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落地的聲音

李治邦

1

錢亞東從森林管理區(qū)回來休假，他覺得自己好像一條魚進(jìn)入了一個深海區(qū)，只有它自己，身邊的所有都不熟悉，于是很孤獨(dú)地游著，一點(diǎn)兒意思也沒有。每年的休假都是這樣，在森林管理區(qū)就盼望著休假，可休假了又惦記著回去。

他在森林管理區(qū)生活了兩年，每天面對著茫茫無際的原始森林。他居住的地方在森林內(nèi)部的一座湖泊上，那里供給他和其余五個人的吃喝。他在大學(xué)的專業(yè)是林業(yè)，就是因為在城市待膩了，招考到這里當(dāng)管理員，工資很高，每月七千多。錢亞東記得剛來的那天，坐著車一直在茂密的森林里轉(zhuǎn)悠，滿目的青翠，卻始終看不到這片湖水。等車開到了管理區(qū)的辦公樓跟前，錢亞東跳下來后就迫不及待地對接待他的人說，我去看湖。其實他住處的后面就是這片湖，他跑到湖邊感覺湖面好大，好像陷入了茫茫大海里邊。接待他的人說，這座湖不大，走兩個小時就轉(zhuǎn)過來了。錢亞東看慣了城市的水泥森林，來到這里，滿眼的山巒和蔥郁的樹林，讓他興奮了許久。他來的時候是夏天，卻發(fā)現(xiàn)四周的樹葉中有的變成了橘黃色。接待他的人解釋，那就是秋天的景色了，因為它的周期短，從綻綠到黃翠，也就是兩三個月。到了秋天，原始森林的層次則更為豐富，盡攬春花夏水秋葉冬雪。

吃晚飯時，幾個同事笑著跟錢亞東說，我們剛來的時候也這么興奮，待上幾個月就煩悶了。你等著吧，有你小子愁的時候。錢亞東沒在意。晚上，他漫步在湖畔，整個湖面似乎睡著了，安靜得都能聽見心跳。他站在湖邊遲遲未走，這時，連山風(fēng)都不刮了，只有鴛鴦、蒼鷺掠波低翔，噴濺出一道道水帶。夕陽下的光線特別好，他都能看見鳥兒腹部的那一片白色，柔軟又豐滿。湖的周圍是一片片的山巒，夜色中還有一縷夕陽鑲嵌在那里，看得見密林深處有幾戶人家還亮著燈。錢亞東跑回去問同事，那里住著什么人呢？同事們告訴他，就是當(dāng)?shù)氐木用?，祖祖輩輩就住在那，在湖里捕魚，在森林里尋找藥材。錢亞東在想，他們一家家住在這里享受著這份寧靜，日落日出，無憂無慮。可能他們不知道我們在城市生活的某種焦慮和抑郁，或因堵車或因為房子、孩子和票子而糾結(jié)，還有愛情的煩惱，甚至有評定職稱帶來的爭執(zhí)。

錢亞東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回湖畔，風(fēng)把天上的云吹散了，像水洗一般。他一屁股坐在湖畔的木欄上，聽著潺潺的水聲，把腦子里的浮躁一點(diǎn)點(diǎn)擠走。他的心開始平靜了，感覺自己的選擇是對的，盡管母親堅決反對，所有的朋友也認(rèn)為他腦子進(jìn)水了。他拒絕了不少漂亮女同學(xué)，不想再這么胡鬧下去了，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像原始森林的樹木一樣，安靜地生長一段時間。他感到眼前層層疊疊的青翠在風(fēng)聲和水聲中逐漸消退。有女人在山坡那端唱著歌，歌聲很清晰地敲打著他的耳朵，顯得很悠遠(yuǎn)，甚至伴隨著風(fēng)和陽光走路的聲音。歌聲傳到他的耳朵里，清晰而生動。“卓瑪，我的卓瑪。無論天荒地老，我珍藏著你心跳的聲音。只因為你捧給我的愛，我感動一生一世……”聽完錢亞東就心動了，這是他喜歡聽的一首民歌，叫《月光落地的聲音》。錢亞東忽然希望有一個美麗女人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或者那位唱歌的女人能款款走過來。他再抬頭看夕陽還沒褪去的湛藍(lán)天空，覺得一切都模糊了。

