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照看自己,這是我們時代的喜劇性夢想。
照看他人,這是我們時代的悲劇性夢想。
——讓·波德里亞《冷記憶Ⅱ》
我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那是2000年夏天,一個如火如荼的傍晚。
下班后,我拖著注了鉛似的沉重的雙腿回到集體宿舍,先去隔壁男廁所里沖了個涼,在兩邊太陽穴和人中上擦了點風油精,又在宿舍的水泥地上鋪了張破竹席,我就只穿了條灰色短褲,像褪了毛的死豬一樣橫在地上,離頭一尺吹著臺式電風扇。舊電風扇像個落枕的老人,每次搖到最左邊或最右邊需要回頭時就咔咔地響上幾聲,僵硬的鐵脖子才能痛苦地把頭搖回來。這時候離太陽收工還有兩三個小時,窗外發(fā)白,就連電風扇吹出來的風也是熱火火的,宿舍就像熱鍋,我正在被生米煮成熟飯。
一段時間以來的持續(xù)高溫搞得我半點食欲都沒有,整個人懶懶的,像沒有主心骨的濕面團般發(fā)軟。我想先躺一會兒,到時候如果餓了再出去吃點夜宵。但水泥地太硬,哪兒都硌得難受,我不停地翻身,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能躺得久一點的姿勢。要是青小在家就好了,我可以抱著它就像抱著細長的冰袋一樣舒服,可不知它溜去哪兒乘涼了,有幾天沒見蹤影了。
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
保衛(wèi)科李叔帶著一名警察進入我宿舍時,我正處于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中。
那位警察頭發(fā)花白,粗糙的老臉被曬得墨黑,手臂和手也一樣墨黑,手背上布滿暴突的青筋。他進屋前就摘下警帽改作扇子用,但絲毫沒有減少黑臉上汗水的流量,左手剛抹干凈臉上的汗水,頓時又爆滿汗珠。他不動聲色地掃了一遍我的宿舍,神色凝重,好像我宿舍里藏著殺人不眨眼的匪徒;隨后他用右腳將我的臺式電風扇移到一邊,走向我。
“老孟,”李叔對他說,“他就是你要找的人?!?/p>
李叔又對我說:“警察找你有事情?!?/p>
也正是奇了個怪了,我一見到警察,聽說還是有事專門來找我的警察,就像有人硬塞了一面銅鑼到我的腦袋里,哐的一聲猛敲,余音就哐哐哐地傳遍全身,傳達到每個細胞,我頓時就有了精神,感覺比擦風油精或喝藿香正氣水都管用。我問李叔找我何事?我一邊注意聽他們的回答,一邊找到套頭衫和長褲穿上,但他們似乎不屑于回答我的提問。
老孟審視著對面孫猴子的床鋪,鋪上還攤著一條很臟的薄墊被,那是青小睡覺的地方。他慢吞吞地對我說:“今天中午有個女人,就在這隔壁的廁所前被一條綠色的大蛇咬了,死在轉(zhuǎn)院的途中,有人舉報這條毒蛇就是你養(yǎng)的?!?/p>
“誰呀?誰死了?”我轉(zhuǎn)頭問李叔,“我怎么不知道?”
李叔不吭聲。
我告訴警察老孟:“那肯定不是青小咬的,青小沒毒?!?/p>
“如果有人被蛇咬死了,那絕對是其他毒蛇?!蔽已a充道,“再說青小這幾天都不在家。”
這話老孟或許不愛聽,他突然翻臉道:“是誰允許你在宿舍里養(yǎng)毒蛇的?!”
“蛇是孫猴子養(yǎng)的?!蔽覡庌q道,“青小是翠青蛇,無毒的?!?/p>
“誰是孫猴子?”老孟就問李叔,“他人呢?”
