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婷
1
四月,房子就要拆了,她讓我不要回家。
三十年前她嫁進這棟房子,就想拆它了。
房子特別大,卻不是新的,那便是不體面的。近幾年,村里所有人都蓋了新房,只有我們家的石頭房矮矮立著,再怎么磊落,被她日日盯著,都要低下頭。
房子有兩層,開著好多扇窗,所以一到臺風天,總是來不及關。一樓鋪著最古老的紅磚,日子久了,磚下石灰發(fā)熱,砰的一聲總把紅磚捅破,她常年跟蓋房子的鄰居提出水泥要重砌,砌的次數(shù)多了,磚碎不全,地板上空空一片灰,她看著來氣,像是自己的污點。
出生起我便住在這房子里,聽她嫌棄這房子十幾年,可是家里的其他人住在里面,卻好開心。
這房子是三十年前蓋的,那年奶奶籌備著給爸爸娶媳婦,將攢了一輩子的錢開封,蓋了間村里最好的房子。
奶奶喜陽喜風,所以開了五扇門,末了還不夠,還要在門上開五扇篩子似的木窗。所以無論是哪個季節(jié),里外門窗一開,海風穿堂而過,總要把人吹醉。廳堂上鋪著明黃打底的石磚,碼成萬花筒般的幾何圖,兒時在上頭玩丟石子,不用畫什么框。
廳前的神桌上,供著名為“二伯公”的神明,以及溫潤沉默的土地公,有一天土地公臉上的漆掉了,我拿起剛剛學字的毛筆爬上神桌,給他畫了道眉。神桌的背景是面大幅的瓷磚畫,嵌著劉關張三兄弟。我學的第一批漢字,便是碼在兩頭的對聯(lián),爸爸指著要我念:“志在春秋功在漢,心同日月義同天?!?/p>
有一天,我搬著個尿桶到大門口,背對著身后的“日月同天”們,正要撅起屁股坐下,奶奶一陣風也似的奔過來,把我連人帶桶扛到了隱蔽的角落,低頭教訓著:“不要在神明面前拉屎。”
那時候她還扛得動我,后來,她的腳步連自己都扛不動了。
2
初中以前,都是跟奶奶睡的。
奶奶的房間在一樓北面。北風天的時候,蚊帳可以飄到天上。我就躺在床上吃口香糖看書,興致來的時候,就在上面翻兩個跟頭,終于一次把床頭的遮風板踢掉了,那板上水墨的山水,便斷成了兩半。
睡前我便有了新的任務,將遮風板組裝起來,不然床頭會冷。上初中后搬到了二樓,漸漸忘記了奶奶床頭的夾板,直到她去世那一天,我才發(fā)現(xiàn)那古董床的床頭殘缺地空著,刮著細細的風,而那斷掉的水墨板子,早已不見了蹤影。
在丟奶奶的遺物那天,我只挑了這塊板,一路哭著,把它丟下了山崖,可是那木板子擋不住的風,卻始終在我心里刮著。
隔著那古董床的,是一張老木桌,入夜后擰亮它上頭的燈泡,我便寫起了數(shù)學作業(yè)。桌上有蠟燭的眼淚、米粥的白漬,還有剛學了《百草園與三味書屋》的我,剛剛刻了的“早”字。
這時她便會坐在床頭陪著我,身子蓋在棉被里,雙手搓緊了擱在膝蓋上,笑瞇瞇地看著我。見我在草稿紙上演練得無比認真,輕輕問一句:“你在做算術哩?”
不用做算術的那天,學校放假了,我倆打扮得漂漂亮亮要出門,去看住在鎮(zhèn)上的姨婆。也許是我開心忘了形,或者是忘記她腿腳不好的事情,我歡呼著趴上她的背,她一下子就栽在了桌角上,額頭磕出了血。
后來姨婆也沒見到,我被父親教訓了一頓,她躺在床上暈了一天。
從此我不敢去看那沾著桌角的血漬,想起她抬起頭那流淚的眼角,卻還是安慰著我不要怕,“奶奶死不了?!?/p>
可是她還是死了,我愛的人還是會死的。我在高考的數(shù)學卷上演算最后一道題,腦海里浮現(xiàn)她曾經(jīng)的問候:“你在做算數(shù)哩?”
