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鳥語

凌澤泉

東方剛泛魚肚白，春山便被鳥兒吵醒，露珠被鳥兒攆得滿山坡打滾。小草探出鵝黃尖芽，爬滿大片大片的山坡。枝頭爆出的新芽，轉(zhuǎn)眼便鋪陳出盎然的綠意。隨風(fēng)生長的鳥鳴掛滿枝頭，脆脆的、翠翠的，仿佛一沾上綠意，便恣意汪洋。一波波的鳴聲，歡快地?fù)u晃著眨著青眼的枝條，兜著圈兒，追攆著從山谷里躥上來的暖風(fēng)。

養(yǎng)足了精氣神的鳥兒驚奇地計(jì)算著一夜間究竟抽出了多少條新枝，冒出了多么厚的新綠，可算了大半天，終沒能把賬目弄清。它們用翅膀丈量藍(lán)天、丈量森林、丈量小溪、丈量歡樂、丈量自由。橫向就無須丈量了，春山的腰圍有多長，鳥鳴的胸圍比它還要寬泛數(shù)千米。若是連綿山巒，那長度定大于滿山之樹與遍地之草身高之總和。若論鳥鳴的密度，濃得林間猶如云海，穿不透看不穿，稠得仿佛浸濕揉熟的面團(tuán)，拉不斷扯不開;疏的地方，能篩下一地一地嘰嘰喳喳的青果。

蔥蘢的鳥鳴從高聳的櫟樹、橡樹、桑樹之巔，順著陽光一層層鋪下來，一直落到枝干的分杈處，相互推搡著，間或還忽上忽下地插著隊(duì)。設(shè)若有一只長長的刻表，盡可以量出鳥鳴的厚度。

吵啊鬧啊的鳥兒餓了，便從這個(gè)枝頭躍到那個(gè)枝頭，啄那冒充樹葉兒的仿生小蟲，抑或咬幾口青色小果。嗓子干了，就跳下枝頭，踮起雙足蹦到小溪邊，照照身上的羽毛，再沾上幾滴甘露。

午后的山林，最為熱鬧，白鷺高飛、燕子斜剪、雁兒翱翔……像是在開一場空中芭蕾舞會(huì)。

風(fēng)，向來無所畏懼，從河壑深處躍上來，從山澗底部攀上來，從峽谷罅隙鉆過來，直撲松林，所有的松針都被驚醒，一時(shí)摸不著方向，前后左右搖擺起來，你撞我，我撞你，沙沙沙，沙沙沙……整個(gè)松林就像煮沸的水，一壑松聲、一谷松聲、一澗松聲，又怎能盛得下？

風(fēng)拍著櫟樹的枝葉，柳條卻在岸邊悠閑地梳理著春風(fēng)，那一排排長長的柳林，如煙般茂美。有時(shí)驕橫的柳條還順手捎上輕風(fēng)，無理地糾纏著水中的云影和山形。

陣陣山風(fēng)，喜歡從山腳下蜂擁襲來，猛烈的腳步聲撞歪了樹干，驚飛的鳥兒振翅騰空，意欲用單薄的身軀抵擋，最終卻敗下陣來，任憑一山的春風(fēng)洶涌席卷。

雨，來得正是時(shí)候，被淋濕的山風(fēng)停息了狂妄的念頭，淅淅瀝瀝的春雨啰哩啰嗦地安慰著受驚受嚇的草木，濯去它們身上的塵埃，洗清它們的眉眼，滿山滿坡頓時(shí)翠意活泛。若是有一桿天秤，準(zhǔn)又能多稱出成千上萬噸的新鮮綠意。

雨潤春山，打濕了鳥兒的翅膀，可潤濕過的嗓音卻越發(fā)清越，就連叫聲也染上了翠綠。迎春花燦黃、連翹吐金、玉蘭銀白、桃杏粉紅、鈴蘭乳白、金鐘花翠黃、天竺葵火紅……水溝邊、山坡上、樹蔭處……野草野花一徑蔓延，就連懸崖邊也攀緣著藤蔓，峭壁上也屹立著翠松。

似火櫻桃，如雪荼蘼，映輝斗艷。喜見春筍破土而出，母燕領(lǐng)著雛燕試飛，黃鶯呼朋引伴。山腳下春水輕如銅鏡，低飛的水鳥，輕聲數(shù)著漾起的漣漪，不時(shí)貼身閃過水面，驚擾了一池的春水，也晃動(dòng)了碧水中的天空與峰巒。

倚著長亭，面對(duì)春山，任清風(fēng)裹挾著草木的幽香，緩緩地與你側(cè)身而過，任山巒倒立，傾瀉濃稠的翠意，任鷺鳥在山腰間結(jié)隊(duì)盤旋，任山林守著綠色護(hù)著花草默然不語，任白云壓低曼妙的身腰在梢頭變換著婀娜的舞姿。

一切都躲不過人的慧眼，可分明還有更滿更溢的綠意在心頭茁壯。

山與水總是相依，山泉、山澗、山溪、山湖，剛性的山缺不了柔性的水。挪不開步的春山，并不寂寞，一山的鳥語，一山的草木，一山的云霧，一山的綠意，一山的走獸，還有一山一山數(shù)不清的紅花與彩蝶，還有一條條永遠(yuǎn)叮咚流淌的小溪，還有一直守在山腳的一汪供其梳洗照面的碧湖。