“孫猴子叫孫青云,和我同年進廠的大學生。青小是他一定要養(yǎng)的。這件事醫(yī)務(wù)室劉阿姨最清楚了,您可以去問她?!蔽艺f ,“八年前,孫猴子結(jié)婚搬走時,說要帶回家去養(yǎng)的,但他老婆不同意。 女人嘛,一般都怕蛇的,他就把蛇先寄養(yǎng)在宿舍里,等做通了他老婆的思想,再接回家去養(yǎng)。他老婆我只見過一面,一張倒三角臉,青光光的,一看就是相當難弄……”
老孟皺緊眉頭,揮手阻止我道:“這么說,你養(yǎng)了八年?!?/p>
“我沒養(yǎng)它,我才不管它死活呢?!蔽艺f,“它跑了也好,被人弄死吃了也好,反正不關(guān)我事,我沒給過它吃的,也沒管過它。過去它就睡在孫猴子床底下,他走后,它就爬到床上去睡了。餓了就自個兒出去覓食,溜達完了就回宿舍睡覺,大概也習慣了,跟人也差不到哪兒去。”
“李叔,到底誰死了?是我們廠的嗎?”我一直惦記著這個事兒。
老孟問:“它多大了?”
“您是問蛇嗎?十四歲?!蔽艺f,“噢,現(xiàn)在有手腕那么粗,一米四五長,多重?沒稱過?!?/p>
他說:“這么大條毒蛇,你就讓它隨隨便便地溜進溜出?”
“我都說了,不是我養(yǎng)的,也不是毒蛇?!蔽液馨脨?。
“怎么不是你養(yǎng)的?!”老孟也生氣道,“你說的那個孫猴子才養(yǎng)了六年,而你養(yǎng)了八年,你還是大頭呢。”老孟說,“我再問你,這八年宿舍是不是你一個人住的?”我說:“這個宿舍是我和孫猴子的。他搬出去后,他的蛇還在,沒人愿意搬進來住,又不是我不讓人住。”
我伸出右手背,用左手指著當年被青小咬過的地方,當然現(xiàn)在什么痕跡都沒有。我說:“我就被它咬過,它要是毒蛇,我早就尸骨無存了。”我又說,“它很溫順的,養(yǎng)到現(xiàn)在從未咬過人,不信你問李叔、劉阿姨,你問他們?!蔽抑钢奚衢T口的圍觀者。
“自相矛盾了不是?”老孟冷笑道,“你說它咬過你,又說它很溫順,從不咬人的?!?/p>
我說:“那是十四年前在半山上,我無意間冒犯了它,才被它咬的?!?/p>
老孟說:“或許當時蛇還太小,沒啥毒性?!?/p>
“李叔,你把劉阿姨叫來,讓她告訴警察吧?!蔽液喼睙o語,我又說,“當時我也嚇死了,也以為是被毒蛇咬了,是劉阿姨告訴我們,這是翠青蛇,無毒的。”
“養(yǎng)毒蛇的人,我見得多了?!崩厦险f,“養(yǎng)了這么久,誰能保證這原本是無毒的蛇,就養(yǎng)成了有毒的蛇了呢?!崩厦辖又终f,“事實上,它也確實有毒?!?/p>
“無毒的蛇是養(yǎng)不成毒蛇的?!蔽覜]好氣道。
“行了,”老孟說,“先去把罪魁禍首找到了再說吧。”
老孟、李叔帶著我和一大堆看熱鬧不怕熱死人的本廠職工,大家汗流浹背地涌向兩幢宿舍樓、農(nóng)藥倉庫、職工食堂和廠區(qū)西南角等處尋找青小的蹤影。宿舍樓是它住的地方,職工食堂是它覓食的地方,廠區(qū)西南角上有株農(nóng)藥廠標志性的香樟樹,樹身要兩人才能抱住,樹冠大得像幢樓房,是它乘涼看風景的地方。這三個地方我們都找得很仔細,角角落落地全翻遍了。尤其在香樟樹下,大家都頭仰著個天,在綠蔭里找它的身影。有人用腳蹬了幾下樹身,叫著小心蛇掉到身上,嚇得大家慌忙往外撤,但是連片樹葉都沒有掉下來。青小在人間蒸發(fā)了。我們找了個把小時,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后來又在兩幢宿舍樓里重新找了一遍,依舊沒有找到它。
