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君
這是一個小欄目,有多小呢?裝得下上下五千年。在這里,我們一起從小處著眼,領略中華文化的瑰麗浩蕩、燦爛光華。
唐朝大詩人為什么那么多?一種觀點認為,與科舉制度有關(guān)。唐朝科舉要考詩賦,因此有了全民寫詩的風氣,可見“高考指揮棒”在古代也一樣靈驗,指哪打哪,分毫不爽??刹灰锤羞@根“指揮棒”,它是封建時代最公平的人才選拔形式,它給了寒門士子逆襲改命的機會,更別說,它留給后世一個輝煌燦爛的唐詩宇宙……當然,它也有它的弊端,下面這篇文章會詳細告訴你。
唐朝人為什么那么能寫詩?南宋詩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有這樣一個獨到見解:“唐以詩取士,故多專門之學,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
唐朝科舉要考詩賦,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因此有了全民寫詩的風氣。當唐太宗李世民在宮門遠遠望見新晉進士魚貫而出,感慨“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時,這一影響后世一千多年的選官制度,正徐徐拉開帷幕。
詩人艾青說過:“個人的痛苦與歡樂,必須融合在時代的痛苦與歡樂里?!蹦敲刺拼娙说目婆e之路,是苦盡甘來,還是茫??嗪D兀?h3>1
科舉制的誕生,終結(jié)了曹魏以來豪門大族壟斷仕進之路的九品中正制,也打破了兩漢以來地方官員自辟僚屬的制度,選拔官吏之權(quán)收歸中央,不管是世家子弟,還是寒門士子,都可“投牒自進”,通過考試取得做官資格,改變命運。
初唐時期,科舉考試影響力有限,各地官員大多還是由當?shù)厝瞬懦洚敗K迥┨煜麓髞y,活下來就不容易,到哪兒去找那么多讀書人?
唐代科舉的第一次大爆發(fā),還要等到武則天登上歷史舞臺時。武則天統(tǒng)治時期,大開制科,“崇尚進士文詞之科,破格用人”。她還首創(chuàng)皇帝擔任主考官的“殿試”,又在進士、明經(jīng)等科目之外,設立選拔武將的“武舉”。
至此,科舉已然全民參與,讀書人家里再有錢,身世再顯赫,不考科舉都會成為異類。每年秋冬之時,來自五湖四海的舉子風塵仆仆進京,準備來年春天的考試,“麻衣如雪,紛然滿于九衢”??婆e考試流入士子的生命長河里,也被寫在詩人的文字中。
放榜后,考中進士的人,迎來的是金榜題名的喜悅。新舉進士有兩項重要活動,一是在曲江杏園舉行宴會,二是到慈恩寺大雁塔題名。這一天,公卿之家常會駕車而來,傾城圍觀,有人還會乘此機會挑選女婿。
而名落孫山的人,懷抱的卻只有苦澀,有的人留在京城繼續(xù)備考,有的人會黯然歸鄉(xiāng),或四處漫游。調(diào)露二年(680 年),詩人陳子昂第一次進京趕考以落第告終。682 年,陳子昂再次落第,他寫下《落第西還別魏四懔》,以蓬草為喻,嘆息這段離家漂泊、無功而返的苦日子:轉(zhuǎn)蓬方不定,落羽自驚弦。
山水一為別,歡娛復幾年。
離亭暗風雨,征路入云煙。
還因北山徑,歸守東陂田。
684 年,陳子昂才進士及第,開始了他才高運蹇的不幸仕途。
有人可能會問,既然唐代科舉要考詩賦,陳子昂這些大才子應該是信手拈來,為何還有那么多詩人在科舉路上吃癟?