我點點頭,卻還是考了不及格。
3
后來,媽媽成了家里最早起床的人。
一樓南面的廚房,凌晨五點的睡相,是媽媽用淘米聲喚醒的。
初中那三年,媽媽的諾基亞里都是凌晨五點的鬧鐘。通常她打開房門后我也會醒,聽著她開燈下樓梯,往米缸里掏了一把米,撒在鋁鍋里。
貼著枕頭的耳朵,可以很清晰地聽到米撒在鍋里的聲音,很安心很溫暖的喘息,像誰往天空撒了一把星星的驚呼。我欣喜于當初奶奶選地的眼光。南面的廚房同樣那么亮堂,一大早就是溫潤的日光灑在白粥里,呼應納涼的霧氣。而媽媽又總是將廚房擦拭得那么干凈,草綠色的墻磚,白凈的地板,我們盤著腿坐在桌前吃早餐,是一天里話最多的時候。
不會煮飯的我,通常只能自覺包下晚餐的碗。
我最喜歡的時光便在此刻。洗過碗,擦干木桌上的水漬,點著氳過晚餐煙火的燈,看一本自己喜歡的書。
我從小就有一個怪癖。喜歡早早地揣著一本書下樓,窩在廚房里,聽著媽媽炒菜的聲音看書。翻動書頁的時候,可以模糊地感到媽媽移動的身影、藏滿輕煙的頭巾,以及突然回頭看你一眼的嗔怒,讓我不要總捧著本書,好歹幫忙洗個菜。
而晚餐后的獨處,沒有人念你的安靜??諝庵羞€浮動著她們走動的氣息,飯菜的香氣也還未散去,墻上的窗兀自開著,照進院子里的燈火,梅雨時節(jié)飛來的大水蟻,會無聲無息地落在書上,掉落滿頁的翅膀。
4
我到初中才擁有屬于自己的房間。二樓的南邊,廚房的上頭。
我的大梳妝柜是媽媽的嫁妝,后來她買了新的柜子,便把這個給了我。
柜子原木雙層,涂著米白色的漆,右邊安一面全身鏡,鏡身貼滿媽媽年輕時的照片。
上一代的惠安女都喜歡把照片貼在鏡前,某種琉璃狀的時空對比。她二十歲那會兒正流行蓋過眼睛的疏劉海,長長的發(fā)絲燈墜子一般垂在眼前,好像伊斯蘭教少女的黑面紗,面紗中的大眼安靜地看向你,美得像一場侵略的霧。
我的床是隔壁的木工伯伯定做的,因而我小時候一度懷疑我家窮得買不起床。
小小一張木板床,還來不及添上床頭的屏風,就被鋪上了粉色的床單,擱在我房間的東北角。
后來才知道全家人都很羨慕我的小木床,因為它不比外面買來的加工床,觸感溫潤,正午不發(fā)熱,陽光一曬還有股淡淡的香味。
我最喜歡的是家里的木窗,一系列全上了白色的漆,小小一個嵌在藍天里,很有些地中海的風情。還沒有書架的年紀,書籍全都堆在書桌上,常常要寫作業(yè)時,就搬一個高腳凳擱在床頭簡陋地寫。
高腳凳正對著小白窗,抬頭可瞧見很亮的日光,遂拉一把淺藍色的海豚窗簾,整個房間瞬間涌滿海水。
身下的那塊粉紅色床單,我用了多年。不怎么親的外婆,老來患了阿爾茲海默癥,有一次把我拉到床頭柜前,小心翼翼地搬出一個袋子,說是要把里頭的被單送給我。
她的外孫女那么多,而我是跟她最不親的一個,所以我跟媽媽都愣了一下。
并不是很精致的床單,卻是老黨員從哪里領到的獎品,很有種半生榮耀的意思,總藏著舍不得用。
媽媽說,你外婆看重你呢。
后來那張床單從小學一直用到了初中,直到高中住校了才換掉。要將床單拿起來換掉的那刻,才發(fā)現(xiàn)中間那塊粉早已褪成了白,在媽媽一次又一次的漂洗里,身形壓覆著毛紋磨損,隨著洗衣粉晾曬出一個躬身的睡姿。
