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我見過月下的荷塘,在初冬,靜如古寺。
在月光下,在瓷片似的一面淺水里,那些老了的秋荷,莖稈斷折向水,仿佛化作了拐杖。那些還沒有完全被秋風(fēng)收盡的老荷,稀疏而伶仃,拄杖扶拐地低頭回去了。
它們要回到水面之下,回到淤泥里,回到已經(jīng)成為過往的那個春天里……來年的荷塘上,是又一春一夏的新荷。
少年時,月下行路,路過秋冬時節(jié)的荷塘,我心里有怯懼。總覺得荷塘上有縹緲的啜泣,有隱約的嘆息。殘荷老盡,連聽聽枯荷雨聲也不能夠了。
那是水上的一座廢墟。
可是,人到中年,賞過了春天的新荷出水,賞過了夏天的翠蓋翻卷和紅荷映日,到了深秋,最想在一池枯荷老荷邊坐坐。
一個人坐坐。這樣獨坐的時光,簡直像生命之書的一處虛筆。
前半生,讀書求學(xué),結(jié)婚生子,追求事業(yè),拓展空間,一樁接一樁,一筆接一筆,落得太密了。所以,后半生,我愿意緩下來,不那么急,多一點兒無為的留白時光,給自己。
這是最寂靜的荷了。向虛而生。
蛙鳴陣陣,夏蟲唧唧,采蓮人的笑語喧嘩,這些荷塘的熱鬧現(xiàn)在全都退場?,F(xiàn)在的荷塘,每日都在刪減,每日都有告別。
看過許多幅題為“十萬殘荷”的水墨畫。這實在是個手段兇狠的畫題,極盡悲壯,極盡蕭然,極盡慘烈。
每次在名為“十萬殘荷”的畫前,心都會有一種鈍痛。大約只有閱過風(fēng)霜、歷過劫難的人,才會有結(jié)實的內(nèi)心,才會在一葉又一葉的頹敗面前落得下去筆墨,從容向晚,靜默向寒,才有膽氣向枯敗之境挺進。
畫殘荷的墨里,該要落一點兒銅或鐵的銹才好吧,那種沉重和斑駁,是時間的銹跡,是苦難的血跡。
我獨坐深秋鄉(xiāng)野的荷塘邊,身邊蘆葦蕭瑟,菰蒲枯黃。眼前的荷葉,像是心意已定的禪者,昔日的好顏色不要了,樓閣殿宇樣的蓮蓬也不陪伴了,它們垂首靜立水中,在夕照里,以枯萎凋零,自度這剩下的光陰。那寬大的葉曾經(jīng)像一只貪婪的手掌,向上,向上,要陽光,要雨露,要微風(fēng),要花香,要萬人的賞識,要世間的贊譽。現(xiàn)在,手掌收攏,放下。
秋荷是水上的行者。從荷錢小小,走到青枝嫩葉、花開婀娜,走到此刻。
我是岸上的行者。面對秋荷,像面對將老的自己。
石濤有一幅墨荷《行到水窮處》,很有一種清淡野逸之趣,頗似我眼前的一池鄉(xiāng)野秋荷。他畫的也許是夏荷,可是分明有霜氣。
石濤也有一首題墨荷的詩:“墨團團里黑團團,墨黑叢中花葉寬。試看筆從煙里過,波瀾轉(zhuǎn)處不須完?!?/p>
說的是作畫理論,細想,又有人生之理。人生,活得太實,總歸是笨拙昏沉的??臻煆V大的地方,從來人煙寂寥。
石濤作此詩時,正是身著一領(lǐng)袈裟的僧人。而我眼前這一稈稈秋荷,挑著低垂萎縮的荷葉,正像舉著一領(lǐng)領(lǐng)赭色的袈裟。
能一日一日寂靜無怨地老去,也是一種慈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