老孟就對李叔說要把我?guī)ё?,讓他發(fā)動群眾繼續(xù)找蛇。
李叔頻頻點頭。
我不去。我說我干嗎要跟他去,要去也該孫猴子去呀。老孟說,我是我,孫猴子是孫猴子,不用我操心,但我必須乖乖地跟他走。我有些鬧,李叔就兇我,我不聽,我就是不去派出所,老孟就不客氣了,他在眾目睽睽下,給我戴上了金屬手銬??晌矣X得我不只是戴上了一副手銬,而是戴上了無數(shù)副手銬。因為在場的每一雙熟悉的眼睛,都是一副無形的手銬。他們每個人都驚愕于我是個殺人犯罪嫌疑人,都巴不得我去坐牢。我不怪他們,就連我自己也同樣驚愕于我怎么就成了殺人犯罪嫌疑人。
我混混沌沌地被押上那輛令人敬畏的警車。
1986年夏天我從洛陽化工學校包分配到半山農(nóng)藥廠。
報到那天,我走進廠區(qū)就呼吸困難,害怕自己會窒息身亡。廠區(qū)煙霧騰騰的,農(nóng)藥粉塵就像春天的柳絮充斥在空氣中,盡管我小時候得過鼻炎,鼻塞嚴重,不久就忍不住連打了四個噴嚏。而且一旦打了噴嚏,就接二連三沒完了,我不得不靠嘴巴來呼吸,小口小口地,小心翼翼地,可是沒過多久,我的舌頭上就像撒了一把胡椒粉,害得我不停地想吐唾沫,可嘴里干得像枯井。我應(yīng)該戴個口罩的,但我沒有;即便有,我大概也沒勇氣戴上它。因為我發(fā)現(xiàn)廠部機關(guān)人員都不戴口罩,偶爾見到經(jīng)過的工人也不戴口罩,他們坦然自若的姿態(tài)令我汗顏。
我確實大汗淋漓。這鬼天氣,臉上像糊了層辣椒粉,泡在汗水中隱隱作痛。
第二天我不僅呼吸困難,而且胸悶,到傍晚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無緣無故地流鼻血,血滴就像雨后的屋檐水嗒嗒地落到地上時,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恐懼就像我的影子一樣追咬住我不放。醫(yī)務(wù)室劉阿姨開心地用棉球塞住我的鼻腔,讓我高舉雙手,她就坐著,問了我祖宗三代的情況。
當時我不明白她這是什么意思。后來,我的第一個對象就是劉阿姨介紹的。她那個侄女,胖嘟嘟的,一臉福相,在劉阿姨的安排下,我們?nèi)タ戳藞鲭娪?,是啥電影來著?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散場后我送她回家?jīng)過闊板橋那邊的農(nóng)田時,路上遇到一位老漢趕了頭黑牛,她就咯咯地笑。她的傻笑倒是沒什么,但她不該問那個問題的。她手指著牛的兩條后腿之間夾著的白色的龐然大物,居然問我那是啥東西?我覺得她的智商與她年齡不成比例,第二天就婉言謝絕了劉阿姨的美意。
過去因為有鼻炎,我每天睡覺前都會用鹽水清洗鼻腔的。做這事稍有不慎,鹽水就會吸入氣管中,鼻子會一陣陣地發(fā)酸,酸得我熱淚盈眶,那個難受不是我能說明白的,過來人應(yīng)該懂的。進了農(nóng)藥廠,我就索性不清洗了,還是鼻塞的好,至少能少聞點氣味。但令人驚奇的是,我工作了一年半載后,困擾了十多年的鼻炎竟然不治而愈了。
神奇吧!
