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那地方叫文山,我們當時都站在吊橋上。月亮升上來,山林隱隱騷動起來,事情就這么單純,可是我們嘩然一聲靜了下來,我說嘩然,是因為那寧靜里有著更巨大的喧嘩。
使萬物清朗的是秋天,化幽隱為透明的是滿月,橋因超載月光而成為危橋,但我深深愛上那份危險。
我們站在吊橋上,你知道,所謂吊橋,就是一側有山,另一側也有山,而且下面還有溪澗深淵的那種東西。當時月亮亮得極無情,水亦流得極剛猛決然,人在橋上,雖然仗著人多勢眾,也不得不惶然凄然。我覺得自己像一只蜘蛛,垂懸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太虛里,不同的是蜘蛛自己結網,我卻只能把生命交給那四根鐵索。鐵索微微晃漾,我也并不覺得不踏實,生命多少是一場走鋼索,別人替你不得,別人扶你不得,你只能要求自己在極驚險的地方走得極漂亮穩(wěn)當。和鋼索相比,吊橋已夠舒坦。山和山是安定的名詞,吊橋是其間誠懇的連接詞,而我,我是那欲有所述的述語。
只是一群人,只是一群人站在深山的吊橋上,只是那天晚上剛好有秋天圓滿的月亮——就這么簡單,可是,不止啊,我說不清楚,我能說的只是舞臺布景,至于述之不盡的滿溢的悲喜和激情,卻又如何細說?
記得有次坐火車慢車赴屏東,車上有個枯干憔悴的男人,智力顯然有障礙。但因他只自顧自地咿咿喔喔而并無攻擊性,大家也就各自打盹發(fā)呆不去理他。不料忽然之間,車子一轉,天際出現一道完整的彩虹,仿佛天國的拱門,萬種華彩盈眉噴面而來??蓱z那男子一躍而起,目瞪口呆,他在一個車廂里喜得前奔到后,后奔到前,去拉每個乘客的衣服,嘴里只會“啊——啊啊——啊——”地狂呼,手指卻興奮發(fā)抖反復直指那道長虹,他要每個人知道這開天辟地以來的第一次神跡。
知識有什么用呢?知識使人安然夷然,說:“這是虹,因陽光折射而成,包含七種顏色?!?/p>
而那男子卻因無知無識,亦無一個字眼一個句子可用,因而反倒可以手指直呼,直逼真相。他不假任何知識或成見去認識虹,他更沒有本領向任何人講述虹的知識,他當時大驚小怪,在車廂里失態(tài)亂叫的語言如果翻譯出來也只是:“快看、快看,我看到一個東西很好看,你也快看!”
但不知為什么,以后每看到虹,一切跟虹有關的詩歌、神話、傳說都退遠了,只剩那男子焦慮亂促的叫聲,仿佛人被逼急了,不得不做出的緊急反應。他被什么所逼呢?是被那一道艷于一道的七疊美麗嗎?
此時此際,月出自東山,月涌于深澗,眾人在月下站著,亦復在月上站著。我欲尋一語不得,恨不得學那人從橋頭跑到橋尾,從橋尾奔回橋頭,手指口呼,用最簡單最原始的“啊——啊啊——啊——”來向世人直指這一片澄澈的天心。
又記得小時候和同伴月下嬉玩,她忽然說:“你不可以指月亮,不然手指頭會爛?!?/p>
“胡說!”我有點生氣,“不信你明天看我手指爛不爛。”當時雖然嘴硬,心里卻不免兀自害怕,第二天看見自己十指俱全,竟有點劫后余生的欣喜。
事隔多年,如果今天再有孩子來問我,我會說:“月亮可以用手指頭‘指,但萬萬不可以用言語‘指述?!闭娴牟豢芍甘?,因為一說便錯。
所以顛來倒去,我只能反復說,曾有一個晚上,秋月圓滿無憾,有一群人站在群山萬壑之間一線凌虛架空的吊橋上。當是時,橋上是月,橋下亦是月。眾人啞然,站在那條掛向兩山間的懸空吊橋上,一如他們的一生,吊在既往和未知之間扯緊的枯繩上。
(摘自《綠色的書簡》,北京聯合出版公司,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