唐代的科舉詩由兩部分組成:一是考場上的省試詩作,即應試的作品;二是考生平時所作的“行卷”“溫卷”之詩作,即考生進京后,向主考官或在京權(quán)貴干謁的詩文。
有唐一代,廣泛流傳的應試詩佳作寥寥,聞名后世的只有兩首:祖詠的《終南望余雪》與錢起的《省試湘靈鼓瑟》。祖詠是唐玄宗開元十二年(724年)進士,這首《終南望余雪》描寫冬日黃昏,雪過初晴的景色,只有兩韻,并不符合考試要求,卻憑借出色的藝術(shù)成就打動了當時的考官,也入選了現(xiàn)在的中小學課本:“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p>
除了鮮有的幾篇佳作,應試之作大多是歌功頌德、形式華麗、內(nèi)容空洞的作品,不值得一讀。
早在初唐,陳子昂就激烈批判這種作品的弊病,盛唐時的李白甚至都不參加科舉,通過另一個途徑來到天子面前,高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另外,唐代的科舉制也并非絕對的公平。考生除了要在考場上激揚文字,也要在考場外費盡心思進行自我包裝,以得到考官或權(quán)貴的青睞。因此,“行卷”成了考生的秘密武器。
相傳陳子昂初入京時,籍籍無名,偶然碰見一個商人在賣胡琴,叫價百萬。京中豪貴集聚于此,圍觀這個奇葩商人,無人能辨其真?zhèn)巍4藭r,陳子昂擠進人群,一擲千金將胡琴買下,并與在場的豪貴相約,明日到長安宣陽里赴宴,共賞此琴。
第二天,公子哥兒都到了,興致勃勃地等著觀賞這把琴。陳子昂卻當場把胡琴摔個粉碎,說:“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不為人知。此樂賤工之樂,豈宜留心!”說罷,他將自己的詩文送給在場豪貴,從此名動京城。
一個正處于上升期的帝國,其強盛的國力與詩壇的積極氛圍相呼應,因此盛唐詩始終充溢著一種進取心與自豪感,懷有一種豪邁與傲氣。李白有“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的志向,以戰(zhàn)國時期功成身退的名士魯仲連為偶像,可當仕途不順時,他豪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但所謂的“盛世”,又往往潛藏暗流,詩人杜甫就曾被暗流裹挾。當年胸懷“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文學青年杜甫來到長安,但不幸的是,他沒能成功。
天寶六年(747年),杜甫再次進京趕考,正是奸相李林甫當權(quán)。李林甫給唐玄宗上表稱“全國的賢才都在朝廷,下邊一個也沒有了”。唐玄宗還真信了這番假話,這一年,應考士子全部落榜。
在這場“野無遺賢”的鬧劇后,杜甫漂泊無依,在長安四處向權(quán)貴投詩文、求推薦,卻處處碰壁。直到“安史之亂”前夕,他才得到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這么一個小官,專門看管兵甲器杖。再到后來,耿直的杜甫連朝廷飯碗都丟了,棄官而去,只剩下詩和遠方。
困守長安十年,他親眼看見盛世表面下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當他辭官四處流浪時,還不忘初心,為那些貧苦大眾高呼:“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帝國的命運悄然轉(zhuǎn)變,科舉制度在無形中成了詩人的桎梏。中唐以后,入仕的途徑逐漸變窄,定期舉行的“??啤眱H剩下明經(jīng)、進士作為主要科目。
唐代有句俗語,“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意思是說30歲考中明經(jīng),已經(jīng)太晚了,50歲考中進士,卻還算年輕。明經(jīng)只靠死記硬背,進士就難考多了,考試以詩賦為主,錄取率極低,常常是千里挑一。難怪白居易29歲進士及第,敢自夸“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
學霸的成績,都是用汗水換來的。白居易跟好友元稹說過,自己當年為了備考,白天練寫賦,晚上學書法,讀書讀到口舌生瘡,寫字寫到手臂都長了老繭。
詩人孟郊,年近半百才考中進士,難掩內(nèi)心的激動,與同年們輕快地騎馬游遍長安,寫下唐代科舉詩中的名篇《登科后》:“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p>
孟郊的科場生涯也是歷經(jīng)艱辛。他多次應舉,屢屢落榜,中榜前寫的科舉詩歌,不是《落第》中的“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劍傷”,就是《再下第》中的“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
悲苦是中唐科舉詩的普遍主題。世道變壞,人生的路越走越窄,但詩人為何還執(zhí)著于科舉?