還有更神奇的呢。
我在農(nóng)藥廠待過一段時間后,每次出廠,就被外面的新鮮空氣吸暈了,像個醉鬼,腦袋發(fā)沉,兩腳發(fā)飄,身體軟得像坨牛糞,身邊要是沒有電線桿之類的東西可以扶一把,我就得趕緊坐到地上,不然準會摔跤。只有等那股暈乎勁兒過去了,我才能起身走動,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被分配在技術(shù)科,工作很空虛,因為廠里生產(chǎn)的常規(guī)農(nóng)藥,工藝成熟,技術(shù)穩(wěn)定,就沒技術(shù)科啥事兒。我只要吃得消廠區(qū)那股刺鼻的味兒,不,幾天后這股氣味就自覺地消失了,每天上班去生產(chǎn)線上走兩圈,工資就到手了。
我住在前面那幢男職工集體宿舍,一樓西邊第二間房間,第一間是廁所。上廁所時,從北窗里可以看到高大的農(nóng)藥倉庫。我小便時,習慣看著窗外的工人用推車將大包的農(nóng)藥運進去,或者從倉庫里運出來裝車。那個倉庫保管員老莫,戴著一頂尖頭箬帽,藍色短褲短衫上東一塊白西一塊白,都是沾上去的農(nóng)藥粉末,在那兒指手畫腳。和我同室的是這年一起分配來的孫猴子,小個子,長得像猴子,而且姓孫。打牌就是他發(fā)起的,最后也是他親手結(jié)束的,前后大約有三個月時間。
工作很空虛,下班更無聊。我和他又是外地人,初來乍到,托人找對象或自由戀愛這項人生模式尚未啟動,他就在男職工宿舍里鉆來鉆去的,忽然有一晚就帶了兩個年輕人到我們宿舍里打牌。他還無聊透頂?shù)街屏艘粡埛e分表格,貼在門邊的白墻上,一有空就沒日沒夜地打牌,結(jié)束時把輸贏分記在各自名下。年輕人爭強好勝,沒有刺激怎么行?于是一周結(jié)算一次,輸?shù)米疃嗟娜顺鲥X買酒和下酒菜,讓大家醉上一回。酒是用熱水壺去打的散裝老酒,一回得打上兩壺,因為聽說有酒喝,其他宿舍的人也像貓聞到腥味,紛紛自說自話地闖進來分享。下酒菜是花生米、蘭花豆和豆腐干啥的,最上檔次的,就是崇光路上那家鹵味店里有雞殼或鴨殼買,一只四塊錢,大家嚼著骨頭,灌著劣質(zhì)老酒,半夜里醉醺醺地亂吼流行歌曲,像一群年輕的瘋子。
瘋狂的業(yè)余生活持續(xù)了將近三個月,老是輸錢的孫猴子突然不打牌了。有天周日上午,他硬拉我去爬半山,下山時他又要探險,專挑沒路的地方下。就在離山頂不遠的密不透風的樹林中,我腳底一滑,右手下意識地攀住一棵樹時,手背突然被刺了一下,但我不敢松手。身體不由自主地靠到另一棵樹上,我回頭看到那棵樹上掉下來一條綠色細物,顏色甚是鮮艷,等我看清楚是啥時,人都軟了。
我被毒蛇咬了。我向?qū)O猴子求救。
“哪里,哪里。”這家伙倒是興奮如猴,他沖下來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捉蛇。他膽子賊大,一把掐住蛇的七寸,就從枯枝爛葉中將蛇抽出來,居然還埋怨它太小,好像我應(yīng)該被更大的蛇咬才對似的。這條比我大拇指粗點、二三十厘米長的全身純綠的蛇,在孫猴子手上痛苦地張大嘴,蛇身盤在他右手腕上,像戴了三四只翡翠手鐲?!笆骤C”在不停地轉(zhuǎn)動。我說是竹葉青蛇。他說不像。他說竹葉青蛇眼睛是紅的,肚皮上有條金帶。他讓我看蛇頭,是梯形,不是三角形,應(yīng)該無毒。我的娘呀,他還是人嗎?我都被毒蛇咬了,小命朝不保夕了,他還有心思來跟我理論這是啥蛇?有沒有毒?他一把拉過我的右手,看虎口與手腕之間的手背上被蛇咬的地方,有個紅點,微腫,他又說沒事,但為了保險起見,他讓我用左手卡住右手腕,阻止毒血往上走,叫我不要激動,慢慢走,血流加快就更糟了。我都嚇死了,我哪敢慢呀,我就從密林中迅速退出來,回到山頂上,然后沿著石徑跑下山去。
孫猴子在后面叫我慢點慢點,你說我慢得下來嗎?
