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森, 李亞軒
(華中師范大學 法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9)
我國死者人格利益保護以“荷花女案”為起點,到現(xiàn)在已經走過了三十多年的歷程。從我國的立法和司法解釋層面看,死者人格利益保護請求權主體規(guī)定的都是近親屬,只有在英雄烈士人格利益受侵害,又沒有近親屬或近親屬不提起訴訟時,才由檢察機關提起訴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均規(guī)定,死者人格利益受到侵害時,近親屬有權向法院提起訴訟?!吨腥A人民共和國英雄烈士保護法》第二十五條規(guī)定,對侵害英雄烈士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的行為,英雄烈士的近親屬可以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英雄烈士沒有近親屬或者近親屬不提起訴訟的,檢察機關依法對侵害英雄烈士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吨腥A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人格權編二審稿中,第七百七十七條規(guī)定,死者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遺骨等受到侵害的,其配偶、子女、父母可以依法請求行為人承擔民事責任;死者沒有配偶、子女且父母已經死亡的,其他近親屬有權依法請求行為人承擔民事責任。理論界關于死者人格利益保護請求權的主體,基本上也都認為是近親屬。
確定死者近親屬作為請求權主體是為死者利益計,死者近親屬通常情況下也是最恰當的請求權主體。但此處問題頗多:一是若死者生前通過授權,指定某人在其死后作為人格利益保護的“代言人”,該指定的效力如何?此時是否還必須是近親屬方可作為請求權主體?二是死者生前未指定請求權主體但有近親屬的,請求權主體的范圍能否延展?是否僅限于近親屬?三是若死者生前未指定請求權主體又無近親屬,死者為英雄烈士的,由代表公共利益的國家公權力機關提起民事公益訴訟自無問題。但死者為普通人的,人格利益受侵害時是否有適格的請求權主體?若將死者人格利益保護問題比作一張理論拼圖,則這張拼圖尚需完善。解決上述問題,有助于建構起死者人格利益保護主體理論的完整體系,對司法實踐具有指導意義,本文圍繞上述問題展開對死者人格精神利益保護請求權主體的討論。
生而為人,自當有權利體面而有尊嚴地活著。只有精神上富足的人,才有動力和精力去追求財富的積累,才有保障財產和交易安全的現(xiàn)實需求。因此,各國法律在不同程度上對自然人基于人格尊嚴和人格自由等產生的精神利益給予保護。隨著市場經濟和科技的進步,人格權的商業(yè)化利用現(xiàn)象出現(xiàn),衍生出人格權財產利益的保護需求,公眾人物的這種需求尤甚。于是各國法律逐漸開始對基于人格權商業(yè)化利用帶來的財產利益給予保護。立法對自然人人格權益給予保護,就是考慮到自然人的人格權益之下蘊藏的巨大的精神利益和財產利益。對死者是否給予保護,“傳統(tǒng)民法以權利能力終于死亡和人格權具有專屬性為理論根基進行價值判斷,認為人在死亡之后再無保護的必要?!盵1]但隨著司法實踐的發(fā)展,死者人格利益的保護價值越來越凸顯。“誠如德國聯(lián)邦法院在Mephisto案(BGHZ 50,153)所強調:唯有當個人能夠信賴其生活形象于死后仍受維護,不被重大侵害,并在此種期待中生活時,憲法所保障之人的尊嚴及個人在生存期間的自由發(fā)展始能獲得充分的實踐?!盵1]100人總是處于一定的團體當中,在自然人死后,生前已經形成和固定的人格形象繼續(xù)在團體中存在,這蘊含著死者的人格價值和尊嚴。針對自然人的社會評價可能繼續(xù)產生,死者的人格價值和尊嚴仍然面臨被侵害的危險。利益具有客觀性,不能因為死者無法像生前那樣感知利益的存在,就否認死者利益的存在。死者應當受到如同其生前受到的那樣的尊重,否則其遭受的利益損失可能將無法得到彌補。
