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河流看到岸上的人,如同火車?yán)锏穆每退姷拇巴獾臉?,嗖就過去了。讓河水記住一個人是徒勞的事情。河流像它的名字說的那樣,一直在流。沒聽說哪個人的名字叫流,張流、李流,他們做不到。河流甚至流進(jìn)黑夜里,即使沒有星星導(dǎo)航,它們也在默默地流,用手扶著兩岸摸索前進(jìn)。
河留不住繁花勝景。岸上的桃花單薄羞怯,在光禿禿的天地里點(diǎn)染粉紅。枝上的紅與白星星點(diǎn)點(diǎn),分不清是花骨朵還是花,但河已流走,留下的只是一個印象。印象如夢,說沒發(fā)生過亦無不可。
河水流, 它們忘記流了多少年。年的概念適合于人,如秋適合于草、春適合于花、朔望適合于潮汐。沒有哪一種時間概念適合于河,年和春秋都不適合描述它的生命軌跡。河的輪回是石縫的水滴到山里的小溪再到大海的距離,跟花開花落無關(guān)。當(dāng)年石縫里滲出的水跳下山崖只為好奇,它不知道有無數(shù)滴水出于好奇跳到崖下,匯成了小溪。它們以為小溪只是一個游戲,與小魚蝌蚪捉迷藏。沒承想,小溪下山,匯入了小河,小河與四面八方的河水匯合,流入浩浩蕩蕩的大河,它們知道這回玩大了,加入悲壯的旅程,走入不歸路。
歸是人類的足跡,恐田園將蕪。河水沒有家園,它只灌溉別人的家園。河的家在哪里?恐怕要說是大海,盡管它尚沒見過海。如果把河比喻為人,它時時刻刻都在訣別,一一別過此生此世再也不會見到的景物。人看到門前的河水流過,它早已不是昨日的河水。
河有故鄉(xiāng)嗎? 河只記得上游。上游是它的青年、少年和童年,而這一個當(dāng)下它還在上游。下游有多遠(yuǎn),不是五里地、十里地,那是天際,是可以流去的一切地方,那里不是空間,是時間。
河水不會死亡,干涸是蒸發(fā)與滲入泥土,而非死亡。水在河里不停翻轉(zhuǎn),水分子時時與其他水分子組合成波浪或鏡子般的平面。浪濤一秒之后化為其他浪濤,只有勢,而無形。無形的、透明的水,沒有財(cái)產(chǎn)、家業(yè)、家鄉(xiāng),乃至沒有五臟六腑的水在流動中永生。水沒有記憶,沒有歷史欠賬,沒有榮辱,清濁冷暖高下緩急對河流無所謂,它所有的只是一張長長的河床。
陽光每每給河水披上黎明的金紗,太陽落山之前到河里洗浴。河水如奔跑的野火,貫通大地。河水上飄過稻花之香、熟麥之香。河水給山洗腳,于高崖晾曬雪白的瀑布。河水深處,魚群如木梳從河的肋邊梳過,水草在河底盛開暗綠的花朵。河水告別了山頂?shù)膹澰拢鎰e了軟弱的炊煙,告別鳥群。河流穿過橋梁為它搭建的涼篷,穿越容易迷路的沼澤。河水于寬大處沉睡、狹窄處唱歌,河水的前方差一點(diǎn)點(diǎn)就匯入天上的銀河。
河水每時每刻都與岸上的一切訣別,以微微的波浪……
(小米粒摘自《河在河的遠(yuǎn)方》,時代文藝出版社,飄飄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