即，許多條喉嚨喊出的“二平，二平”的吼聲響徹了整個山谷。

啊，是親人們來救我了。我推開樹杈跳出來，邊回應(yīng)邊往山下跑。我看見了燈籠火把，看見爹娘和村里人一起向我跑來，哥哥和老貓跑在最前面。

我身子一軟坐在地上。我的手觸碰到了一種植物。我低頭一看，那上面開著粉花，花骨朵真像小鈴鐺一樣。我喊了一聲：“黃芪！”就昏了過去……

養(yǎng)狼記

吳亮16歲的時候，有過一次養(yǎng)狼經(jīng)歷。他至今依然在懷念他養(yǎng)過的那只狼。

吳亮的家住在山里的一個鎮(zhèn)子上，鎮(zhèn)子的周圍都是山。山上樹林茂密，里面居住著各種各樣的動物，當然也有狼。很小的時候，父母就經(jīng)常告誡他：不要到樹林里去玩，那里有狼呢，它們專吃小孩子呢。

有一天，吳亮的爸爸從外面帶回一只狗崽來，說是在樹林邊撿到的。媽媽說：“哎呀，樹林邊，該不會是一只狼崽吧。趕快扔掉吧?！卑职志陀悬c猶豫不決。這時吳亮正好放學(xué)回家，他一看狗崽，立刻從爸爸的懷里搶過去，說：“狗狗！我來養(yǎng)它！”從此，這只身份不明的小動物就成了吳亮的好伙伴。吳亮給它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天犬。

大約過了半年時間，天犬卻漸漸顯露出狼的一些特征來：它的嘴巴開始變得尖細，尾巴變粗，但總是垂著，不會卷起，特別是全身的毛，開始漸漸呈灰白色。它每天都會把嘴巴放在兩只前爪中間，就那么趴著一動不動，直到吳亮過來喂它，它才站起來。另外它還有一個特征，就是善于吃骨頭，牛骨豬骨羊骨，多么硬的骨頭它都能咬動。

媽媽越來越容不下天犬了，她動不動就朝爸爸和吳亮發(fā)火：“我們家為什么要養(yǎng)一只狼啊，別忘了，我可是屬羊的！有它在我能有好嗎？趕快把它給我打死！”

媽媽說多了，爸爸也動搖了，他對吳亮說：“亮子，不然就把它放歸山林吧，好歹是條命，打死太殘忍了?！?/p>

吳亮說：“它還小呢，等它再長大一點吧。到時候不用你們說，我自然會放它?！?/p>

吳亮更加精心地照顧天犬，每天放學(xué)都會跑到附近的屠宰場去收集骨頭帶給天犬吃。

這天，鄰居家的一條狗跑過來跟天犬玩。先還互相嬉戲，不知道為什么突然翻了臉。天犬雖然比那只狗個頭小，但是它卻異常兇猛，竟然差點咬死對方。

自家的狗重傷而回，鄰居不干了，上門吵鬧，說你們家原來養(yǎng)著狼??！鬧得好多人跑來看熱鬧，對天犬指指點點。爸爸媽媽忍無可忍，就對吳亮下令，立即把天犬掃地出門。

吳亮只好牽著天犬走了。他來到山林旁，解開了天犬脖子上的繩子，對它說：“天犬，你走吧，到你應(yīng)該去的地方去吧?！?/p>

但是，天犬卻不肯走。吳亮不斷把它往樹林里趕，然后轉(zhuǎn)身就跑，不料天犬很快就從后面追上來。天黑以后，吳亮只好又帶著天犬回來了。他向父母說明情況，請求他們再容留天犬一段時間。這樣，天犬第二天就被關(guān)進一個鐵絲籠子里，從此失去了自由。

好在天犬喜歡趴著不動，這樣又過了半年多時間。這時候的天犬，已經(jīng)完全長成了狼的模樣，它個頭高大，目光冰冷兇狠，見了家畜往往口流涎水，見了生人它會偷偷地窺視，稍一接近它就會齜牙，惡狠狠地盯著對方。只有吳亮和家里人接近它，它的目光里才會出現(xiàn)少有的溫柔。

一天夜里，山林里傳來了幾聲狼嚎，天犬聽見，竟然開始在籠子里左突右奔，也跟著嚎叫起來。這一夜，吳亮和家人都沒有睡好，鎮(zhèn)上也有許多人沒有睡好，紛紛投訴，惹得公安上門調(diào)查。吳亮知道，他和天犬分別的時刻到了。

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吳亮牽著天犬再次來到樹林邊。他摸著天犬的頭說：“天犬啊，你已經(jīng)長大了，我也馬上去城里讀書了。咱們就此分別吧。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天犬好像聽懂了吳亮的話，眼淚汪汪地看著他。吳亮解開它脖子上的繩索，把它朝樹林里一推，轉(zhuǎn)身就跑，他的眼淚在飛，卻不敢回頭。這一次，天犬沒有追來。