死者人格利益保護分兩種模式,一種是直接保護,一種是間接保護?!暗聡ㄔ涸?968年的Mephisto案中確認了死者人格精神利益的直接保護,在1999年的Marlene Dietrich案中指出死者人格財產利益得為繼承。”[2]即,死者人格財產利益作為繼承人繼承的財產權,受到侵害時由繼承人主張權利,只是繼承人主張權利不得違反死者及其近親屬明示或可得推知的意思。“我國臺灣地區(qū)在”蔣孝嚴案“中確認了死者人格精神利益的間接保護,死者人格財產利益的保護態(tài)度仍不明朗。”[3]“日本司法實務中關于死者人格利益的保護采用間接保護的判例較多,日本學者對此存在認識分歧?!盵4]我們國家法律對此問題則無明確規(guī)定。理論界對死者人格利益保護模式存在分歧,圍繞直接保護和間接保護提出了多種學說,不過多數學者主張采用間接保護。司法實務中對死者人格精神利益的保護基本采用間接保護的態(tài)度,死者人格財產利益也認為可被繼承。直接保護的觀點是,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是死者的人格,由特定主體代為行使,此說的理論障礙在權利能力問題上。不過,法律不僅保護權利,也保護利益,權利主體必須具有權利能力,利益主體并非一定要求具有權利能力。而且部分權利能力理論的出現(xiàn)使得特殊主體可以在某一領域尚具有權利能力。因此,權利能力理論并不能支撐直接保護說。間接保護的觀點是,法律具有現(xiàn)世性,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是尚在世的特定人的利益。此說的問題在于,沒有認識到利益的客觀性。死者人格利益的侵犯具有客觀性,死者的離世并不意味著利益的消亡。按照間接保護說的觀點,若沒有尚在世的特定人利益受損,則死者人格利益受侵犯就不予保護。生者是明天的死者,死者也是昨天的生者,死者的人格尊嚴在死后繼續(xù)受到保護,才符合利益理論,才符合生者的合理期待。
筆者認為,單一的直接保護和單一的間接保護不足以廓清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理論魔障,必須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死者人格利益受侵害的,可能有以下幾種情況:(1)死者人格精神利益受侵害,無在世的特定主體利益受到侵害,此處采用直接保護說可以更好地保護死者的尊嚴。(2)死者人格精神利益受侵害,在世的特定主體不堪忍受死者尊嚴被侵犯的事實,遭受精神打擊,此處采用間接保護說沒有太大障礙。(3)死者人格精神利益和在世的特定主體人格權益同時受到侵害,這主要發(fā)生在家庭關系中。家庭是自然人活躍程度較高的主要組織體,家庭對人有著巨大的影響。若死者名譽遭受嚴重詆毀,行為人連帶地詆毀死者在世的其他家庭成員,這不僅侵犯死者尊嚴,也直接侵犯尚在世的家庭成員的名譽權,此處采用間接保護說沒有問題。(4)死者人格財產利益受侵害,導致繼承人可得財產減少或喪失,采用間接保護說更是沒有問題。因此,關于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筆者的觀點是以間接保護為主(主要是保護尚在世的特定人的利益),以直接保護為輔(主要針對沒有在世的特定適格主體的情形)。
有學者“以利益的客觀性為起點,將死者利益分為延伸利益、轉換利益和遺體利益。延伸利益的保護采用引用式擬制,使得死者的人格利益通過引用法律對生者人格權益的保護規(guī)定而取得相同的法律效果;轉換利益采用推定式擬制,死者人格利益受侵害的,推定死者近親屬固有利益受到侵害,近親屬就得以自行主張權利;遺體利益采用表見擬制的技術手段。”[5]其實,在轉換利益場合,就是在間接保護近親屬的利益,其他兩種場合是對死者人格利益的直接保護。間接保護的場合,在世的特定主體是以自己的名義主張權利。直接保護的場合,在世的特定主體是以死者的名義主張權利。哪些在世者能夠作為死者人格利益保護請求權的主體,需要結合具體情況分析。