山湖之水浸濕山腳，滋潤著滿山的綠色，還有滿林的鳥鳴，也潤澤著嫩綠的小草和逶迤的山巒。誰敞開的衣襟能有湖水那么溫柔，那么闊大，竟可以把座座青山攬進(jìn)懷里，不，連同天空的白云和滿林的鳥鳴也被之溫柔相抱。

湖水之中，輕捷的鰷魚躍出水面，白色的鷗鳥晾開翅膀，晨露打濕了青青的草地，麥田里的雉鳥在清晨鳴唱。草木染綠的春山，露水滋潤了堤岸，真乃“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

山，攬水入懷，水，真切地感受到了春山的溫度，正好用那翠色濯洗塵埃，用那鳥鳴洗滌浪波，用那花草裝點(diǎn)漣漪，用那云霧修飾湖面，用那山色襯托湖景。風(fēng)吹過，滿湖的山和滿湖的水，快樂地扭起腰身，濃情蜜意地跳起歡快的舞蹈。

春日那最美的山隈，當(dāng)時(shí)那空明的翠微、如煙的云霏、奇異的花草?！熬G凈春深如染衣?！比讶?，駕一葉扁舟，可去淘山色美景。一槳聲起，驚起的何止是萬千碧波，還有那低空盤旋的白鷺。倒映的山景在層層疊疊中重新搭建，天幕的褶皺里分明多了些不規(guī)則的紋理。最是黃昏時(shí)分，歸林的鳥兒在山林的上空忙碌地盤點(diǎn)著一天的歡愉，水禽們?cè)桨l(fā)放低身姿，在湖面上疾速地跳完白晝里最后一場華爾茲。

漸漸合攏來的夜色，即將要封鎖所有的山水，一彎斜月卻獨(dú)自掛上梢頭，睡眼蒙朧地打量著這本將合未合的山水長卷，悄悄地從白晝的手中接過掌控山水田園的權(quán)柄，豪爽地撒下滿山遍野的清輝。

夜色輕輕落下來，蓋住了座座山頭，黑夜的手野蠻地捂住鳥兒的眼睛，摁住鳥兒的雙腳，捆住鳥兒的翅膀。鳥兒們只得乖乖地歇下唱歌的嗓門，蹲在枝頭打起瞌睡。夜間，輕起的露水不時(shí)攪醒它們的春夢，它們偶爾發(fā)出的幾聲驚叫，刺破了山林里的夜黑，爾后跌入山澗，引發(fā)陣陣回聲，隨后，整座山又沉沉睡去。

月上梢頭，一縷縷月光鉆進(jìn)山林，悄悄地落在鳥的身上。調(diào)皮地把玩著它們?nèi)彳浀挠鹈?。鬧騰了整整一個(gè)白天的鳥兒，睡得太香，根本沒在意月光的輕撫。

輕揶腳步的月光，在山林間穿梭，有的站到樹枝上，有的透過葉片的縫隙爬到山石上，有的俯身溪面，有的臥在山坡，有的立于草尖，有的貼著花瓣……座座春山被月光封鎖，被月夜俘虜，被月色霸占，只有不服氣的走獸們扯下一片月光當(dāng)作夜行衣，用銳利的四蹄撕碎月光的朦朧，在山林里踢蹦跳躍、踏香而行，那些誘人的青果、紫果、藍(lán)果、白果、紅果……成了它們裹腹的美味。

夜晚是走獸們的主場，山谷山澗，弱肉強(qiáng)食就偏愛月黑風(fēng)高，動(dòng)物世界里的物競天擇，大都充滿屠戮的血腥，深更半夜，山林里也常浮起一兩聲撕心裂肺的嚎叫。夜宿山林的鳥兒，著實(shí)疲憊，躺在月光的搖籃里，它們?cè)邝暽咸糁鴰椎温吨?，在枝杈上編著濕漉漉的夢，根本沒看見走獸們夜晚下的一幕。

輕紗似的月光緩緩地遮掩著山山水水，高處的梢頭興奮地展露出窈窕的身姿，更多的枝條和花草則在篩下來的輕柔月光中酣然入夢。

泛舟湖上，看那褐色的山巒沉在湖底，一鉤彎月也潛入水中，不覺有了十足的底氣，好似坐上了山岳的巨船，挑起了一盞月燈照路。也許是彼此交談之聲有了月色，竟然有幾條鰷魚紛紛躥出水面想聽那閑話，撲通撲通的擊水聲太過響亮，不知是否跌痛了它們的身軀。

隱隱看見幾個(gè)人影在山道上移動(dòng)，這些不畏夜黑趕路的人，用洪荒之力推開了眼前濃重的夜色，搡開了樹影、石影、月影，用銳利目光辟開了曲折的山道，用靈敏雙耳屏蔽了山林中的異響。這些人定久居山里，他們?cè)缫衙迳铰返钠⑿?，也?xí)慣于在黑夜中壓身挪步。他們，把夜色裝進(jìn)自己的口袋，目只觀前路，耳不聞兩側(cè)，有一山棲息的鳥兒陪伴，有一山茂盛的草木相送，只要步子邁得周正，當(dāng)然能挑著月光越過一道又一道山梁。

但待曉日噴薄而出，春山定又是一壑松風(fēng)、一山鳥語、一澗幽泉、一汪碧翠。其實(shí)賞春山聽鳥語，又何須撐一葉扁舟？只要在心空駕一朵祥云，在心田織一方純真，在胸懷布一方錦繡，就能閱遍春山之景春水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