窗上的白漆也隨著時光的暴曬漸漸脫了色,剝著那干掉的漆,媽媽總要喃喃,這房子住不久了,得拆。撫摸著那禿掉一塊的木窗,竟也像疼惜著自己的頭皮。
這房子還可以住好久,直到那白漆都掉完才好。禿掉的木窗,寫滿了我背過的詩詞,大多是“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之類的清冷。
也是在那時愛上讀《紅樓夢》,三更半夜模仿著,寫出了自己的第一篇古典小說。偶爾興起,還會倒點墨水練字,有一次墨灑了,涌滿白色的地板。我心想完了,要不用掃帚把它們掃成幾何的形狀,當作藝術創(chuàng)作。倒騰了半個小時,墨都滲進地板了,再看看慘不忍睹的現(xiàn)場,只得心虛地去敲媽媽的房門。
那次被罵多久我忘了,只記得我赤著腳坐在床沿,看著她拿抹布和刷子蹲在地上使勁擦洗。沒有包頭巾的她,低頭隨著抹布用力地晃動,白熾燈照射下的頭頂,有了明顯的禿紋。
抬頭看著打開的窗,飛進了一只螢火蟲。隨著我的驚呼,她也放下了手上的活,跟著我一起歡欣。
我們家的院子,是螢火蟲常光顧的地方。也許是她栽種的那些潮濕的植物,不僅吸引螢火蟲,還能引來一大堆金龜子。一到盛夏,樹大招風的無花果釋放甜稠的白色汁液,總有一大堆饞蟲子聞香而來,吵得很。
她總要站在樹下打掃掉落的木屑,喃喃,這樹養(yǎng)不得了。
我卻喜歡它在正午時投射的葉陰,一到晚上映在窗前的疏朗夜色,總有從樹端處飛過來的螢火蟲,讓正在背書的我分了心。
老屋拆遷那天,無花果樹也鋸斷了。聽說幾個大人齊力相助,龐大的樹身倒地那一刻,發(fā)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息。而這時我才知道無花果的樹身是白色的,像樓上的窗。
5
那天,依舊是盯一天電腦的疲憊。滴了眼藥水躺在床上,天花板的燈隔著眼皮滲透著,像窗簾底下的日光。門窗開著,傳來隔壁孩童的哭鬧,你能清晰地感知涼風的輕浮,吹過貼身的睡衣,往院子刮去。
我感到了久違的舒適。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回家了,正躺在午后的床上,門大開著,海風吹了進來,門外媽媽正在泡茶,哼著收音機里的閩南語。
日頭那么熱,躲在裹著海風的窗簾里,就像泡在水中的陰影。他們應該正在日頭下蓋著新房,下一次回家,我會有一個更大更亮的房間,但再也不會有那個飛來螢火蟲的夜晚,陪我長大的窗。
因為他們向往的生活,對新房子的渴望,勢必要推倒我從小到大蓋起的記憶。我在那個家里堆砌記憶的磚瓦,離家后它們長成一間美好的房子,收留著我漂泊在外的靈魂。
我很開心,他們終于有時間和精力去蓋新房子了,那象征著新生活和社會地位的房子,代表著奶奶那個時代榮耀的結束,父親終于是個大人了。只是我終于得承認,我成長記憶的磚瓦,吸收著他們給予的血汗,如今象征著新人生的房子,要蓋在我記憶的廢墟之上了。
沾滿我指紋的角落,一點點消失了,只要一想到這個,大水蟻便掉落了滿地的翅膀。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