死者人格利益保護請求權主體的確定應遵循“密切聯(lián)系原則”。具有血親關系的近親屬是社會普遍觀念能接受的與死者具有密切情感利益聯(lián)系的人。因此各國法律都規(guī)定近親屬有權主張死者人格利益的保護,只不過是近親屬的范圍有細微差別。死者人格利益受侵害的行為,不僅是對死者人格尊嚴神圣領地的入侵,也是對近親屬情感利益的中傷。近親屬通常會產生精神上的痛苦,還可能面臨可得財產利益的損失。血緣關系存在親疏遠近,情感利益聯(lián)系的密切程度也就存在差異??偟膩碚f,血緣關系越近的近親屬與死者的關系越密切,對死者人格利益的保護越看重。這是民事法律將配偶、父母、子女確認為第一順序的請求權主體,而其他近親屬為第二順序的請求權主體的初衷。司法實踐中,法官在進行推理時也傾向于支持血緣關系上更近的近親屬,優(yōu)先考慮血緣關系更近的近親屬的意見,并推定其意見符合死者的真實意愿①。另外,在劉玉英與劉勇、劉豐一般人格權糾紛案②中,死者近親屬之間就死者人格利益的實現(xiàn)和保護發(fā)生糾紛,法院優(yōu)先考慮了死者配偶的意愿。理由是死者與配偶長期共同生活,相互扶助,贍養(yǎng)老人,撫養(yǎng)子女,是關系最為親密的近親屬。在該案中,法院就多個近親屬關于死者人格利益保護意見發(fā)生沖突情形所作出的判決,也遵循了密切聯(lián)系原則。這符合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立法初衷,筆者對此表示贊同。
不過,不同近親屬與死者之間的情感利益聯(lián)系的密切程度可能有很大差異。按照一般社會觀念與死者關系最密切的第一順位的近親屬,可能在事實上尚不如其他近親屬與死者的關系親密。甚至可能出現(xiàn)有近親屬以外的人與死者的關系較近親屬更為親密的情形,如在世的與死者存在聯(lián)系的人有:與死者關系十分不和睦且虐待死者的近親屬,照顧死者生活起居且為死者深愛的情人。難道近親屬可以作為請求權主體,深愛的情人就不能作為請求權主體?或許在不違背公序良俗的前提下,由深愛的情人作為請求權主體更加符合死者意志,能更好地維護死者的人格利益。而且死者可能在生前已經指定了死后人格利益受侵犯時的請求權主體。因此,需要借助司法的力量對法定的請求權主體范圍進行微調,使真正與死者具有密切情感關系的主體作為請求權主體,真正實現(xiàn)保護死者人格利益的初衷。英雄烈士和國家領袖、歷史人物這樣的知名公眾人物,對其人格利益侵犯的行為,可能不僅危及近親屬,也入侵到公共領域當中。此情形下,需要在私益和公益之間找尋界限,以確立適當的請求權主體。
死者生前指定請求權主體的,原則上應遵從其指定。人類自產生之日起就一直在追逐自由的道路上奔走,法律正是人們?yōu)榱烁玫乇U献杂啥l(fā)明的技術工具。人們在權利邊界保持克制,不侵犯他人自由,以此來換取相應的自由。作為私法的民法是典型的自由法,實現(xiàn)意思自治是民法的終極追求。民事主體可以通過自己的意思設立、變更、終止民事法律關系,如自由處分所有物、與他人自由訂立合同、設立遺囑處分自己死后的遺產等。只要不違反法律的禁止性規(guī)定,不違背公序良俗,就能得到法律的肯定性評價。自然人可以以遺囑方式處分遺產或其他事務。若死者生前在遺囑中指定了人格利益保護的特定人,且特定人愿意作為請求權主體的,就應遵循死者本人的指定意愿,由特定人作為請求權主體。特定人可以是其近親屬,也可以是其他人。可以是一人,也可以是數人。若特定人為一人且非近親屬,主張自己為請求權主體的,應對死者生前的指定行為承擔舉證責任。若特定人為數人,由數人共同作為請求權主體,非近親屬者同樣需就指定行為承擔舉證責任。特定人在提起死者人格利益保護之訴時,不得違反本人明示或可得推知的意思。特定人為數人的,若數人所主張的權利存在爭執(zhí),何者的主張為本人明示或可得推知的意思,應由法官根據社會常識和經驗予以確定。且特定人為數人時,其所獲得得賠償金總額不能超過死者在世時自行主張可獲得的賠償數額。
死者生前未指定請求權主體,但有遺囑受益人。遺囑受益人非近親屬的,可以推定遺囑受益人為請求權主體。此應視作死者以默示方式指定了請求權主體。死者人格財產利益受損的情形尤其如此。遺囑受益人既然受有利益,就有義務維護死者的人格利益。再者,死者既然立下遺囑將一生積蓄留給特定的遺囑受益人,通常是生前與遺囑受益人有密切的情感利益聯(lián)系,或是出于對受益人的信任,且這種情感利益聯(lián)系或信任很可能是超越了近親屬之間的。既然如此,將遺囑受益人確認為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請求權主體比將近親屬確認為請求權主體,更符合死者的意愿。同理,遺囑受益人既有非近親屬的,又有近親屬的,兩者均有權作為請求權主體。若死者將財產捐獻給國家,檢察機關作為公共利益的代表機關,可以作為請求權主體。此時若死者尚有近親屬,仍應由近親屬作為請求權主體。只有近親屬怠于行使請求權時,才由檢察機關行使。另外,從域外經驗來看,若有遺產管理人的,遺產管理人不僅管理死者遺產,而且也可以提起死者人格利益保護之訴。此亦所謂:權利之所在,義務之所在。