他居然還捉著那條小綠蛇,我讓他扔了。他不扔。他說萬一是毒蛇呢,扔了,醫(yī)生怎么知道你被什么毒蛇咬的。我前腳沖到廠醫(yī)務(wù)室,正當我語無倫次地把劉阿姨搞得一頭霧水時,孫猴子后腳也追到了,他朝她晃晃手中的小綠蛇,說我就是被它咬的。劉阿姨見到小綠蛇就像見到久違的小姐妹一般哇哇直叫,竟然先問孫猴子是從哪兒捉來的?孫猴子說半山上。她有些吃驚:半山上?我怎么不知道。孫猴子說那是你沒碰到過。他們就當著我這個被毒蛇咬了的需要急救的病人的面,竟然扯起閑篇來,他們怎么可以如此對待一位傷者呢?我叫劉阿姨,她就說我被它咬了無大礙的,這蛇無毒。她說這是翠青蛇,邊上的人都叫它青小蛇。她所說的邊上人就是指附近農(nóng)民。她還說青小蛇很溫順的,怎么會咬我呢?好像我被蛇咬了,還是我的錯了。
劉阿姨簡單粗暴地給我清洗了一下傷口,就讓我走了。
她笑瞇瞇地向?qū)O猴子討這條小綠蛇。他問她要去干嗎?燉蛇湯喝嗎?這也太小了吧?!罢l說要吃了?我拿回家去養(yǎng),好嗎?!彼f,“這樣家里就不長蚊子、蒼蠅、蟑螂和老鼠了?!彼饨械溃骸斑@么神奇呀,我也要養(yǎng)。”她說:“廠里干凈,你養(yǎng)它干嗎?”他還是不肯,說他養(yǎng)著玩呀。她就說那行,下次再捉到記得給她。他說那是一定的。她輕輕地撫摸蛇頭,連聲說好可愛,問我們:“你們不覺得它很漂亮嗎?”隨后,她熱心地向?qū)O猴子介紹青小蛇的習性、生存環(huán)境,尤其對溫度和濕度的要求,以及如何喂食等知識,講得非常詳細。我就納悶了,她是職業(yè)醫(yī)生還是蛇館飼養(yǎng)員?他們居然還在我面前,搶著要養(yǎng)這條咬過我的蛇,給我造成的心理陰影面積有多大呀。
出了醫(yī)務(wù)室,我走在前面,孫猴子走在后面,他輕撫蛇頭,一聲聲發(fā)情似的叫“青小”。
這天中午,烈日趕跑了它眼中的人,但凡陽光照得到的地方,都是空蕩蕩的,唯獨一個穿天藍色裙的女人,居然連傘都不撐一把,帶著一身螨蟲被太陽燒烤的焦香味,出現(xiàn)在我們廠門口。門衛(wèi)老趙是個欺軟怕硬的老東西,對他太熟悉或太陌生的女人,都喜歡瞎三話四、瞎七搭八的。穿天藍色裙的女人有雙大眼,但大得不是滋味,她要么近視而忘了戴眼鏡,要么天生瞇瞇眼,總之她把頭伸進門衛(wèi)室,瞇起雙眼湊上頭去對老趙說:“師傅,我找羅松?!?/p>
老趙也學她的樣兒,故意瞇起丑陋的老眼,脖子伸得老長,一張老臉幾乎貼到那張剛離開太陽的火燒臉上,假聲假氣地問:“羅松是誰?”
