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九
簡介:曾經(jīng),蕭宜桕向往著戎馬倥傯、踏平列國的不世偉業(yè)。后來,他遇見了娰和,那個算計他背叛他的女人卻只想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長樂常安。
楔子
寒風凜冽,大雪肆虐,姒和艱難地奔跑在參天的樹林中。
有枯枝落葉蓋住了蒼茫的雪地,就在姒和即將跑出林地時,一時不察,竟被狠狠地絆倒在地上。她強忍著刺骨的寒意起身,抬頭的一瞬間,卻見林前空曠的平原上,忽然升騰起搖曳的火把。
為首的那人驅(qū)馬而立,映照在火光與月光下的俊容看不出絲毫波瀾。
一直懸在姒和心底的大錘終于重重落下,她悲哀地想,兩次了,她難道真的無法逃離他的身邊嗎?
白到極致的落雪在月光下折射出詭異的光芒,蕭宜桕站在光圈的中央,面無表情地問她:“這里方圓百里都是荒原,你真以為自己能逃掉嗎?”
月光微瀾,映著她眼底的水光一閃而逝。她輕笑著,邊笑邊忍不住后退,輕柔的聲音像是要被這凄厲的黑夜吞噬:“既然活著無法逃脫,那我只好另尋他法?!?/p>
蕭宜桕猛地一顫,他這一生從未有一刻如此驚慌失措,不由得驅(qū)馬上前,將她牢牢摟在懷中,質(zhì)問道:“你為了一個死人,鐵了心要離開我嗎?”
一
蕭宜桕帶著將士們從山野滿載而歸時,姒和正在營帳前整理藥草。他身披雪白的狐裘大氅,裹攜著山風徐徐向大帳走來,經(jīng)過姒和身邊時,微頓了頓,說:“今日我要宴請將官,你準備一下?!?/p>
姒和低聲說了句“好”,蕭宜桕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在看到那雙生了凍瘡的手時,他狹長的眉宇微皺,開口說:“近幾日冷得慌,你抽時間給我做個護手?!?/p>
蕭宜桕是燕國的五公子,雖有“惡煞將軍”之名,卻生得體弱怕寒,要個護手也無可厚非,姒和沒有多想,應(yīng)了下來。沒承想,晚上那塊狐裘便被送了過來。
彼時,姒和還在準備晚宴要用的酒釀,一位士兵突然掀簾而入,遞給她一整張上好的皮毛,并對她說:“將軍讓給姑娘的,說,若有余下的料子一并送給姑娘了?!?/p>
這么大的料子,做張毛毯都綽綽有余,姒和有些驚訝。神思恍惚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天,蕭宜桕看到她手上的凍瘡時,皺了皺眉頭。
燭臺上躍動著微弱的火光,一陣風吹來,像是要把這火光吹到姒和的心間,暖洋洋的。不期然間,師傅在多年前說過的話語又爭先恐后地涌入腦海,姒和用力去咬下唇,強自將蕭宜桕趕出心田。
雖是冬日,但這場篝火晚宴依舊設(shè)在了室外。沉沉月色下,將士們圍著燃燒的篝火,飲著灼人的烈酒,大口吃著烤炙的野味,再暢意不過。蕭宜桕并未參與他們的熱鬧,只斜斜倚靠在身后的案幾上,不斷把玩著手中泛著亮光的青銅酒杯。
恰好此時姒和掀開簾帳出來倒酒,遠遠看過去,他并不像個駐守邊關(guān)的將軍,反倒像個在京都泛舟的閑暇公子,這一點兒也不像他剛來岐玉關(guān)時冷淡的模樣。
那還是幾個月前,他押送著夫翎來岐玉關(guān)大牢。夫翎是陳國太子,陳戰(zhàn)敗后,夫翎出逃趙國,卻還是沒能逃脫淪為階下囚徒的命運,被關(guān)押到這邊陲之地。