死者生前指定請求權主體的行為或對遺囑受益人、遺產管理人的確定,違反法律規(guī)定或公序良俗的,是為例外情形,此時被指定人或遺囑受益人不得作為請求權主體。比如我們熟知的四川瀘州遺贈案③中,黃永彬與蔣倫芳為多年夫妻,蔣倫芳在黃永彬去世前對其悉心照料,履行了夫妻間的法定扶養(yǎng)義務。黃永彬卻在生前與張學英長期非法同居,并將其遺產以及屬于蔣倫芳所有的財產全部贈與張學英。遺贈雖然是黃永彬的真實意思表示且形式合法,但因其違反法律和公序良俗而被認定為無效。如果死者生前指定請求權主體的行為或對遺囑受益人的指定有類似的違反法律或公序良俗情形的,則仍由近親屬作為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請求權主體。
死者生前未指定死后人格利益保護的請求權主體但有近親屬在世的,由近親屬作為請求權主體具有正當性,能夠為社會普遍觀念所接受,原則上由近親屬作為請求權主體。
近親屬與死者之間存在扶養(yǎng)、撫養(yǎng)或贍養(yǎng)關系,或患難與共、伉儷情深,或是骨肉至親、舐犢情深。死者近親屬與死者之間有著密切的情感利益聯(lián)系,甚至是生存共同體關系。侵害死者人格利益的行為,不僅會損害死者的人格利益,而且往往會給死者近親屬造成精神上的二次打擊。在一定群體中可能會產生不良影響,如社區(qū)、鄉(xiāng)村內部,尤其是在鄉(xiāng)村這種熟人社會當中。近親屬甚至可能要受到周圍人的非議,影響其正常學習、工作和生活。實踐中比較典型的損害死者人格利益的情形就是挖祖墳,私自毀損死者墳墓導致死者遺體、遺骨、骨灰發(fā)生變動、減少或滅失的情形。中國人大多都重視家族文化的傳承,祖墳、族譜是一個家族血脈延續(xù)的象征,具有重大家族利益。挖祖墳導致死者遺體、遺骨、骨灰遭毀壞的行為,違背社會公德和善良風俗,侵害死者人格尊嚴,使近親屬無法實現(xiàn)祭奠、表達哀思,會對近親屬造成精神痛苦,產生憤怒、屈辱等情緒,不利于社會穩(wěn)定。比如在王殿財、王殿軍、王殿會、王殿富訴歐長富、歐大鵬侵權責任糾紛案④中,被告歐長富、歐大鵬在墳地附近開荒過程中將兩座墳墓毀壞,導致四原告祖父母墳墓的棺木散落四處,尸骨所剩無幾,四原告母親的骨灰盒已無法找到,只找到部分骨灰混雜在泥土中。四原告的父親王明清是抗美援朝軍人,在參軍期間立下了戰(zhàn)功,其光榮事跡是整個家族的榮耀,也是后輩學習的榜樣。被告的侵權行為違背社會公德和公序良俗,直接傷害了原告及子孫后代對已故先輩的情感,給其造成了不可逆轉的精神傷害。因此,“他的后代和后繼者——不管是他的親屬或不相識的人——都有資格去維護他的好名聲,好像維護自己的權利一樣?!盵6]
法律將死者近親屬作為死者人格利益保護請求權的主體是因為,推定存有血親關系的主體之間情感利益聯(lián)系更緊密。既然是推定就難免有例外,例外情形雖然是異態(tài),但并非絕對不會發(fā)生。立法應具有預見性和全面性,對于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情況均應予以考慮。例外情形是,死者近親屬不去維護死者人格利益,或第一順序的近親屬怠于維護死者人格利益。
若近親屬或第一順位的近親屬與死者之間不存在密切的情感利益聯(lián)系,則應以密切的情感利益聯(lián)系為依歸尋求其他適格的請求權主體。市民社會中理性人的假設建立在經濟人的基礎之上,理性人受到利益驅使而進行價值選擇。若無利可圖,理性人通常不會作出行為。存在近親屬,但近親屬與死者關系淡薄甚至交惡,死者人格利益受侵害對其沒有造成精神損害,近親屬對死者人格利益受侵害的事實可能視若無睹,其他主體若能舉證證明自己與死者間存在密切的情感利益聯(lián)系,這種情感利益聯(lián)系超越了近親屬與死者基于血親和姻親產生的情感利益聯(lián)系,且死者近親屬怠于維護死者人格利益,該主體可作為請求權主體。