兩天以后，吳亮爸爸早晨起來，忽然看見那個還沒有來得及處理的鐵絲籠子里，又有東西趴著。過去一看，竟然是天犬回來了。只見它皮毛凌亂，身上有傷，急忙喊吳亮起床。吳亮看見天犬這副模樣，撲過去抱住它哭起來，天犬的喉嚨里也發(fā)出嗚咽，好像在訴說委屈。

爸爸說：“這一定是狼群不接受它，才搞成這樣的。不過，你還是得想辦法送它走。這里已經(jīng)容不下它了。”媽媽喊：“不讓養(yǎng)你偏養(yǎng)，看你現(xiàn)在怎么辦！”

吳亮便忙著給天犬理毛上藥，又去弄來骨頭給它吃?？此羌鼻械臉幼?，肯定是兩天沒吃東西了。是啊，天犬實在是太缺少野外生存的經(jīng)驗了。

又過兩天，吳亮該進城讀書了。他給天犬脖子上戴了個帶刺的卡子，以便在以后的博斗中不至于吃虧，同時也算是一個記號。然后讓它飽餐一頓，就又把它帶到了樹林邊。

吳亮這回沒哭，他說：“天犬你聽著，我明天就進城上學(xué)去了，那個家你不能再回了。今后你要學(xué)會獨立生活，盡快找到你的同伴。你在林子里好好活著，我到城里去好好念書，等我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會回來看你的。你記住了沒有？”

天犬舔了舔吳亮的手，又匍匐在他的腳下打了個滾，然后跳起身，箭一樣直射入?yún)擦种腥チ?，它竟然沒有回頭。

一晃三年過去了，吳亮參加完高考，徹底放松，又回到了鎮(zhèn)上的家里。這幾年他一直惦記著天犬，也不知道它現(xiàn)在怎么樣了，是死是活。這天吃罷早飯，吳亮一個人來到山林里，他爬上一個山頭，手卷喇叭筒朝著大山喊：“天——犬——！我來看你了——！你還好嗎——！”

群山回應(yīng)，聲音綿綿不絕，但是吳亮在那里等了好久，卻不見天犬的蹤跡。難道它被其他的狼咬死了，或者是餓死了？吳亮這么想著，不由潸然淚下。他垂頭喪氣正準備下山，突見一片樹叢卷起一陣旋風，隨著草木搖擺，一個熟悉的身影由遠及近，向他沖來。

“啊，天犬！”吳亮高叫著，張開雙臂迎上前去。

真的是一只狼，一只高大威武的狼。它沖到吳亮跟前，先是匍匐在他的腳下打個滾，然后人一樣站立起來，用兩只前爪與他擁抱，用舌頭舔他的臉，口中嗚咽有聲。吳亮抱著它，連聲喊著：“天犬，我的天犬，真的是你嗎！”他撫摸著它，發(fā)現(xiàn)它脖子上那個卡子還在，不由又是一陣驚喜。

這時，吳亮又聽見樹林那邊傳來響聲，轉(zhuǎn)眼一看，卻是一只大狼帶著四只狼崽出現(xiàn)了。天犬朝它們叫著，好像要它們過來。但是它們不肯，只是遠遠地朝這邊望著。

“啊，天犬，你成家了，當爸爸了。你好棒啊！”吳亮拍著天犬的頭，喜極而泣。

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天時間里，吳亮隔三岔五就上山看望天犬，還有它的妻子和孩子。他給它們帶去牛骨豬骨羊骨，讓它們大快朵頤。它們也會叼一只野兔或者野雞作為回報。

吳亮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終于來了，最后分別的時刻終于到了?？墒遣恢罏槭裁?，這天吳亮上山，卻沒有看到天犬一家。

吳亮走的那天，覺得若有所失。載他的轎車駛出小鎮(zhèn)，沿著山路蜿蜒前行，他忽然隱約聽見什么地方有狼叫。他讓司機停車，下車一看，只見側(cè)面的一個山頭上正有大小六只狼站立，一起仰天嚎叫，其聲凄切。吳亮急忙揮手高喊：“天犬，再見了，再見了天犬！”

司機看見有狼，嚇得驚慌失措，急忙催促吳亮上車快走。吳亮看了他一眼說：“他們是我的朋友，是來為我送行的。你有什么好怕的呢！”

作者簡介

申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廣東省小小說學(xué)會會長，廣東省作協(xié)理事、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發(fā)表各類作品400多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和小小說作品集20部，曾獲小小說領(lǐng)域最高獎金麻雀獎、《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作品獎等70多項，小小說作品集《母親的守望》獲冰心兒童圖書獎。有50多篇動物小小說作品入選大中專學(xué)校課外閱讀材料和語文訓(xùn)練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