蕭宜桕押著夫翎來的時候,所有罪卒都被帶到軍營外觀看。姒和雖不是罪犯,卻依舊被押了過來。她跪在罪卒中央,低伏著身子,只能聽到震耳欲聾的馬蹄聲。
姒和悄悄抬起頭,想去看被關(guān)在囚車中的夫翎,不料視線卻與騎在馬背上的蕭宜桕碰了個正著,兩人的目光交會在黃沙飛揚的空氣中。
“禍國殃民”,姒和的腦海里一下便蹦出這四個大字。蕭宜桕生得瓷面微霜,薄唇殷紅,甚至比許多女子還要更加攝人心魄。此時他緊緊裹著狐裘,眉間緊蹙,狹長的眼梢卻猩紅得不正常??v然如此,那泛著冷意的眸光落在姒和身上時,依舊讓她忍不住心尖發(fā)顫,像是一股涼氣被風呼嘯著從更北處吹來。
姒和強自定神與他對視,心里卻在想,他看著像是高熱,自己又是軍營里醫(yī)術(shù)最好的人,真是天賜的好機會去接近他。
回到住處后,姒和特意去帳外轉(zhuǎn)了兩圈,讓全身都沾染上寒意。果不其然,夜半時分,便有將官匆匆來尋姒和。
將軍營帳中,蕭宜桕正一動不動地躺在屏風后的兔絨毛毯上,面色酡紅,眼尾像是要燒起來一樣,比下午還要瀲滟幾分。
姒和抬手去觸那燒得通紅的額頭,只感覺到一股滾燙的熱意在掌心灼灼燃燒開來。撲面的暖意中,蕭宜桕突然睜開雙眼,戒備的眼底猶帶幾分混濁,直勾勾盯著姒和。
大概是姒和手背清涼的緣故,蕭宜桕滾燙的手掌緊緊攥住她的手腕,不讓她挪動分毫。姒和眨眨眼,輕聲向他介紹自己的身份,蕭宜桕緊繃的面龐終于松懈了幾分,他放心地閉上雙眼,滾燙的大掌卻緊緊握著她的腕子,始終未曾移開。
那一夜,姒和幾乎未能合眼。
姒和已打定主意要得到蕭宜桕的信任,便盡心盡力地去治療他。她親自喂蕭宜桕喝完藥后,又指揮著士兵用烈酒給他擦拭身體降溫。所幸,一夜過去,他熬了許久的風寒終于漸漸散去。
二
姒和還在出神,身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放著烤肉的小碟子。蕭宜桕倚在一旁,隨意敲打著座椅的扶手,嗓音里像是已有幾分醉人的酒意。
“給你的?!?/p>
姒和乖順地嘗了一口,想到他還沒好利索的風寒,抿了抿唇前傾幾許,低眉順眼地說:“奴想向公子求一個恩典。”
聞言,蕭宜桕只是慵懶地掀了掀眼皮,略抬下巴示意姒和開口。姒和直起身,看著他說:“多喝雞湯于身體有益,奴想求一只野雞為公子燉湯喝?!?/p>
蕭宜桕頓了頓,似是未曾想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他直起身,欲蓋彌彰般去拿桌案上的酒杯,妄圖以此來抑制住自己狂跳不已的心臟。一陣風吹動,有焰火映在他深沉似海的眼瞳中。許久之后,他終于緩緩飲下杯中的烈酒,悶聲說:“隨便你?!?/p>
翌日午間,姒和借著給蕭宜桕送雞湯的由頭,去了罪犯勞作的地方。蕭宜桕不知去了何處,并未在巡視,姒和便借機四處打量,看能否找到夫翎的身影。
隔著荒蕪的原野和近兩載的光陰,姒和終于又見到了夫翎,正拿著農(nóng)具彎腰勞作的夫翎。
夫翎靜靜地看著她,平靜無波的眸光中看不出絲毫悲喜。姒和的眼角卻有些濕潤,不自覺地想起第一次見面時那個高高在上的陳國太子。彼時日光高懸,他們一排死士齊齊站在丹階下,聽著師傅沉聲說:“你們生來便是要效忠于太子殿下的,縱然舍命也要護殿下周全?!?/p>
夫翎是姒和效忠的主子,亦是陪伴她走過十數(shù)載光陰的兄長。所以,在陳國戰(zhàn)敗后,姒和偷偷跑到了岐玉關(guān),費盡心機博得蕭宜桕的信任,就是為有朝一日可以救出夫翎。
“你怎么來了?”