存在近親屬,但近親屬與死者關系淡薄甚至交惡,不去維護死者人格利益的,其他主體若能舉證證明自己與死者間存在密切的情感利益聯(lián)系,這種情感利益聯(lián)系超越了近親屬與死者基于血親和姻親產生的情感利益聯(lián)系,近親屬主張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目的非屬正當,且違背死者意愿的,該主體可作為請求權主體。這兩種情形下,其他主體基于與死者形成的密切情感利益聯(lián)系,可被視為準近親屬而提出主張。第一順序近親屬怠于主張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情形與此類同,筆者此處不再贅述。需注意,此類例外情形中,主張作為請求權主體的人,需負較高程度的舉證責任,需舉證證明與死者確實存在密切的情感利益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超越了血親和姻親,其作為請求權主體更符合死者意志。
實踐中也可能存在死者近親屬怠于維護死者人格利益,也沒有與死者存在密切的情感利益聯(lián)系的主體主張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情形。此時要以是否涉及對公益的侵犯為標準確定請求權主體。若死者為英雄烈士,對英雄烈士人格利益的侵害,不僅是對其個人、家屬的侵犯,更是對公共利益甚至國家利益的侵犯,使國家形象受損,優(yōu)秀革命文化的傳承受到影響,使全國人民對英雄人物、英雄事跡的崇敬之心遭受重創(chuàng)。如邱少華與孫杰等一般人格權糾紛案⑤中,被告孫杰在新浪微博上以名為“作業(yè)本”的賬號發(fā)表的言論,將“邱少云烈士在烈火中英勇獻身”比作“半邊熟的烤肉”,該言論通過公眾網絡平臺迅速傳播,造成嚴重的社會影響,損害了公共利益。通常情形下,死者近親屬會積極主張英雄烈士人格利益的保護,但也可能不主張⑥。英雄人物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精神脊梁,英雄烈士的光輝事跡所承載的精神價值是中華民族共同的精神印記,指引和鼓舞一代代人為實現(xiàn)民族獨立和國家繁榮富強前赴后繼。任何對英雄烈士的高大形象進行玷污的言行,都是在傷害公眾情感,不利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弘揚。檢察機關作為公共利益的代表機關,在沒有適格的私主體主張利益保護時,有權作為請求權主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維護受損的國家利益和公共利益。若死者為國家領袖、歷史人物這樣的特殊公眾人物,對其人格利益侵犯的行為損及公共利益,適格的私主體放棄主張利益保護的,檢察機關也應有權提起民事公益訴訟。但對于普通死者,死者近親屬不去維護死者人格利益,也沒有與死者存在密切的情感利益聯(lián)系的主體主張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視為相關利益的放棄,我們應尊重相關主體的價值選擇。因為,普通死者人格利益受侵犯時不涉及公共利益的侵犯,只存在私益的場合,應尊重當事人的意愿,公權力不得涉足。
綜上,筆者認為,死者生前未指定死后人格利益保護請求權主體但有近親屬的,請求權主體原則上為近親屬,例外情形下以密切情感利益聯(lián)系為依歸確定適當的請求權主體。在確定適當的請求權主體的過程中,法官難免要進行自由裁量。法官在行使自由裁量權的過程中,對密切聯(lián)系原則的運用必須遵從本心、慎重裁奪,注意防止利益失衡。死者近親屬怠于維護死者人格利益,也沒有與死者存在密切的情感利益聯(lián)系的主體主張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以公益是否受到侵犯為標準作以區(qū)分。涉及公益的,檢察機關作為請求權主體,不涉及公益的,視為利益的放棄。
死者生前未指定死后人格利益保護的請求權主體,死后沒有近親屬尚在世,也沒有其他與死者存在密切情感利益聯(lián)系的主體存在的,若死者人格利益受到侵犯而不予保護,死者受損的人格利益將無法得到修復。此時,若死者為英雄烈士或國家領袖、歷史人物這樣的公眾人物,由檢察機關作為公共利益的代表機關提起民事公益訴訟順理成章。然這類特殊主體畢竟為少數,除此之外,還有大量普通死者。他們死后人格利益受侵害,又沒有近親屬在世的,不予保護未為科學。