女人嚇得趕緊抽回臉來。
“我老鄉(xiāng),他在你們廠里打工,”女人說,“我找他?!?/p>
老趙噘起嘴巴,朝她搖頭:“沒有這么個人,你搞錯地方了?!?/p>
“怎么會呢?”她急了,“他明明跟我說是在這兒打工的。”
老趙讓她到門衛(wèi)室里來說話,但女人沒有進去。老趙又問:“你有他的電話嗎?”
“沒有。”女人調(diào)了個站姿,將雙腿交叉,像是腿間有掉下來但必須夾住的東西。
老趙說:“那就不能放你進去了。你知道農(nóng)藥廠是生產(chǎn)啥的嗎?里面都是危險品。”
他這是故意為難女人。其實本廠職工用塑料袋裝點農(nóng)藥,下班時或藏身上,或藏包里,帶出去自己家用或送人,他從來都是不聞不問的。廠里領(lǐng)導也清楚這個情況,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quán)當是職工“福利”。在這個陌生女人面前,老趙卻“認真”了。他再次請她進門衛(wèi)室來坐坐,吹個電風扇,但女人像是要哭出來了,她問老趙哪兒有廁所?
老趙這才走出門衛(wèi)室,手指著廠區(qū)右側(cè)有點遠的宿舍樓說,那兒就有。女人謝過之后,就急急忙忙地跑了進去。老趙也沒有再攔她,只是站在太陽底下,望了兩眼舞動的天藍色裙,沖太陽罵了句,就縮進門衛(wèi)室。
女人來找老鄉(xiāng),很可能有急事,比如借錢,比如托他找工作;也可能沒事,純粹出于身在外鄉(xiāng)的寂寞與無聊,來找老鄉(xiāng)聽聽鄉(xiāng)音的。但她跑到最近那幢宿舍樓,并不急于找她的老鄉(xiāng),而是急于找?guī)?,解決內(nèi)急是她的當前大事。她習慣地在一樓走廊上右拐,跑到右側(cè)盡頭,發(fā)現(xiàn)只有男廁所,就又趕緊往回跑,去走廊左側(cè)找女廁所。
內(nèi)急就是這么個東西,當你注意到它時,它就越發(fā)囂張,來勢洶洶的,仿佛一秒鐘都等不了了。女人錯誤的判斷,讓她無端地浪費了六十秒,或許更長時間,所以她越發(fā)急了。她不知道這是幢男職工宿舍樓,除了男廁所,還是男廁所。另外,廁所就在跟前,也使得內(nèi)急勢不可擋,仿佛非得讓人尿褲子,才能體現(xiàn)出內(nèi)急的強大。女人就是跑到我宿舍與廁所之間那扇北窗附近時遇到青小的。因為那個拐角擋住了她的視線,再說她的眼睛也不好使,當她踩到青小的尾巴時,她還沒搞清楚是啥呢。
青小已經(jīng)爬上了墻,頭快夠到北窗了,唯有尾巴還留在墻角邊的地上。尾巴被人踩踏的疼痛,讓它像一條粗實的綠鞭子向女人抽下來,她被這一意外的景象嚇了一跳,慌亂中摔倒在地。女人想弄清那是個啥東西,瞇著雙眼湊過去瞧一瞧。我的個媽呀!她身上汗毛成千上萬地豎起來,急速地往后退,并下意識地伸出腿去踢它,叫它別過來。青小可能被踢毛了,就咬住了她的腳。
女人嚇昏了過去。
青小斯文地游走了。
青小本來是要回宿舍的,但咬過女人后,它就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怕回家被家長打罵,就偷偷地溜去別處避風頭了。
