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蟲之愛

畢淑敏

我有一位閨中好友，從小怕蟲子。

早春天，男生把飄落的楊花墜，偷偷地夾在她的書頁里。待她走進(jìn)教室，我們都屏氣等著那心驚肉跳的一喊，不料什么聲響都未曾聽到。她翻開書，眼皮一翻，身子一軟，就悄無聲息地癱到桌子底下了。

許多年過去，各自都成了家，有了孩子。一天，她到我家中作客，我下廚，她在一旁幫忙。我摘青椒的時候，突然從蒂旁鉆出一只青蟲，胖如蠶豆，背上還長著簇簇黑刺，我下意識地將半個柿子椒像著了火的手榴彈一樣扔出老遠(yuǎn)。待柿子椒停止了滾動，我用殺蟲劑將那蟲子撲死，才想起酷怕蟲的女友，未曾聽到她驚呼，該不是嚇得暈厥過去了吧

回頭尋她，只見她神態(tài)自若地看著我，淡淡說：“一個小蟲，何必如此慌張?！?/p>

我比剛才看到蟲子還愕然地說：“啊，你居然不怕蟲子了”

女友苦笑說：“怕還是怕?。≈皇俏乙呀?jīng)練得能面不改色，一般人絕看不出來破綻?！?/p>

“你知道我為什么怕蟲子嗎，我小時候是不怕蟲子的。有一次媽媽聽到我在外面哭，急忙跑出去一看，我的手背又紅又腫，旁邊一條大花毛蟲正在緩慢地爬走。我媽知道我叫蟲子蜇了，趕緊往我手上抹牙膏，以后，她只要看到我的身旁有蟲子，就大喊大叫地嚇唬我……一來二去的，我就成了條件反射，看到蟲子，真魂出竅。

“后來如何好的呢”我追問。

“有一天，我抱著女兒上公園，那時她剛剛會講話。我們在林蔭路上走著，突然她說：‘媽媽……頭上……有……她說著，把一縷東西從我的發(fā)上摘下，托在手里，邀功般地給我看?！?/p>

“我定睛一看，魂飛天外，一條五彩斑斕的蟲子，在我女兒的小手內(nèi)，顯得猙獰萬分。

“我第一個反應(yīng)是像以往一樣的昏倒，但是我倒不下去，因?yàn)槲冶е业暮⒆?。如果我倒了，就會摔壞她。我不但不曾昏過去，神智也是從來沒有的清醒。

“第二個反應(yīng)是想撕肝裂膽地大叫一聲。但我立即想到，萬萬叫不得。我一喊，就會嚇壞了我的孩子?！?/p>

“我讀過一些有關(guān)的書籍，了解了當(dāng)年我的媽媽，讓我一生對蟲子這種幼小的物體駭之入骨，一方面保護(hù)了我，一方面用一種不恰當(dāng)?shù)姆绞剑岩环N新的恐懼，注入到我的心里。如果我大叫大喊，那么這根恐懼的鏈條，還會遺傳下去……”

“我顫顫巍巍伸出手，長大之后第一次把一只活的蟲子，捏在手心，翻過來掉過去地觀賞著那蟲子，還假裝很開心地咧著嘴，因?yàn)椤畠赫谀坎晦D(zhuǎn)睛地看著我呢！”

“蟲子的體溫，比我的手指要高得多，它的皮膚有鱗片，鱗片中有濕潤的滑液一絲絲滲出，頭頂?shù)娜酌谙虿煌姆较驍[動著，比針尖還小的眼珠機(jī)警怯懦……”

女友說著，我在一旁聽得毛骨悚然。只有一個對蟲子高度敏感的人，才能有如此令人震驚的描述。

女友繼續(xù)說：“那一刻，真比百年還難熬。女兒清澈無暇的目光籠罩著我，在她面前，我是一個神。我不能有絲毫的退縮，我不能把我病態(tài)的恐懼傳給她……”

“不知過了多久，我把蟲子輕輕地放在地上。我對女兒說，這是蟲子。蟲子沒什么可怕的。有的蟲子有毒，你別用手去摸。不過，大多數(shù)蟲子是可以摸的……”

“那只蟲子，就在地上慢慢地爬遠(yuǎn)了。女兒還對它揚(yáng)揚(yáng)小手，說：‘拜……”

“我抱起女兒，半天一步都沒有走動。衣服早已被粘粘的汗浸濕?！?/p>

女友說完，好久好久，廚房里寂靜無聲。我說：“原來你的藥，就是你的女兒給你的啊?！?/p>

女友糾正道：“我的藥，是我給我自己的，那就是對女兒的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