姒和眼底的濕意尚未散去,蕭宜桕清冷的聲音卻突然從身后傳來,一股非蘭非麝的香氣亦隨著來到近前。姒和忙收回目光轉(zhuǎn)身行禮,蕭宜桕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眼底的異樣,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提在手中的雞湯,眼底隱有一抹溫柔一閃而過。
姒和想了想,替蕭宜桕盛了一碗雞湯。
蕭宜桕掀起衣袍,在姒和鋪好的石頭上坐下。他靜靜地端著湯碗,小口抿著雞湯,神色清淡得讓人看不出絲毫情緒,卻又莫名能從那上挑的眼尾中讀出幾分落寞。
“我上次喝到這樣美味的雞湯,還是七歲時母親做給我的?!笔捯髓攴畔峦耄舆^姒和手中的帕子輕輕擦拭嘴角,這位殺伐決絕的將軍眼底隱有動容,像是有了幾分想要談心的欲望。他淡淡地說:“只可惜,那以后再也沒人給我做這樣美味的湯了?!?/p>
“公子的母親……”姒和偷偷瞧了他一眼,忍不住想要知曉他更多的事情。
“死了?!笔捯髓旯创娇嘈?,隱約有一層薄薄的戾意在眼底浮現(xiàn),他看著天幕下正盛的日光,一如既往地平淡說道,“她想殺我,卻先我而死了?!?/p>
姒和心底猛然一顫,有些驚恐于燕宮里竟會有這樣一樁秘聞,蕭宜桕卻突然起身,如月下新雪般的眸光直直地投向姒和。
“姒和,永遠不要背叛我?!?/p>
三
蟹青色的天幕下,只剩最后一道殘余的暮光,姒和回過神來,下榻去點蠟燭?;秀遍g,蕭宜桕的面龐像是一并在燭火中搖曳了起來,他薄唇輕啟,對她說“永遠不要背叛我”。她是夫翎的死士,本不該有任何猶豫與動容,一顆心卻像是被泡發(fā)在酸水中一樣,忍不住泛起陣陣酸澀。
“吧嗒”一聲,姒和手中的火鉗突然落在地上,這一下似是將她激醒,敲散了她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一定是因為蕭宜桕年幼喪母、無人憐愛、過于凄慘,這才引起了自己的同情,姒和轉(zhuǎn)身,看著剛剛縫制好的護手和毛毯,這樣想著。
漫天的寒意忽然闖了進來,姒和的牙齒忍不住碰在一起打戰(zhàn),她抬眼一看,原是有人不期然掀簾而入。
蕭宜桕站在毛氈簾下,靜靜地看著姒和,這般相像的場景,讓姒和忍不住想起為他治療風寒的次日。
那時,天光將亮,姒和在營帳外面給他煎草藥。一陣暖意徐徐自身后傳來,姒和輕輕轉(zhuǎn)頭,帳前的毛氈已被人掀起,而只披了一件外袍的蕭宜桕正站在毛氈下神色淡淡地看著她。
姒和向他行禮,他卻久久未叫起,反而意味不明地盯著她,低聲問:“昨夜給我脫衣服時,不是很大膽嗎?”