真沒想到，兩年后錢亞東狼狽地逃回了城市，他忍受不住那份孤獨(dú)和寂寞。他本來想辭職的，猶豫了半天，選擇了休假。他內(nèi)心很彷徨，怕回到城市無法適應(yīng)，何況過于喧囂的環(huán)境他也受不了，那就成了城市和原始森林的遺物。

2

果然，回到城市才兩天，他就開始煩躁起來。空氣也渾濁了，適應(yīng)不了窗外車水馬龍的聲響。錢亞東不喜歡上微博，在森林管理區(qū)的時候很難上網(wǎng)，信號也不好，打手機(jī)都時斷時續(xù)的。可錢亞東回來后不太愿意見人，也可能在森林待久了。有一天，父親讓他陪著去商場買鞋，沒想到進(jìn)入人聲鼎沸的商場，他感到一陣陣恐懼。他在煩悶中開始找人聊天，瘋狂地尋找異性，不管對方是真的假的。沒多久，與一個網(wǎng)名叫蘭妮蘑菇的人接觸上了。錢亞東什么都對她說，除了情緒是真的，有關(guān)個人的身世沒幾句是真的。對方對他的胡言亂語很感興趣，錢亞東越瞎說，她越喜歡。編著編著他就覺得自己如瞎編的那樣傳奇，那么富有，那么經(jīng)歷坎坷。只是有一次，對方說他的瞎說總在變，是不是真的。錢亞東覺得自己有些離譜了，就使勁地圓謊，越圓越對不上，索性就不圓了。蘭妮蘑菇也不再較真，任由他繼續(xù)瞎說，偶爾還給他的瞎說再豐富一下。于是，兩個人互相瞎說，到后來瞎說的已經(jīng)爛得不成樣子，兩個人都開心地笑。

錢亞東的一個同學(xué)叫郭大鵬，在電視臺里當(dāng)編導(dǎo)。一天晚上找到他，說現(xiàn)在電視臺有個相親節(jié)目，目前在全國很紅。你小子長得帥氣，現(xiàn)在單身，又是從原始森林回來的，估計會哄得眾多女生喜歡。錢亞東從森林管理區(qū)逃回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跟當(dāng)?shù)氐囊粋€姑娘好上了，這個姑娘叫奕奕，就是她唱的《月光落地的聲音》。奕奕家里人很希望奕奕能與錢亞東好上，這樣就有了吃公糧的女婿。可錢亞東并不想和奕奕結(jié)婚，因為奕奕是高中畢業(yè)，兩個人沒有共同語言。奕奕曾經(jīng)質(zhì)問過他，那你為什么招惹我呢！錢亞東啞口無言。奕奕知道不能和錢亞東結(jié)婚后就不唱歌了，她甚至憎恨唱歌。她總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森林，像一個沒心沒肺的稻草人渾渾噩噩地混日子。錢亞東覺得自己很無恥，不應(yīng)該因為森林管理區(qū)太悶了，就沿著湖畔尋找那個唱歌的姑娘。尋找很簡單，走到湖的另一頭就看見了奕奕。他有些失望，因為奕奕長得不像他想象中那么漂亮。皮膚黑黑的，只是那雙眼睛很深。錢亞東決定離開森林管理區(qū)，那天晚上，奕奕找到他，對他說，我要跟你去城市，去見你爸爸媽媽。奕奕的話像一顆顆子彈，打得錢亞東渾身是傷。他對奕奕照直說，你是讓我?guī)愕匠鞘猩?，還是讓我留下跟你過森林生活。奕奕忽然笑了，很堅決地說，當(dāng)然是過你的城市生活。錢亞東悻悻地說，城市生活有什么好的，能讓你這么向往。奕奕說，我就覺得城市生活好，我在這里唱歌，只有我自己能聽到。我要到城市唱歌，會有更多的人喜歡我。記得奕奕到他的宿舍，對錢亞東說，你看你還能看電視，我家連電視都沒有，不是沒電視，是有電視也沒有信號。

