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震
5月27日,2020珠峰高程測量登山隊成功登頂
2020年5月27日11時,2020珠峰高程測量登山隊,成功從北坡登上珠穆朗瑪峰峰頂!
隊員們將在峰頂豎立覘標,安裝GNSS天線,開展各項峰頂測量工作。45年前的今天,中國人首次將覘標帶至珠峰峰頂。
勇攀珠峰的歷史,也銘記著一代代人的青春。
1960年,中國登山隊隊員王富洲、屈銀華和貢布登上珠峰頂端,這是世界上首次從中國境內(nèi)的北坡登頂珠峰。但這次登頂沒有影像資料或他國見證人,質(zhì)疑聲四起。
1975年,中國登山隊組織了第二次登頂珠穆朗瑪峰的行動。8848.13米——5月27日14點30分,九位中國登山隊員再次登上珠峰峰頂,在那里牢固地豎立起3.51米高的紅色金屬覘標。
為了這次規(guī)模宏大的登山暨科考行動,幾百人匯聚到珠峰腳下,他們的命運在短短幾月間改變。有人失去生命,有人落下殘疾,他們的生活可能一輩子離不開珠峰?!耙徽勂疬@件事,他們的眼里立刻放出了光芒?!彪娪啊杜实钦摺返木巹“砘貞浀?,“那是他們的青春?!?/p>
不管是現(xiàn)實還是電影,都沒人能輕松說出“人定勝天”四個字。1975年登頂?shù)纳V橛X得能登上珠峰靠的是運氣,中途倒下的夏伯渝認為珠峰還沒有“接納”自己,氣象組副組長高登義仍然在孜孜探求珠峰的氣象奧秘。談起大自然時,親歷者們都顯得謙卑、內(nèi)斂。
“你不是去征服自然的,你是去認識它。”阿來說。
珠峰大本營經(jīng)常能見到峰頂?shù)钠煸疲诱癸h蕩,壯觀至極?!坝捎谥榉迳襟w上部強烈的對流形成積云并隨風飄蕩的特殊云態(tài),是世界上最高的風標?!备叩橇x介紹說。他現(xiàn)在是中科院大氣物理所的研究員。
不同的旗云云態(tài),預示一兩天內(nèi)珠峰上空八九千米處的不同風向、風速狀況?!叭嗽儆畜w力,再有本事,在山上碰到壞天氣,就沒有希望?!鄙V閭€子不高,臉色黝黑,67歲依然非常精壯,沒有老態(tài)。
對桑珠來說,好天氣是最大的“運氣”。登頂九人中多達六人不是原先被重點培訓的登山隊員,而和他一樣,本職為后勤、修路或運輸。這同樣可以視為運氣。
在隊員正式登山前,修路隊要為他們探好路,背著技術(shù)裝備、帳篷、繩索及食品等大量物資。在危險地段搭好梯子等輔助工具后,他們會找到最適宜的地點作為營地。桑珠說:“修路隊路線選擇錯了,對整個隊伍的影響很大,而且自己也有生命危險?!?/p>
1974年,22歲的桑珠在西藏比如縣當兵。年初,中國登山隊去西藏招募隊員,精壯的桑珠順利通過多輪體檢和體能測試,“當時懵懂得很,不知道登山是怎么回事”。接下去還有兩輪更加嚴酷的淘汰。他們先被解放大卡車拉到拉薩郊區(qū)進行體能訓練,背沙子登山,鍛煉肺部和臀部。兩個多月后,一大半人被淘汰了。
3月,剩下一百多名候選隊員被帶到珠峰大本營,適應高山環(huán)境,一點一點向上攀登。教練觀察每一個人的狀態(tài),不單單是生理狀態(tài),“工作不積極、隊友不團結(jié)”的也遭到淘汰。
桑珠進入了最終名單。8月,大家被拉到北京懷柔集訓,一大早就背著85斤沙子爬山。入冬,他們開始在懷柔水庫的冰面做俯臥撐,赤腳走路。
但桑珠沒能進入登山隊,而是進入更加危險的修路隊。登山隊員有七十多人;負責修路、運輸、氣象預報、科研和后勤保障的有五百多人,都集結(jié)在珠峰大本營。