姒和一驚,抬起眼直直地盯著他,像是羞愧于他如此直白地說出這不實之事,她本就站不穩(wěn)的雙膝抖得越發(fā)厲害,耳尖不自覺地冒上淡淡的粉紅。蕭宜桕突然托起姒和交疊的雙手,唇角輕勾,眼底卻只有無邊無際的寒意。
“抖什么?”蕭宜桕輕輕湊近她,直到姒和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眼底的戲謔,他才停了下來,低聲問她,“怕我?昨天直勾勾地盯著我時,還當你是個膽兒大的。”
姒和猛地抬頭,不知是羞憤還是其他,眼底霧蒙蒙的一片,竟像是要哭出來一樣??粗鄣椎乃捯髓杲K于大發(fā)慈悲地起身,留下一句“沒用的東西”后,施施然離去,挺拓的背影竟隱見幾分愉悅。
就這樣,姒和被留在了蕭宜桕的身邊。
想到這里,姒和搖了搖頭,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拿起護手向蕭宜桕走去??粗捯髓昵嘧系淖齑?,姒和竟是詭異地心疼起來。她輕輕將他的手從大氅里拿出,仔細地替他戴上護手。
不經(jīng)意間,她清涼的指尖劃過他的手背,惹得他心尖微微顫動。這顫動愈演愈烈,讓他不由得心慌意亂,欲蓋彌彰般將落在她耳尖的目光收回,胡亂投向別處。
也就是這時,蕭宜桕終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他從袖中掏出一個藥瓶,對姒和說:“把手掏出來?!?/p>
姒和有些心慌,下意識地將雙手藏到身后,蕭宜桕卻不容拒絕地將她的手捉了出來。像是怕碰到她的凍瘡一樣,他小心翼翼地將膏藥涂在那猙獰的疤痕上面。
那雙本該殺伐決斷的大掌,正細致地為她涂抹著藥膏,草藥的清香在鼻尖彌漫開來,像是一并帶來了三月里的微風,讓姒和的心底一下子變得溫柔如水。
從未有人這樣關(guān)心過她,從未有過。
姒和出神地看著蕭宜桕臉側(cè)那層朦朧的光暈,與此同時,蕭宜桕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雙手捧了起來,輕輕吹向那上面的藥膏。
那氣息明明吹在手背上,姒和卻覺得盡數(shù)吹到了她的心里,惹得那里麻麻的,像是被什么牽動著而狂跳不已。
蕭宜桕看著眼前人側(cè)頰上擋不住的紅暈,一股說不出的愉悅忽然漫上心口。他盯著她,低低沉沉地笑了一聲,輕聲說:“為了方便我監(jiān)督你涂藥膏,以后你就去我?guī)だ锸匾拱??!?/p>
四
姒和真是要感謝蕭宜桕這難得合她心意的決定,因為隨著在蕭宜桕帳中待的時間增多,既可免遭寒冷,又方便她漸漸摸清夫翎的狀況。不過幾日,她便摸清了大牢的制度――若要進大牢,須得有蕭宜桕的令牌。
姒和正在苦惱如何才能拿到令牌,便聽聞燕國屬國烏芪的首領(lǐng)來拜見蕭宜桕的消息。設(shè)宴必會飲酒,飲酒警惕性便會松懈,這樣她便可以尋找機會去救夫翎。這樣想著,姒和忍不住緊了緊藏在袖口的藥瓶。
奇怪的是,她并沒有多少即將解脫的欣喜,反倒是被滿滿的愧疚和不舍包裹著,就像是要失去什么最重要的東西一樣,心底被絲絲縷縷牽扯著不斷地疼。
“真是魔怔了。”她搖了搖頭,對著大帳的方向喃喃低語。
晚上,蕭宜桕在大帳內(nèi)設(shè)宴款待烏芪王。營帳內(nèi)觥籌交錯,眾人正舉著酒杯看中央的烏芪女子跳舞。姒和低頭穿過,走到上首的蕭宜桕身前,輕輕為他斟酒。
下方的烏芪王不知在高談闊論些什么趣事,惹得席間一陣歡笑。蕭宜桕亦淡淡笑著,他正倚在身后的矮幾上,眼尾染上幾許酒意,勾勒出一片淺淡的紅暈,襯得那張芙蓉面越發(fā)攝人幾分。
烏芪王突然搖晃著起身,要向他敬酒,一雙混濁的眼瞳卻是直直地盯向姒和,說:“早就聽說燕女姿容綺麗,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烏芪王朗聲笑了起來,想必是未曾注意到蕭宜桕驀然冷淡下來的面色,只自顧自地說道:“今日小王斗膽向?qū)④娪懸粋€恩典?!彼麚u晃著指姒和,道,“小王想要這個燕女……”
話音未落,只聽“啪”的一聲,不是姒和手中酒樽落地的聲音,而是蕭宜桕將捏著的酒杯直直地擲到了烏芪王的頭上。四周一下子靜了下來,烏芪王像是終于酒醒,頂著頭上的血痕踉蹌著跪倒在蕭宜桕身前,竟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蕭宜桕勾唇輕笑,酒意未散的眼瞳里閃爍出詭異的浮光,他前傾著身體,輕輕問道:“這個禮物烏芪王還滿意嗎?”