當(dāng)初錢亞東和奕奕好的時候，奕奕就特別喜歡跑到他房間里看電視，因為她家的電視總是雪花，后來被她爸爸扔掉了。奕奕怎么也打不開電視，錢亞東拿起遙控器嫻熟地給她打開，看了一會，錢亞東就去洗澡了。很快，當(dāng)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便對奕奕說，你去吧，我把水兌好了，熱乎的。奕奕走進(jìn)衛(wèi)生間，看見那碩大的鏡子被霧氣弄得一團(tuán)糟，她使勁兒抹了抹，終于看見自己一張恐慌的臉。奕奕想唱歌壯膽，結(jié)果就唱了出來“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芽……”那晚，奕奕與錢亞東發(fā)生了關(guān)系。但后來他發(fā)現(xiàn)奕奕不唱歌了，錢亞東硬著頭皮去了奕奕家。奕奕的父母很熱情，像款待親人般做了一桌菜。錢亞東不能喝酒，但也得喝，半壺酒下去就倒在炕上起不來。奕奕的父母就笑，笑的聲音特別大。他讓奕奕給他唱歌，奕奕在旁邊給他唱，他聽不見，只覺得暈暈乎乎，好像在一艘船上飄蕩。

船頭上有一只老鷹，眼珠子始終鉚著他。

3

錢亞東對郭大鵬反感地說，去你的，你別給我提什么相親不相親，還跑到電視臺去做，我又不是演員。郭大鵬說，萬一你碰到紅粉知己呢，再說你在電視臺一亮相，不定引起多少女人的喜歡呢。錢亞東說，我的感情生活是我自己的，又不是公眾的。郭大鵬搖頭，現(xiàn)如今哪有自己和公眾的界定呀，找到你喜歡的就得了。忽然郭大鵬對錢亞東說，你不是說喜歡上一個微博女客嗎，你讓她也報名參加，或許你們兩個人在節(jié)目里邂逅，引出一段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佳話。

錢亞東沒掃郭大鵬的興致，說，你愿意怎樣就怎樣，你在微博上又不是沒見過這個蘭妮蘑菇。郭大鵬拍著錢亞東的肩頭，嘻嘻哈哈地走了。錢亞東晚上在微博上用私信的方式告訴蘭妮蘑菇，有個瘋子找你上電視臺相親，你有興趣嗎？蘭妮蘑菇驚喜地回復(fù)，好哇，你去嗎？錢亞東回復(fù)，陪你上刑場。蘭妮蘑菇回復(fù)，好，你長什么樣子呢？是不是一個真的男人，別用女人騙我。錢亞東有些后悔，覺得不應(yīng)該開這種玩笑。他忽然想起奕奕，有些害怕。錢亞東關(guān)掉電腦，這時奕奕打來電話，說，我很想你，昨晚我夢見你了。你站在大廈的頂層上想往下跳，下面是荊棘叢生的水坑。我醒了，喝完水回來又夢見你被一個漂亮女人牽引著，在大廈的樓上面跳舞，我怕你掉下去。錢亞東放下話筒，聽到樓外的哪家有人在唱歌，歌聲碰撞到他的玻璃上發(fā)出震顫聲。錢亞東回到父母的房間，見父母在熟睡，父親的呼嚕最響。他知道父母希望他回來，父親已經(jīng)給他在林業(yè)學(xué)院安排了工作。確實，他回來后父母就處在幸福中。他告訴父母這次回來是休假，父親說得很直接，你就辭職吧，我想辦法讓你去林業(yè)學(xué)院。

周末，錢亞東隨意穿了身衣服去了電視臺，路上覺得忐忑不安。他沒想到這么復(fù)雜，電視臺要對他的情況做調(diào)查，認(rèn)定他必須是單身，而且經(jīng)歷清白，政治可靠。他對郭大鵬抱怨，我怎么就上了你的賊船呢。郭大鵬不高興地對他喊著，你知道全國有多少人想上我們欄目嗎，成千上萬，還有好多領(lǐng)導(dǎo)托付著呢。路上一直下著雨，很大，車上的雨刷子不停地來回晃動。他看見車外的人在跑，因為沒有帶傘。他想起在森林里下雨，他好幾次都沒有帶傘，但那雨都不是從上往下灌，而是迎著臉射過來。有時候風(fēng)特別大，吹得他東倒西歪的。特別大的時候，他就抱住一棵樹，覺得穩(wěn)固了許多。樹皮貼著他的臉，他好像在抱著一個人，一個十分蒼老的人。所有的鳥都躲在樹結(jié)上，上邊是厚厚的樹葉子。