特殊主體的人格利益受到國家保護,千千萬萬普通死者的人格利益也應得到相應保護。死者沒有近親屬,也沒有在死者生前與死者之間存在密切的情感利益聯(lián)系的準近親屬的,宜由死者生前所在單位或集體組織作為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請求權主體。因為死者生前與其所在單位或集體組織具有密切聯(lián)系,單位成員或集體組織成員大多都不愿看到自己曾經共事的同志死后人格利益還要受到侵犯,由單位或集體組織作為“代言人”合情合理。行使請求權取得的損害賠償金由死者生前所在的單位或集體組織享有,這樣可以增強死者所在單位或集體組織保護死者人格利益的積極性。若死者生前所在單位或集體組織共同主張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損害賠償金的分配由法官酌情裁奪。普通死者人格利益受到所在單位或集體組織成員侵害的,由死者生前所在的集體組織或單位作為請求權主體。需注意的是,死者生前所在的單位或集體組織作為請求權主體的,應有特別的年限限制。檢察機關為維護英雄烈士人格利益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檢察機關之所以不受期限限制,是因為英雄烈士的光輝事跡世代相傳。全國人民對英雄烈士的敬仰之情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和人口的更迭而遞減,反而可能在英雄烈士的光榮事跡被賦予不同的時代意義后愈發(fā)濃厚,如雷鋒精神、雷鋒先進事跡。侵害英雄烈士人格利益的,公共利益會持續(xù)性受損,這是全國人民都不能容忍的。像國家領袖、歷史人物這樣的特殊公眾人物,對其人格利益侵犯的行為若涉及國家利益、公共利益的損害,不管置于何時,也都不能為公眾所接受。而單位成員或集體組織成員流動性較大,在死者去世后一定期限內在其他成員當中存在一定的情感聯(lián)系,隨著時間的流逝和人員的流動,這種情感聯(lián)系會逐漸淡薄,死者逐漸被遺忘。若允許單位或集體組織無期限主張死者人格利益的保護,會導致濫訴,而且也未必能起到保護作用?;谇楦欣媛?lián)系程度和人員流動性的考量,筆者認為死者生前所在單位或集體組織作為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請求權主體的,只能在死者死后的一定年限內,如,限制在三年或五年內,最長不能超過十年。
死者人格利益保護請求權主體的確立應遵循“密切聯(lián)系原則”。死者生前指定請求權主體的,原則上應遵從其指定。死者生前未指定請求權主體但有近親屬的,原則上由近親屬作為請求權主體。例外情形法官以密切聯(lián)系原則為依歸,通過自由裁量確定適格的請求權主體。死者生前未指定請求權主體且無近親屬且不涉及公共利益的,由死者生前所在單位或集體組織作為請求權主體。我國法律關于死者人格利益保護請求權的主體、保護期限等問題的規(guī)定尚不完善,理論界的認識也不盡一致。相信法官在具體個案中通過公平審理,會讓此類問題得到法律的公正裁決。
注 釋:
① 參見練澤龍與周鋒一般人格權糾紛案,江蘇省鹽城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蘇09民終第4701號判決。
② 參見劉玉英與劉勇、劉豐一般人格權糾紛案,山東省梁山縣人民法院(2016)魯0832民初第3427號判決。
③ 參見四川瀘州遺贈案,四川省瀘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1)瀘民一終字第621號判決。
④ 參見原告王殿財、王殿軍、王殿會、王殿富訴被告歐長富、歐大鵬侵權責任糾紛案,黑龍江省勃利縣人民法院(2017)黑0921民初第866號判決。
⑤ 參見邱少華與孫杰等一般人格權糾紛案,北京市大興區(qū)人民法院(2015)大民初字第10012號判決。
⑥ 參見徐暢名譽權糾紛案,煙臺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魯06民初字第211號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