姒和回到營帳鋪榻時,這一幕依然在腦子里久久回蕩著。她怎么也忘不掉,蕭宜桕傾身時,那如同月下浮光般涼薄的笑。
有腳步聲傳來,姒和慌忙要轉(zhuǎn)身行禮,那人卻攥住她的肩膀,不讓她回頭。有淡淡的酒氣透過空氣傳來,兩人間涌起一片洶涌的暗潮。就在姒和要沉溺在這令人窒息的氣氛中時,蕭宜桕忽然把她扯到懷中,緊緊環(huán)住了她瘦弱的腰身。
蕭宜桕薄唇張合幾次,終究一言未發(fā),而是突然低下頭,吻上那令他心煩意亂的紅唇。
姒和終于從醉人的酒氣中清醒過來,掙扎著要推開他。師傅的那句“你們生來便是要效忠于太子殿下的,縱然舍命也要護殿下周全”如魔咒般在耳畔不斷回蕩,她看了一眼蕭宜桕胸前凸起的令牌,終于停止掙扎,緩緩勾住他的腰身。
情到濃時,蕭宜桕輕輕抬頭,一遍又一遍地親吻姒和的額角,有一滴汗順著他瀲滟的眼角淌下,輕輕落在姒和的眉間。
“姒和,我喜歡你……”這句話蕭宜桕并未說完,因為姒和生怕他說出什么動搖自己心神的話語,突然直起身子,急促地含住了他殷紅的薄唇。
五
天光將亮,姒和輕輕起身,見蕭宜桕并無要醒來的跡象,抓緊去翻找他的令牌。找到后,她神情復雜地看了一眼眉舒目朗的蕭宜桕,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這上面,涂了麻藥。
“我也喜歡你?!绷季弥?,她輕輕摸著他上挑的眼尾,這樣在心里說道。
姒和拿著令牌,一路暢通無阻,直到關(guān)押夫翎的房間外。姒和淡淡地瞥了一眼夫翎,舉起令牌朗聲道:“公子要審問陳國罪犯,命我攜令牌來提人?!?/p>
獄卒沒有任何猶豫,一切都順利得可怕。姒和已經(jīng)想好了,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足夠他們逃出燕國,再從烏芪去汶閔。汶閔荒漠廣布,又與燕國有世仇,燕軍絕對不敢輕易踏足。
這樣想著,她帶著夫翎走得更快了。就在他們要走出營區(qū)時,前面忽然亮起了一眾火把,煌煌亮光中,蕭宜桕提著劍站在中央,不辨喜怒地看著他們。
姒和震驚地站在原地,直到這一刻才明白一切都是蕭宜桕設(shè)下的圈套。想清楚后,她反倒沒有了懼意,只輕笑著去看他,就像是在想這位“惡煞將軍”該給她一種怎樣的死法。蕭宜桕卻被她這樣的目光看得怒意叢生,冷笑著將劍抵在夫翎的脖子上。
站在夫翎身后的姒和明顯更快一步,她飛身上前,將劍牢牢攥在手心里,殷紅的鮮血順著劍鋒滴在土地上。蕭宜桕有些慌亂地去看她,卻覺得那掛在她眼瞼上的淚水像是滴在了他的心口。
“你為了他算計我,現(xiàn)在連死都不怕了嗎?”