1975年4月24日,隊長鄔宗岳率領(lǐng)17名登山隊員挑戰(zhàn)珠峰。1960年登頂時,他擔任后勤運輸隊員,此后被選派去學習攝影技術(shù),成為登山攝影師和登山教練。
此前,修路隊已經(jīng)建成5200米大本營到8100米營地所有山路的輔助設備與營地?!澳菚r候我們的登山鞋也不好,一個冰凌上面,你一下去,就沒救了。在6800米的時候,一個大冰面,根本上不去,我們還要搭梯子,只能一步步爬?!被貞浶悦P(guān)的險情時,桑珠語氣頗為輕松。
可惜,第一次挑戰(zhàn)“碰到了壞天氣”。5月4日,鄔宗岳的隊伍到達海拔8200米。狂風暴雪中,很多隊員已經(jīng)被凍傷。這時,鄔宗岳選擇解開“結(jié)組繩”(注:將登山隊員串聯(lián)在一起的安全繩)。
“你知道他為什么一定要解開嗎?他有攝影任務在身。他們?nèi)齻€人一組繩子,他想拍一個前面兩個人和遠處的珠峰交疊在一起的鏡頭。如果綁在一起,他找不到那個角度……而且那時候的攝影機很重,膠片很珍貴,只能帶一卷,不能隨時開著。他要找到好角度,才能打開。”阿來說。
鄔宗岳命令突擊隊副隊長大平措率領(lǐng)其余隊員先行,自己在后面慢慢跟進。風雪呼嘯,他漸漸隱沒于無邊的白色。
大平措帶領(lǐng)隊員攀登到8600米,幾次沖頂都被風雪刮回來。他派隊員下去接鄔宗岳,沒有找到人。5月7日登頂?shù)娜蝿諢o法完成,大家只能下撤。
“幾乎是全軍覆沒?!卑硇稳莓敃r的慘狀,“凍掉手指的,凍掉腳的,很多人。”
第二次沖頂,桑珠被選為登山隊員。這次登山隊員們?nèi)匀晃茨芸高^風雪。新上來十幾個人,到8600米營地只剩下四個。他們沒能越過珠峰的魔鬼屏障——第二臺階。
兩次挫折、人員犧牲令大本營陷入絕望情緒。轉(zhuǎn)機在5月12日到來,氣象組預告:5月25日到29日的天氣適宜登頂,那很可能是春天的最后一次登頂機會。
重整旗鼓的第三次沖頂隊于5月17日從大本營出發(fā)。嚴重的人員折損,令這次選拔越發(fā)悲壯?!澳菚r候人員不多了,我們組織了最后的男女運動員,全部加起來有18個人,包括三名女隊員。”桑珠說。
氣象預報準確無誤,一半隊員成功登頂。5月27日下午兩點半,包括桑珠、潘多在內(nèi)的九名登山隊員抵達了地球之巔。
隊員們馬不停蹄地開展工作,測定珠峰高度、拍攝照片、固定覘標、采集冰雪樣本和巖石標本……8848.13米是他們最終測定的珠峰高度。數(shù)字一公布,就立刻得到世界登山界和科學界的承認與引用,因為這是一次留有證據(jù)的登山科考活動。
2018年,靠著一雙假肢,夏伯渝終于登頂珠峰
“我在拉薩采訪她,一說到這個事情,她就流淚?!卑砘貞浧饚啄昵安稍L桂桑的情景。
1975年最后一次沖頂時,桂桑年輕、強壯,大家都覺得她將是世界上第一位自北坡登頂?shù)呐?。但命運變化令人猝不及防。當年還有很多隊員因各種原因未獲眷顧,體力不支、受寒凍傷,或僅是造化弄人。那支隊伍里,本來共有三位女登山隊員——潘多、昌錯和桂桑。
潘多曾是農(nóng)奴,從小干重體力活,經(jīng)常搬運六七十斤貨物往返于喜馬拉雅山脈。1958年,19歲的潘多加入中國登山隊,一開始在運輸隊當后勤,扛幾十斤裝備和給養(yǎng)走山路。后來她成為正式登山隊員,攀登過幾座海拔七千多米的山峰,但與珠峰無緣。