在電視臺的化妝室，郭大鵬讓人打扮著錢亞東，他像一個剛從牛津大學(xué)畢業(yè)的紳士，西服領(lǐng)帶都是高檔的。錢亞東笑，我從來就沒穿過這行頭，這要是在森林里穿，一定會轟動的。郭大鵬一本正經(jīng)地小聲對他說，你千萬別說是我的同學(xué)，就裝不認(rèn)識我，對我要客氣點(diǎn)兒，表現(xiàn)出一種尊敬的樣子。錢亞東惱火地，去你的吧，我這輩子尊敬過誰。郭大鵬連忙制止他的粗魯，說，警告你小子，你要是認(rèn)識我，今天這場戲你就別演了。確實，在后臺總有人在喊郭大鵬名字，沖他搖著手，還有的跑到他跟前簽字。郭大鵬拒絕著，朝大家做著嚴(yán)肅的手勢，說，馬上要錄播了，你們這樣鬧會破壞氣氛。錢亞東覺得很可笑，郭大鵬居然成了熱門貨，想當(dāng)初在大學(xué)就是一個滑稽人物。在森林管理區(qū)，他和奕奕說得最多的就是城市生活，奕奕喜歡聽。他就把所有的經(jīng)歷都講給奕奕，什么是超市，什么是星巴克，什么是燒烤，什么是電影院，什么是戀愛。有時候甚至說上好多遍，他發(fā)現(xiàn)奕奕不厭煩，就那么專注地聽著。最后，他什么也說不出來了，他覺得自己的城市生活就這么多。奕奕每次在他說完后，都抱住了他，不是男人和女人的抱，是抱大樹那么抱，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奕奕說，我真不想在這里待下去了，我會瘋的。錢亞東說，你父母不是在這待了一輩子嗎。奕奕搖頭，他們可以，我不會的。因為我去過一次城市，我喜歡城市的生活。錢亞東說，你要是走了，你父母怎么辦。奕奕固執(zhí)地說，我不管他們怎么辦，我只管好自己。錢亞東和奕奕只有那一次做愛的經(jīng)歷，以后，奕奕就不讓錢亞東這么做。奕奕說，我不喜歡，特別不喜歡。不論錢亞東怎么說，奕奕都會推搡走錢亞東。后來，錢亞東急了，說，你不和我這么做，咱倆就得分手。一旦放棄了，他和奕奕就疏遠(yuǎn)了不少。后來，奕奕主動說，我同意你和我那樣做了，你別不理睬我呀！

錢亞東坐在候場第三個位置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裝扮得像個演員，十分別扭，好像要上臺表演節(jié)目。他隱約聽見演播廳里的掌聲，這時候郭大鵬給他發(fā)來短信，說，你那蘭妮在第九號臺上，頭發(fā)盤著很優(yōu)雅，她的職業(yè)是音樂老師，真名叫陳蘭妮。錢亞東想走，如果奕奕看到這個相親節(jié)目就麻煩了，按照她的脾氣得打到電視臺。錢亞東還有十分鐘就要上場了，據(jù)后臺的人講前兩個都沒有牽手成功，希望錢亞東能開一個好頭。他想起父親為了給他安排林業(yè)學(xué)院這個差事，已經(jīng)把自己收藏的一幅著名書法家的字送給人家，這是父親最喜歡的書法家。父親對他說，你必須回來，因為你不適合待在原始森林，你的心就是一個溝壑，什么也填不滿。他問過父親，你曾經(jīng)去西藏昌都五年，不也沒有什么反應(yīng)嗎？父親拍了拍他的肩頭，意味深長地說，那是在八十年代，現(xiàn)在的人都沒有當(dāng)時那種精神了。就在錢亞東胡思亂想的時候，有人喊他登臺了。錢亞東乘上一個電梯，等他出來的時候燈光開始刺眼了，對面站著一排看似漂亮又無法印證漂亮的女人。錢亞東近視眼，他努力尋找第九號臺，模糊中看見了陳蘭妮，覺得輪廓很雅致，個頭也不低。主持人與他搭訕，錢亞東也沒進(jìn)入狀態(tài)，他總覺對面有奕奕站在那罵他，那份愧疚在隱隱作痛。錢亞東記不清楚自己胡說什么了，他和蘭妮蘑菇的胡說給了他信馬由韁的本事。他眼神總是在九號臺上游離。不知不覺中主持人告訴他，對面的女生給他留了二十盞燈。錢亞東恍惚中看見第一排坐著奕奕，她的眼神充滿了仇恨。他知道這絕對是自己的幻覺，奕奕不可能在下邊坐著。他覺得外邊下雨了，他看見窗上流著濃濃的雨痕，奕奕就這么傷心哭過。