蕭宜桕笑得有些凄慘,卻消不散他眉眼間陰冷的寒意。姒和并未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握劍的手不由得緊了幾分。蕭宜桕看著地面上越來越多的鮮血,空蕩的心底像是被一陣寒風吹過,終于忍不住將姒和踹倒,把手中的劍狠狠地擲在地上。
他瞪著她,噬人的殺意氤氳在猩紅的眼底,一如他們初見那日,眼角瀲滟如血,說:“以后,再也別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p>
蕭宜桕不再去看滿臉淚痕的姒和,大步轉(zhuǎn)身離去,走到一半時,卻又突然搶過下屬手中的弓箭,不帶絲毫猶豫地、直直地射向夫翎。他沒想到的是,最后被射中的卻是姒和。
看著擋在夫翎身前的姒和,鋪天蓋地的悲哀忽然將蕭宜桕緊緊籠罩。在眾人尚未反應(yīng)過來時,蕭宜桕已沖過去,顫抖著手將姒和抱在懷中,聲音里竟隱有幾分哽咽:“我答應(yīng)你,放了他,只要你活著……”
姒和緊繃在身體中的那根弦終于松了下來,她笑了笑,緩緩閉上了雙眼。
六
姒和醒來時已是幾日之后,她動了動,靠在榻邊的蕭宜桕一下被驚醒過來,他緊緊握住姒和的手,血絲密布的眼底像是有水光在閃動。姒和用力攥住蕭宜桕的衣袖,強忍著痛意問:“太子他……怎么樣了?”
蕭宜桕眸間的歡喜霎時淡了下來,他拉開姒和的手腕輕輕起身,背對著她說:“不知道?!?/p>
那就是被放出軍營的意思,姒和眸間浮起薄薄的歡喜,一下跌在了枕頭上。她盯著傾斜的帳頂,有些東西終于塵埃落定,亦有些東西,在急促的光陰中破土而出。
那幾日,因怕影響姒和養(yǎng)病,蕭宜桕將軍務(wù)搬到了另外的營帳中處理。珍貴的補品和稀奇的珍玩源源不斷地被送入大帳,蕭宜桕卻始終未在白天踏足過這頂原屬于他的營帳。
這日夜間,姒和剛剛睡下,便聽到榻邊微弱的呼吸聲。她知道,那是蕭宜桕。這幾日,他總是這樣,趁她入睡后偷偷來看她,他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都是知道的。
似有溫熱落在額間,姒和緩緩睜開眼,直直地對上蕭宜桕悲喜莫辨的眸光?;椟S的燭火短暫地照亮他的眉眼,他似乎有些慌亂,急忙撤回置于姒和額心的手掌。姒和并未讓他如愿,而是輕輕握住了他蒼白的手腕。
“你不是說喜歡我嗎,以后我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蕭宜桕猛然回頭,眼底的赧然如春日積雪,一點兒點兒在燭火下消融,盯著姒和的眸光中隱約可見幾分柔情。許久過后,他輕輕點了點頭,說:“好?!?/p>
經(jīng)過幾日療養(yǎng),姒和的傷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這天夜里,她一邊做著護手一邊等著蕭宜桕回來。
蕭宜桕進帳時,只能看到一個恬淡的側(cè)影,有燭火的光躍上那濃而密的眼睫,輕輕地在他的心上躁動起來。他強自壓下心中的歡喜,板著臉朝姒和走去,對她說:“不是讓你好好休息嗎?”