過了很久或許才一會兒工夫,女人一聲聲地尖叫,從宿舍里沖出來三個正在休息的男職工。她向他們求救,說自己被蛇咬了,一條很大很綠的蛇。兩個男人將她從地上扶起來,給她撣天藍色裙上灰塵的男人告訴她那是條青小蛇,無毒的。但她說好痛,又撩起并不需要撩起的裙子,給他們看被蛇咬過的腳,有血齒印,而且腫了。站在一邊看熱鬧的男人說,被大蛇咬一口,有點腫,正常。女人覺得他們很不正常,就只顧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了。
她不再去找老鄉(xiāng)了,盡管她找他可能有很重要的急事。
她一瘸一拐地在半山街上顛跑,一路問難得出現(xiàn)的行人最近的醫(yī)院在哪兒。她找到半山醫(yī)院。她掛了急診。急診科醫(yī)生讓她坐在病人坐的椅子上,讓她伸出右腿來,高點,再高點。她穿著裙子,這種姿勢讓她既難為情,又感到吃力。男醫(yī)生戴著透明的薄手套,幫她托起小腿肚,低頭檢查她的右腳。她的右腳就像患大腳風的病人,他用手指輕輕一按,就是一個很深的凹坑,膚色發(fā)黑。男醫(yī)生聽她的描述,像竹葉青蛇,又不像竹葉青蛇。竹葉青蛇沒這么大。男醫(yī)生讓她躺到床上,給她掛上鹽水,讓護士打電話到農(nóng)藥廠問清楚是什么蛇。因為不知道種類,就無法注射抗蛇毒血清。其實即便搞清楚是什么毒蛇,半山醫(yī)院也沒有任何抗蛇毒血清,只有轉(zhuǎn)院。
穿天藍色裙的女人死在轉(zhuǎn)院途中,又被拉回半山醫(yī)院,時間是下午三點左右。
不久,警方介入。
傍晚,我被警察老孟帶去半山派出所。不久,我聽到孫猴子也被帶來了。
夜里,老李左手提著家里的晾衣叉和蛇皮袋,右手舉著三節(jié)頭電筒,在香樟樹下仰著頭,用敏銳的電筒光查看樹上,圍著大樹慢慢地移動。我過去每次從城里回來,都會在公交車上焦急地盯著前方,看遠方是否出現(xiàn)山影,只要見到天際之間的山影,我就心安地知道半山快到了。隨著半山的臨近,我又焦急地尋找那棵標志性的香樟樹,見到樹影,我就心安地知道家快到了。如今香樟樹不復存在,但半山還在,但于我個人而言,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
老李忙碌了半夜,一無所獲。
青小是在第二天早晨被倉庫管保員老莫發(fā)現(xiàn)的。老莫是個勞心人,已在農(nóng)藥廠工作了36個年頭。每天他總是第一個到廠里,先在廠區(qū)巡視一番,然后再回到他的地盤——倉庫,打開水,泡茶。但這天他破天荒沒去巡視,就去開水房沖滿兩把熱水壺,他從男職工宿舍樓與倉庫之間那條狹窄的弄堂里回來時,發(fā)現(xiàn)青小正在回家,企圖從男廁所的北窗溜進去。
“媽了個巴子!”老莫罵著,他趕緊把兩把熱水壺往弄堂邊上一放,就沖過去,右手抓到青小身體的三分之二處,用力往外一甩。在他的想象中,青小會被他拽下來,甩得遠遠的。但他想不到青小攀住墻的勁道并不比他差,非但沒有拽下來,青小也沒有脫手。青小回過頭來,就在他右手腕上咬了一口。老莫尖叫,慌忙脫手。青小被扔到弄堂里。
老莫嚇得滿頭大汗。
他知道那個女人被青小咬死了。
老莫左手掐住右手手臂,繼續(xù)尖叫,跌跌撞撞地跑去廠門口找老趙,老遠就哇哇地直叫。老趙連忙撕了一件自己的舊工作褲,撕下一條長布,系在老莫右小手臂上,不緊也不松,讓他蹲著莫動。老趙抖著手往劉阿姨家里打電話,請她馬上趕來。老莫始終低頭盯著自己的右手腕上被咬的地方,幾個血點,但沒有想象中的突然腫出來,發(fā)黑,沿著手臂一路向上蔓延。
老莫一直叫著“要死哉!要死哉!”