錢亞東覺得自己跟雨總是有緣，去森林管理區(qū)報到的那天下雨，跟奕奕告別那天也是陰雨連綿，這來電視臺之前又下了雨，綿綿無期。奕奕在告別的時候咬著他的耳朵說，我一定要到城里找你。奕奕那番話總在他耳邊纏繞著，他后悔自己對奕奕的莽撞和粗魯。奕奕家祖祖輩輩在森林里那片湖邊居住，家里人就像森林那樣矗立著，筆挺筆挺。錢亞東總是在走神，他覺得無法集中眼前的事情。他忽然對主持人說了一句話，這里的雨比我們原始森林的雨下得要長。主持人沒理解，就問他這句話什么意思？錢亞東搖頭說，沒什么意思。大家被他這句話弄得不知所措，后來，主持人讓他選擇一個喜歡的女生，錢亞東按了九號臺。開始播放他的片子，都是他在原始森林管理區(qū)自己拍攝玩兒的。特別是他在森林里爬樹的照片，這是他讓一個同事專門拍的，眼神很是投入。播放完，九號臺的陳蘭妮就問他，你在樹上看什么這么專注。錢亞東照實說，我在看樹上的一只松鼠，它不害怕，眨眼看著我。那里的小動物都很可愛，因為沒有多少人去打擾它們，它們看我們也很好奇，心想這是什么東西。臺下有人鼓掌，他看去好像是奕奕在那不停地微笑。他知道這是幻覺，奕奕是不可能坐在那的，只不過長得有些相像而已。另外一個一號臺的姑娘問，你為什么喜歡爬樹去看松鼠呢？錢亞東朝她看了看，覺得她也很像奕奕，甚至懷疑是不是就是奕奕。他回答說，我工作的地方是原始森林，往往進(jìn)去一走就是大半天，看不見人的，只有小動物在里邊和我們做伴。有時候我們也會迷路，大部分都是這些小動物帶著我們走出森林深處。我們就像是它們的朋友，它們覺得我們也是動物。九號臺又提問道，你為什么大學(xué)畢業(yè)后不留在城市，而是去了誰也不愿意去的原始森林？是你想逃脫城市生活，還是你就喜歡獵奇原始森林？錢亞東覺得九號臺的陳蘭妮夠死纏惡打的，就氣沖沖地說，我覺得，原始森林就像一個大的過濾器，讓我們這些在城市生活的人可以去重新洗刷自己，讓自己干凈些、自然些。臺下有人鼓掌，他看見奕奕了，真的是奕奕，就她沒鼓掌，還是惡狠狠地看著他。錢亞東覺得自己對奕奕做過了，畢竟兩個人曾經(jīng)魚水之歡過，犯不著就這么悄悄走了，像賊一樣。他覺得奕奕說過要來到這座城市，她說過的事情一定要做的，這就是奕奕的性格。

臺上的女生最后亮了四盞，主持人讓錢亞東按滅其中的兩盞。他朝對面走去，隱約聽見奕奕在臺下小聲地說，你小子等著，一會我就喊你是無賴。錢亞東停住腳步，他本能地惱火，他覺得奕奕不能這么當(dāng)眾羞辱他，盡管他沒答應(yīng)奕奕的婚姻，但對奕奕他還算是認(rèn)真的。他追逐漂亮女孩子，但他覺得不能去欺騙感情。錢亞東驚愕地看著奕奕，他鬧不懂奕奕怎么來到這座城市，她住在哪，怎么能夠走進(jìn)演播廳，因為這一切對于奕奕而言都是很困難的。奕奕從來沒有走出過那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她既恐懼又羨慕城市生活。這時，所有的攝像鏡頭都對準(zhǔn)著他，主持人有些詫異，問，你是要到對面的，你猶豫什么呢。錢亞東蹲下，對著奕奕說，你住在哪了，誰送你過來的，你為什么不找我，直接跑到這干什么。奕奕微笑著，你敢當(dāng)面跟人家說怎么勾引的我，怎么對我說的那一大堆甜言蜜語。錢亞東有些慌亂，他沒有想到奕奕果真坐在這里，他看到的已經(jīng)不是幻覺。奕奕不再說話了。主持人跟過來問，你是不是在這里遇到你的往日女友了。這時候鏡頭跟過來，對著不知所措的奕奕?，F(xiàn)場有些亂，但郭大鵬在后邊指揮著主持人，他希望能出點(diǎn)意外，這樣會增加收視率的。奕奕低下頭沒有說話，主持人問錢亞東怎么回事？錢亞東說，她是我來自原始森林的朋友，她剛才告訴我要勇敢，在喜歡的人面前要敢于說出愛你的話。主持人興奮地問奕奕，是這樣嗎？奕奕像一頭受傷的小鹿，惶恐地點(diǎn)著頭躲閃著，錢亞東心里頓時有了快感。錢亞東按照主持人的指令按滅了兩盞燈，他給九號臺的陳蘭妮留著，還有一號臺。