姒和瞥了一眼他戴了近一個月的護手,也不知這般挑剔的人是怎樣忍受下去的。她拉著蕭宜桕坐下,笑瞇瞇地說:“有些人的護手都快成黑色的了,我只好再給他做個替換的。”
聞言,蕭宜桕忍不住莞爾,輕輕刮了刮姒和的鼻尖,他看著她輕勾的嘴角,從背后將人攬到懷中,低沉的聲音里帶有幾分微不可察的滿足。
“真想日日都能跟你一起消磨時光?!?/p>
是呀,若是歲月真能如此眷顧他們該有多好,此后余生,能夠與一人執(zhí)手,踏遍青山浩渺,看盡燈火萬家。
只是這樣想想,姒和的心里便忍不住泛出絲絲縷縷的甜蜜。她回頭勾住他的脖子,輕輕抵住他的額頭,溫柔地低語道:“我也好想?!?/p>
姒和做了多日的護手終于完工,她特意在內(nèi)襯繡了他們兩人的名字??粗豢椩谝黄鸬膬蓚€字,姒和拿著護手喜滋滋地去找蕭宜桕。
營帳外,守著兩個士兵,姒和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們不要出聲。她輕輕地走到毛氈前,正要掀起帳簾,卻聽到有爭吵的聲音從內(nèi)里傳來。
“公子禾本就對將軍懷有敵意,將軍又先斬后奏殺了那陳國太子,這次恐怕是來者不善?。 ?/p>
“那又如何?人我已經(jīng)殺了,還怕他一個區(qū)區(qū)的公子禾?”
帳外突然傳來一陣聲響,蕭宜桕對幕僚擺了擺手,大步向外走去。他掀開厚重的毛氈,只見姒和正面無表情地站在不遠處。她就那樣看著他,目光清冷,安靜得看不出一絲悲喜。
“太子殿下已經(jīng)不在了,是嗎?”她問。
蕭宜桕緊緊握住垂在身側(cè)的雙拳,心底罕見地生出絲絲縷縷牽扯不斷的疼,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上前拉她,她卻節(jié)節(jié)后退,眼底的凄厲竟比殘余的紫色暮光還要濃郁幾分。她笑了笑,說:“你騙了我。”
“姒和,你別這樣?!笔捯髓赀@一生從未有一刻如此驚慌失措,一股即將失去眼前人的恐慌像是一只利爪,來回撕扯著他的心臟。他將姒和緊緊抱在懷中,仿佛只有這樣才可以緩解那股牽扯不斷的疼痛。
姒和努力忽略掉蕭宜桕聲音里的哀求,猛地將他推開,忍不住質(zhì)問:“你明明答應(yīng)過我的,你明明說過要跟我好好過日子的……”
緊握的護手“吧嗒”一聲,在姒和無知無覺中掉落在地上。白到極致的狐毛邊緣沾染上些許塵埃,就像他們再也回不去的感情,在歲月的罅隙中布滿了灰塵。
“蕭宜桕,你可能不知道太子殿下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你永遠都不會知道!”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早在她進入陳宮成為死士的那一刻,此生唯一的使命便是護夫翎周全??伤匦l(wèi)的太子殿下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她又該怎么辦呢?
蕭宜桕怔在原地,眼底深情而痛苦。待他回過神時,早已不見姒和的人影,四下里,只余靜靜地躺在地上的護手。他頓了頓,終是俯身撿起了已沾染了灰塵的護手,輕輕摩挲著內(nèi)襯里交纏的繡字。
是他們兩個人的名字,透過那交纏在一起的繡字,他卻看不到半點兒未來的曙光。
日孤明,風又起,云山亂,蕭宜桕緊緊攥住手中的珍寶,仰頭望向漸行漸遠的落日,有淚光終究忍不住從眼底緩緩滲出。
尾聲
在一個肆虐的雪夜,姒和選擇了第二次逃離,她要將夫翎的舊物帶回陳地埋葬。結(jié)果自然是無疾而終,被蕭宜桕扛在馬背上帶了回來。
他似乎怕極了她會做任何傻事兒,日日夜夜將她帶在身邊,就連處理軍務(wù)時,也要讓手下大將云起看著她。
謠言的速度總要快于人心,漸漸地,營中生出許多對蕭宜桕不利的言論,“誅殺妖姬”的呼聲愈演愈烈。蕭宜桕正處在與公子禾爭儲位的關(guān)鍵期,追隨者們的不滿終于爆發(fā)在一個滂沱的雨夜。
彼時,蕭宜桕正在帳中跟姒和用晚膳,姒和難得替他盛了一碗雞湯,他雖已吃飽,仍是欣喜若狂地喝了下去。
燭火一躍而上,映得姒和的眉眼都溫柔了許多。蕭宜桕悄悄看了她一眼,試探著說:“這雞湯沒有你做得好喝,許久不喝,倒是有些想念了?!?/p>
變故就是在這時發(fā)生的。
云起忽然帶人闖入,搖曳的火把一下映得滿堂明亮。蕭宜桕下意識地將姒和護在身后,眉間微凜,似笑非笑地問:“你們這是干什么?”