老趙取了拖把,就趕去那條弄堂。老莫也忍不住跟去了。他們倆一前一后趕到弄堂口,就發(fā)現(xiàn)青小在地上翻江倒海地,發(fā)瘋地翻騰,打轉(zhuǎn),扭曲成各種形狀。蛇嘴大張,嗖嗖地吐著信子,發(fā)出古怪而又痛苦的嘶叫聲。他們倆面面相覷,站在原地不敢靠近,傻呆呆地盯著青小,不知它怎么啦。進廠的人越來越多,弄堂口擠滿了人,青小折騰了個把小時,就自個兒肚皮朝天,死了。
劉阿姨擠進人群,找到老莫,給他查看了傷口。她對老莫說沒事,他沒有中毒,她怕他不放心,又帶他去醫(yī)務(wù)室清理傷口,就讓他回去安心工作。
我在半山派出所的一間審訊室里,孤獨地待了一整夜,戴著手銬。我沒有和孫猴子呆在一起。我想他也孤獨地待在另一間審訊室里,同樣戴著手銬。我待的這間審訊室只有七八個平方米大,有門無窗,天花板中央懸著一把大吊扇,三片扇葉像大刀般在我頭頂上盤旋,兩邊各有一支燈管兩頭已經(jīng)墨黑的日光燈,燈光閃得厲害,尤其在吊扇的作用下,感覺隨時會瞎掉一支,或兩支都瞎了。我孤零零地坐在里邊,隔著一張舊木桌,靠門那邊有兩把椅子,應(yīng)該是警察坐的,但是一直空著。
直到第二天下午,老孟和一名年輕警察才來審訊我。審訊完,讓我簽字。老孟拍拍年輕警察就走了,把余下的事情都交給他處理。年輕警察告訴我,青小抓獲了,它咬了老莫,但老莫沒事,青小卻死了。經(jīng)法醫(yī)解剖,青小確實不是毒蛇。另外,醫(yī)院方面也做了鑒定,穿天藍色裙的女人確實是被青小咬后,中毒身亡的。
三個月后,法院判下來了,我賠掉了這14年來工資積蓄的三分之一,而孫猴子居然比我賠得少。深秋了,風是橫著吹來的,我向廠里遞交了辭職報告,不久就離開了半山農(nóng)藥廠,離開了半山。我在城里找了份平庸的工作,又找了個平庸的女人結(jié)婚,過上平庸的生活。我終究是個平庸的男人。
后來,很多農(nóng)藥廠的同事都說我有先見之明,因為種種原因,經(jīng)歷了許多年風風雨雨的半山農(nóng)藥廠在2005年底關(guān)停了。廠房被拆,香樟樹被鋸,廠區(qū)被挖地三尺。據(jù)說挖下去時,從地下呼呼地直冒白煙,那個味兒,嗆得死人的。舊土被挖走后,重又填上新土;但凡經(jīng)過那兒的人都說那股氣味還在。地塊被閑置了數(shù)年,才建滿了高樓大廈,但開發(fā)商肯定被廉價的地價拍昏了頭腦,商品房蓋起來后一直滯銷,據(jù)說好幾年都沒有賣出去一套。直到兩年前,地鐵也通到了半山,半山的房價才跟著蹭蹭地暴漲,那兒的高樓大廈方被哄搶一空。
這一切我也只是聽說而已,我離開半山后就沒有再回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