九號臺和一號臺手拉著手像是姐妹一樣走到錢亞東的跟前。他看見陳蘭妮步伐很從容，像是時裝模特在走秀。錢亞東在暗處打量著她，漂亮得出奇，臉像一彎月亮，皎潔而明亮。錢亞東真沒想到陳蘭妮會是這樣子，他不喜歡她的漂亮，他覺得奕奕就最好，一張普通的女人臉足夠了。他應(yīng)付不了漂亮女人，因為他沒有能力掌握對方。他有些懊喪，因為他給陳蘭妮編造了很多簡歷：每年能周游世界三個月，去過非洲的莫桑比克，在埃及的金字塔上邊睡過覺，在法國巴黎埃菲爾鐵塔遇到了自己喜歡的蘇菲·瑪索……這都是錢亞東晚上沖著天花板臆想的，可陳蘭妮居然全信。兩個女人面對面看著他，他發(fā)現(xiàn)奕奕那雙茫然的眼睛。錢亞東看見陳蘭妮在極力尋找著他的目光，眼神閃爍著誘惑和渴望。一號臺的女生好像并不在意，他記得一號臺說過她也去過埃及一個月，說埃及沒什么好玩的，就是喜歡金字塔。說她那天去的時候天氣不是太好，有點(diǎn)兒下小雨，但這并不影響她游覽的心情。細(xì)雨蒙蒙的金字塔，斑駁的古老建筑物，守衛(wèi)人身上灰黑色的風(fēng)衣，好像一幅畫，安靜而祥和。錢亞東聽到很傷感，他是想去埃及的金字塔。他在原始森林管理區(qū)時，看到電視里有金字塔的畫面，遍地開滿了碩大的黃色花朵。后來，他在網(wǎng)上查清楚這花名為怒放之花，取其怒放爭春之意，因為適應(yīng)埃及的水土，所以隨處可見。

主持人問陳蘭妮，你為什么喜歡錢亞東？其實這句話是郭大鵬叮囑主持人說的，說這里邊有故事。果然陳蘭妮說起來，我是一名小學(xué)音樂老師，前不久我開始上微博，我認(rèn)識了錢亞東。他對我很熱情，教我怎么在微博上交友，怎么把自己表現(xiàn)出來，什么話都對我暢快地說，包括他的隱私。我發(fā)現(xiàn)他很幽默，也很爽快，特別是對我很照顧，我很感動。我是個內(nèi)向的姑娘，平常對父母和同事都很少說話。其實我不是不想說話，我這人說話直，我是怕說出什么話來，讓別人聽見不高興，引起誤會。主持人開始問錢亞東，錢亞東記得郭大鵬說過的話就是不要傻實在，對女人說點(diǎn)兒好聽話，掉不了你身上幾斤肉。錢亞東說，她開始對微博什么也不會，是我手把手教她。她是音樂老師，我就把所有的流行音樂的素材給她發(fā)過去。她特別喜歡班得瑞樂團(tuán)演奏的音樂，我把能搜集到的班得瑞所有的檔案和新聞報道全發(fā)給她，讓她高興。特別是把班得瑞在阿爾卑斯山現(xiàn)場演奏的光盤傳給她，那風(fēng)鈴聲和橫笛聲的空靈讓她哭泣過。她不喜歡羅大佑，我也把所有報道羅大佑不好的消息搜集全了，然后發(fā)給她，供她解氣。

其實這是真的，錢亞東在他最空虛最孤獨(dú)的時候，用陳蘭妮做了補(bǔ)充。他可以和陳蘭妮瞎說八道，但跟奕奕卻不能。他說的每句話都很謹(jǐn)慎，因為奕奕太把他的話當(dāng)成事，而且堅信不疑。他有次對奕奕說，城里的生活就像是坐電梯，每次升高的時候都能看到新的風(fēng)景。奕奕不服氣地說，森林也是一樣，我爬過最高的樹木，從上頭看森林那就是大海。錢亞東對奕奕說，你見過大海嗎？奕奕語塞，說，在電視上看過。錢亞東對奕奕說，我會帶你去看大海。奕奕很興奮，你說了就必須做到，你帶我看大海。