《唐帝國的精神文明》一書中有這樣一段精辟的論述:“他們也要吃飯,也要養(yǎng)家活口……更重要的是,他們要實現(xiàn)人生理想、人生價值,而這種理想和價值,往往與政治有著最密切的聯(lián)系,或者說,通過政治途徑、政治抱負的實現(xiàn),往往最容易達成他們的理想和價值。”
“安史之亂”后,唐王朝已是江河日下,但士人的報國之志不減,這正是他們選擇為科舉奔波的原因之一。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從唐憲宗時期開始,一直在朝廷蔓延40年之久的“牛李黨爭”,漸漸侵染了士子的仕進之路,詩人李商隱就是受害者之一。李商隱的科舉之路也是費盡周折,一連考了五次。時運不濟的時候,他一邊吃著筍,還一邊黯然神傷:“嫩籜香苞初出林,于陵論價重如金?;识缄懞獰o數(shù),忍剪凌云一寸心。”
后來,李商隱終于考中進士。但他的伯樂和岳父卻分屬牛李兩黨,這使得他夾在兩黨之間,一生郁郁不得志,只能在無數(shù)個寒夜中孤寂自傷:“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朝堂上黨羽相爭,互相傾軋,誰還能為國為民建言獻策呢?科舉自然也失去了它原本的作用。
到了晚唐,科舉制度被貴族官僚所把持。以大中十四年(860年)為例,當時考生多達千人,但中第者“皆以門閥取之”。這顯然違背了科舉制度打破士族門閥壟斷仕途的初衷。
讀書人的出路更加狹窄,科舉詩中開始彌漫悲觀、叛逆的情緒。唐末著名詩人羅隱,有個尷尬的稱號叫“十上不第”。30歲那年,羅隱再一次落第,心情十分郁悶,寫了首《投所思》:
憔悴長安何所為,旅魂窮命自相疑。
滿川碧嶂無歸日,一榻紅塵有淚時。
雕琢只應勞郢匠,膏肓終恐誤秦醫(yī)。
浮生七十今三十,從此凄惶未可知。
詩中的秦醫(yī)名叫“緩”,史書記載他醫(yī)術(shù)高明,曾為晉國國君看病,此處指代朝廷病入膏肓。羅隱是在罵晚唐朝政污濁,掌權(quán)者有眼無珠,不能提拔人才。他可沒罵錯。
廣明元年(880年),黃巢的軍隊北上,長安陷落,唐僖宗慌亂之中逃到成都,隨行中有個耍猴藝人。這個藝人能訓練猴子像大臣一樣朝見行禮,唐僖宗高興之余,特賜這名藝人朱紱,相當于給他朝臣的待遇。羅隱得知此事,提筆就寫了首《感弄猴人賜朱紱》:“十二三年就試期,五湖煙月奈相違。何如買取胡孫弄,一笑君王便著緋?!?/p>
黃巢起義后,唐朝吊著一口氣,科舉考試早已形同虛設。唐昭宗天復元年(901年),朝廷還像煞有介事地搞了一個“五老榜”。唐昭宗懶得選拔人才,直接下達詔令,讓多次落第的大齡考生金榜題名,以示皇帝開恩。這一年,五個年過六旬的老漢同榜及第。他們的命運恰似隕落的帝國,早已老態(tài)龍鐘。這本身就是對科舉制度的極大諷刺。
晚唐以后,權(quán)臣朱溫篡位前清洗朝堂,他的謀臣李振進言說,這些士大夫都自詡為“清流”,不如將他們投入黃河,永為“濁流”,于是朱溫將30多名“清流”朝臣殺害后,投進了滔滔黃河。
王朝末路,功名利祿皆化為泡影,一個腐朽的時代,早已容不下高尚的理想。大唐科舉知名“復讀生”羅隱,在無數(shù)次失意之后,也只有飲酒賦詩,在大醉一場后釋然:“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摘自“最愛歷史”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