1975年,36歲的潘多在當時已屬高齡?!爱敃r的想法是,潘多經(jīng)驗豐富,昌錯和桂桑年輕力壯,老隊員在經(jīng)驗上帶著年輕隊員。到8300米的時候,讓年輕人沖上去?!鄙V榛貞?。
但計劃沒有變化來得快,昌錯首先倒下。在7028米營地,她的扁桃體嚴重發(fā)炎,身體發(fā)熱。再往上就有生命危險,她只能放棄。
桂桑與潘多繼續(xù)上行,到8300米營地休整,準備第二天登頂。桂桑脫掉厚重的靴子,燒上水,養(yǎng)精蓄銳,帳篷外正風雪呼號。水開時,一位隊友恰好進來,涌進來的狂風掀翻了燒水壺,沸水潑灑在桂桑腳上。
燙傷的桂桑不得不放棄這次攀登,潘多成為世界上第一位從北坡登頂?shù)呐?。在寬度僅一米多的珠峰頂部,她靜靜躺著,記錄下人類第一份位于珠峰之巔的遙測心電圖。寒冷與激動令潘多抖個不停。調(diào)整了很長時間,她才平靜下來。
很多年后,阿來問已經(jīng)成為職業(yè)登山家的桂桑:“這些年你不是都在登山嗎?登了那么多八千米以上的山,珠峰也不止上去過一次,為什么每次你還要哭呢?”
“但不是第一次的那座珠峰了?。 惫鹕;卮稹?h3>“這就是我43年來想要站到的地方”
1975年的第二次沖頂失敗后,夏伯渝和隊友們從8600米緩慢下撤。一位隊友丟失了睡袋,他將自己的讓了出去,在零下30攝氏度的帳篷里挨了一夜。
夏伯渝的雙腳當晚凍傷壞死。當時他26歲,進入登山隊前是一名足球運動員,“本來打算登完回來繼續(xù)踢球的”。
三年后,他裝上了假肢,成為職業(yè)殘疾人運動員,參加輪椅籃球、輪椅乒乓球運動。他仍然期待登頂珠峰,只是假肢技術(shù)尚不足以登山?!暗抑揽傆心敲匆惶斓??!?/p>
幾十年來,夏伯渝每天清晨5點起床,進行負重訓練。2014年,他換上新的假肢,但珠峰還是沒有準備好“接納”他。那一年,尼泊爾發(fā)生傷亡最慘重的雪崩;次年,尼泊爾發(fā)生里氏8.1級大地震,誘發(fā)的雪崩造成更多人員傷亡。夏伯渝都止步于山腳大本營。2017年,他攀登了8000多米,離頂點只剩90多米時遭遇暴風雪。他沒扛住。
2018年,夏伯渝終于被“接納”了。他事先盤算過,登頂那一刻自己會非常激動,“吶喊啊,擺造型啊”,但是,“真正登到頂峰的時候,根本就沒有一點激動的想法”。遠處白云一朵一朵,像一座座小山峰,被陽光照得散發(fā)出金黃色,很美。他看著,有些發(fā)呆。
“這就是我43年來想要站到的地方,今天終于上來了?!毕牟迤届o地說。
“那時候他26歲,一晃現(xiàn)在70歲了。上去了,就了卻這個心愿了?!卑砘貞浿?,嘆了一口氣。
1960年和1975年,國家兩次推動攀登珠峰,訓練了上百位登山運動員,最后真正登頂?shù)闹挥?2位。那些“走到一半的人”,人生軌跡也為之改變。被召進登山隊之前,絕大多數(shù)人的職業(yè)與登山無關(guān),登山之后,絕大部分人留在登山界。“那時候他們是隊員,后來都變成了教練、領(lǐng)導,所以才有了中國的登山事業(yè)?!卑碚J為,兩次攀登行動從無到有地推動了中國登山事業(yè)的起步,“那時候也只有國家的力量才能推動”。
此后,再也沒有如此大規(guī)模的國家層面的登山行動。
(心香一瓣摘自“南方周末”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