4

最后，錢亞東牽走了陳蘭妮，全場響起了掌聲。

錢亞東發(fā)現(xiàn)陳蘭妮很是幸福，因為她已經(jīng)憧憬著要跟錢亞東去原始森林，去看看那片迷人的湖泊。錢亞東轉(zhuǎn)頭去找奕奕，看見那座位空著。走下演播廳，事先安排好的人給他們?nèi)鱿聽N爛的花瓣，有小禮花在候場廳上空炸響了。在走廊處碰到了郭大鵬，他傲嬌地說，好，是我成全你們的，我可以報銷你們?nèi)ピ忌值乃薪煌ㄙM(fèi)和住宿費(fèi)。陳蘭妮羞澀地看錢亞東，問，我們是不是太快了？錢亞東覺得陳蘭妮還在做秀，或許她說的是真話。走出電視臺，陳蘭妮始終抓著錢亞東的手才逐漸松開，她激動地問錢亞東，今后我們做什么呢？錢亞東說，我也不知道。陳蘭妮說，你確實對我?guī)椭艽?，我的性格較以前開放些了，有時下課在走廊上也能唱歌，大家說我變了，變得活潑可愛了。錢亞東真不想再傷害這個女人，他覺得今后跟陳蘭妮的胡說應(yīng)該結(jié)束了，他那種為所欲為的生活方式也會收斂。他對陳蘭妮說，其實我是個不太愛幫助人且很自私的人。但陳蘭妮動情牽魄了，她偎依在錢亞東懷里悄悄說，我母親一直腰椎管狹窄，躺在床上五年多了。我要對母親說，我找到我愛的人，我想母親一定會喜極而泣的。錢亞東突然嗅到了陳蘭妮頭發(fā)上的芳香，是他送給奕奕的那種香水，一開始不沖鼻子，過一會就能被香味兒熏倒。奕奕一直舍不得撒，每次見他的時候才吝嗇地撒一點(diǎn)兒。

錢亞東送陳蘭妮回家，沒想到她住在這座城市古城墻的腳下。兩個人站在城墻前邊，看見夕陽在慢慢墜落，折射在城墻上一片燦爛。陳蘭妮說，你陪我走走吧，我還沉浸在剛才的氣氛里，覺得自己很可笑。要不是你邀請，我是絕對不會去那種地方的。兩個人順著古城墻走著，錢亞東不知道要說什么。確實，陳蘭妮是不愿意去電視臺的，她曾經(jīng)拒絕過，說，我們倆的事情就在兩個人之間，跟電視臺沒有關(guān)系。站在城墻前邊，面對這古老的城墻，錢亞東說，我跟你在微博里都是胡說八道，沒有幾句是真的。陳蘭妮笑著，我知道是你編的，我就權(quán)當(dāng)你在給我說故事，挺好的。我從來沒有聽過一個男人能這么跟我肆無忌憚地傾訴，我就愛聽。錢亞東說，那都是假的。陳蘭妮說，我也沒有當(dāng)真的聽呀。我就是喜歡，故事是假的，可你的傾訴是你內(nèi)心的。錢亞東幽幽地說，你不要總相信自己的感覺，我是在欺騙你。陳蘭妮不太高興，她說，你欺騙不欺騙我，我心里明白。你起碼在原始森林這是真的，還有那一片清凈的湖水。錢亞東看見有一個美工在古城墻掛的木板上畫一幅廣告，是一個女人的眼睛，瞳仁兒里的一點(diǎn)光亮黯黯的，憂郁能從木牌后面滲透過來。陳蘭妮也看到這個場景，她說，那是一個香水的廣告。錢亞東看見美工畫完后從梯子上邊下來，一個女人在底下等著，美工的手色彩斑斕，那女人用紗布細(xì)細(xì)擦著，美工給她倒了點(diǎn)兒汽油沖刷。然后兩個人慢慢騎著自行車走了，一路叨叨著什么。錢亞東很羨慕，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美工，奕奕就是等著的那個女人。