云起瞥了姒和一眼,單膝跪地,朗聲說:“妖姬不除,邊疆難寧。請將軍斬妖姬,定軍心!”
呼聲如海嘯般涌來,蕭宜桕怒不可遏地拍桌而起,積蓄的怒火灼燒著喉嚨,一點兒一點兒從齒縫間擠了出來:“這就是你們的能耐嗎?去為難一個女人?”
“將軍,公子禾正得志,強壓之下,焉能有絲毫疏忽。請將軍以大業(yè)為重!”
聞言,蕭宜桕冷笑一聲,迅速拔出云起腰間的利劍,直抵他的肩頭。就在利刃即將與云起的皮膚接觸時,有一股柔軟卻堅定的力量輕輕攥住蕭宜桕的手腕,讓他不自覺放松了幾分。
“他們說的有何錯?一個心懷鬼胎的陳女自由出入燕國軍營,我倒覺得該斬?!辨秃鋈粋?cè)頭,對著云起柔聲細語,“我本是茍且偷生,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蕭宜桕不可思議地回頭看姒和,只見她跟他在一起時積蓄的陰云盡然散去,眼底映照著溫柔的燭火。蕭宜桕看著她輕飄飄地將自己撥開,一步步向萬劫不復的深淵走去。他想去抓她,卻感到渾身綿軟,只能無能為力地倒在榻上。
寬大的毛氈被一雙輕柔的手掌掀開,連成水線的大雨“噼里啪啦”地闖入。蕭宜桕喉頭滾動,不由得發(fā)出幾聲嗚咽。可綿軟的四肢被人緊緊束縛著,他的一切掙扎,在這個滂沱的雨夜里顯得如此無能為力。
隔著“噼里啪啦”的雨聲,他似乎能聽到利劍滑過肌膚的聲音。身上沾染著血跡的云起走進大帳,跪在他的面前高呼“圣明”,他卻已聽不到任何言語,只有痛苦地蜷縮在地上,以此來緩解心臟的疼痛。
他想起了他們初遇時的那個午后。她跪在人群中央,眉目清冷,漆黑的眼睛里毫無波瀾。而他居高臨下地騎在戰(zhàn)馬上,望向她時,絲毫未能預料到兩人今后的糾纏。
云起看到蕭宜桕痛苦仰面的模樣,無端想起姒和來找他做交易時,他們的一段對話。
彼時,公子禾對西北虎視眈眈。姒和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坐在厚重的毛毯上一言未發(fā),許久之后才輕輕說:“你們大概以為我恨極了他,我恨的不過是我自己。身為太子的死士,卻愛上了害死他的仇敵。”
“你為什么不告訴將軍?”云起有些疑惑,“你明明那么愛他。”
“他是燕國的公子,甚至是燕國未來的君王,我不能讓他毀在我的手中?!辨洼p輕起身,有縹緲的火光打在她虛幻的眼底,“既然我效忠的人注定無法善終,我愛的人能得償所愿也是好的?!?/p>
“所以……”他心里忽然升起一個可怕的猜測,“你這些天的冷臉相對都是為了麻痹將軍?”
“是?!蹦且粍x那,他竟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濃郁刻骨的悲哀,“云將軍,我想和你做個交易。我為他除去一切荊棘,你替我把太子的遺物送回陳地,怎么樣?”
云起想,他們的將軍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在姒和的心中,他是比使命和忠誠更重要的存在。就像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她為了他的大業(yè),連生命都可以舍去。
畢竟,他是她二十余年生命中,唯一一束煌煌而入的亮光。
蕭宜桕的愛是占有,而姒和的愛,是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