兩個人都沒說話，錢亞東接到奕奕的短信，你不要欺騙人家，我知道你在演戲。錢亞東回了一個，你在哪，我去找你。奕奕回信，我真不想再見你，認(rèn)識你是我最大的倒霉。我準(zhǔn)備回去了，是我父親送我過來的，你也不要見我和父親，我怕他揍扁你的鼻子，讓你難堪！錢亞東回信，你不要就這么走了，我們見一面好嗎？奕奕回信的速度很快，你不要再欺騙我了，我求你了，我雖然來自原始森林，但我懂得什么是愛。陳蘭妮小心翼翼地問，你怎么一直忙著發(fā)短信，是因為那個來自原始森林的女人嗎？錢亞東很想走，他放心不下奕奕，更不知道奕奕和她父親在哪，下一步還有什么動作要發(fā)生。奕奕的父親是林業(yè)工人，還是一個段長。森林的人就是這樣交往，必須直來直去，要不就是弟兄，要不就是仇人。奕奕的父親始終把錢亞東當(dāng)成弟兄，每次去都要喝得酩酊大醉，摔幾跤才覺得過癮。她父親見了錢亞東就是兩句話，一句是我不能伐木，還算什么工人，你說不伐木在森林里待著還能干什么。第二句話就是奕奕是你的，你愿意怎么做都行，但你不能欺騙她。我發(fā)現(xiàn)了，就會把你小子活活鋸死，反正我有好幾條鋸條，都是伐木用的！其實，錢亞東知道這是奕奕父親的胡話，但也是希望他能夠真心對待他的女兒。

夜色彌漫上來，陳蘭妮還沒有走的意思。古城墻上瀉出銀色的月光，陳蘭妮踮起了腳尖，在他臉頰上沾了沾。忽然，她淚如雨下，兩條胳膊緊纏錢亞東的后腰，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愿意對我說的話我說，我喜歡你，你要離開我，會讓我一輩子不能安生。在回家的路上，錢亞東想著陳蘭妮的笑聲，像是銅鈴在夜風(fēng)里撞響，然后混淆在有星無月的當(dāng)空。錢亞東再一次回憶著陳蘭妮送他走時的背影，俏俏的如同一株楊樹，挺拔而性感。錢亞東覺得應(yīng)該停止了，他知道這么游戲下去會很危險。

錢亞東再次給奕奕打電話，好久才接，對方說，我和父親已經(jīng)坐上火車了。錢亞東聽見她父親在旁邊大聲嚷著，你竟敢戲弄我閨女，我不在這鋸你，等你回去。我說到做到，做不到就姓你的姓！這句話像針刺一樣戳在錢亞東的內(nèi)心，他覺得自己真不是一個男人。每次去奕奕家，都是奕奕的父親劃著小船載著他們倆去湖泊深處，那里有各種各樣的魚在暢游，還有飄蕩的魚草。每次奕奕的父親都是拿著鋼叉戳魚，戳得很準(zhǔn)?；丶揖烷_始燉魚，魚香就會跑出來，小屋里都是香氣，躥到胃里。然后就是喝酒，錢亞東的酒量就是在這個小屋里練出來的，后來喝到了一斤酒，然后便到暖暖的炕上，一覺都能睡到天大亮。

5

轉(zhuǎn)天，報紙報道當(dāng)期相親節(jié)目收視率很高，還有錢亞東和陳蘭妮手拉手的彩色照片。母親不知怎么看到了，對錢亞東說，你真的喜歡她？錢亞東看見母親的眼神是渴望的，他跪在母親腳下，沒有，我以為是在演節(jié)目。母親痛苦地說，你毀了人家，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你這么做怎么對得起人家父母，人家以后還怎么再找男人。兒子，我以為這么熟悉你，沒想到你這么糟蹋自己，你必須得跟人家好才行，懂嗎？母親不再理睬他，錢亞東躲進(jìn)小屋里不能自拔，他想成全母親，成全媒體，成全陳蘭妮，表達(dá)自己對她的愛。可錢亞東覺得還是喜歡著奕奕，盡管知道她和她父親都要鋸死他。他當(dāng)晚給陳蘭妮的微博發(fā)私信，我們是不是倉促了，感情不是這么碰撞的。陳蘭妮興奮地回復(fù)，你當(dāng)時看我的眼神是那么真誠，我覺得你沒有倉促，感情就是這么碰撞的，跟我預(yù)想的一樣。錢亞東說，我愛的是別人。陳蘭妮立即反駁，你愛的是我，你已經(jīng)當(dāng)眾表達(dá)了?，F(xiàn)在我的房間外面都是人，都在說你，夸獎你是個真誠的男人，能跟我過一輩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