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
這是一個小欄目,有多小呢?裝得下上下五千年。
在這里,我們一起從小處著眼,領略中華文化的瑰麗浩蕩、燦爛光華。
雪濃,月冷,風正勁。
紫禁城的宮門卻突然打開,幾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快步魚貫而出。借著月光細看,原來是背著行囊的一行小太監(jiān),而宮門之外站崗的官兵卻身著西式軍裝,手握步槍。
那為首的軍官疑慮頓生,著人剪開太監(jiān)行囊里的破棉被,顯露出幾張泛著黯淡光影的舊紙,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蓋著許多紅色的印章。
這是1924 年的冬天,溥儀被驅逐出宮。這座禁宮牢籠中的各色人群也同時被釋放出來,或赤手空拳,或暗度陳倉。而這些小太監(jiān)所攜的棉被里的那幾張紙,便是著名的三希堂諸帖。
歷史上有很多著名的雪天,“書圣”王羲之便在山陰的雪天,寫了一封尺牘。
信很短,正文只有二十四個字:“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他寫完這些字,又揮筆落下“山陰張侯”四字。
山陰的張兄,我是羲之。剛剛下了一場雪,但當我開始給你寫信的時候,雪很快就停下來了,天空也變得晴朗起來。想必老兄一切都很好吧?上次那件事情,到現在還沒有結果。實在是我力所不及。王羲之。
短短二十余字,頗值得品味。一來這是描寫天氣的最優(yōu)美的辭章之一,“快雪時晴”,寥寥四字便如同一幅動人的山水雪景長卷,充滿了雋永而節(jié)制的美感,甚至流露出幽約復雜的情愫?;蚩煲?,或傷感,孰能知曉?二是“書圣”也過著與蕓蕓眾生同樣的煙火生活,對于朋友問起的事情,他承認了自己的愛莫能助,沒有多余的解釋,只說了“力不次”,沒有任何委婉的托詞和自我掩飾的借口,真實而簡潔。
山陰張侯的后人把王羲之的信裝裱起來,從中選取了最美的那四個字,取名《快雪時晴帖》。這是王羲之書法的集大成之作,字體多為行書,間有楷體,圓勁古雅,意致飄逸,儀態(tài)萬千,筆力收放自如。與《蘭亭序》的筆走龍蛇之勢不同,《快雪時晴帖》有著一種雍容淡泊的美感以及神秘深邃的風骨,猶如紛飛大雪霎時沉靜,以至有人臨寫數百遍之后,仍覺其“深不可測”。
宋高宗對王羲之的書法可謂情有獨鐘,但他并沒有在《快雪時晴帖》上留下題跋,而是把這個機會留給了一位同樣熱愛書法的后代——趙孟頫。
趙孟頫于宋理宗寶祐二年(1254 年)生于吳興,字子昂,號松雪道人,入元官至翰林學士承旨。趙孟頫本身便是位饒有成就的書法家,他與王羲之既是“師生”,又是“對手”,后世書法界關于二人筆法孰優(yōu)孰劣的爭論,至今仍然喋喋不止。
元延祐五年(1318年),趙孟頫在大都的內府之中見到了此帖,并奉旨寫下了跋文:“東晉至今近千年,書跡傳流至今者,絕不可得。《快雪時晴帖》,晉王羲之書,歷代寶藏者也??瘫居兄=衲说靡娬孥E,臣不勝欣幸之至?!?/p>
但據部分學者考證,現存的《快雪時晴帖》已非初時“書圣”故物,系唐代書法家用“雙鉤填廓法”臨摹之作。如果考證屬實的話,那這項近乎失傳的臨摹絕技,當確是能夠以假亂真之術,也因此才得以瞞過了趙孟頫的慧眼吧。
當王珣把筆放下的那一剎那,他不會意識到這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他只是把這箋墨跡未干的書信封好,交給驛卒,旋即飛身上馬,去處理軍中的各種瑣碎事務。這封信是寫給他遠方一位朋友的,到現在我們也無法知道這位朋友的姓名。
信中王珣不及寒暄,便提到了另一位名叫“伯遠”的朋友?!矮戭D首頓首,伯遠勝業(yè)情期,群從之寶,自以羸患,志在優(yōu)游……”這位“伯遠”究竟是誰,難以考定,只是從信中仍然可以看出,他志向高潔,常年在山水之間優(yōu)游。王珣隨即感慨道:“分別如昨,永為疇古,遠隔嶺嶠,不相瞻臨。”原來,伯遠不幸英年早逝,離別就像發(fā)生在昨日,音容笑貌還在眼前,朋友卻永遠成為古人!山河阻隔,不能前往吊唁。讀到這里,這封信卻戛然而止,剩下的內容都沒有保留下來。
然而,能保留這數十文字,已是千年未有之奇跡。這封被后世命名為《伯遠帖》的書信,是東晉唯一流傳下來的書法真跡。江左煙雨,皆在紙上。
其實,王珣寫這封信的時候,真的不是在作書法。他只是在寫一封日常書信,用的是當時江南尋常的紙張,字也寫得極為隨意,甚至略顯匆忙潦草。且王珣雖是瑯琊王氏的子弟、“書圣”王羲之的侄子,但他自己又何嘗想過做這書法家呢?叔叔王羲之在蘭亭和朋友們吟詠雅集的時候,王珣方是四歲小兒,無緣盛會。待他成年,遭遇的卻不再是文采風流,而是金戈鐵馬。
那是東晉太和四年(369年),二十歲的王珣正在荊州桓溫幕府之中擔任主簿,為溫所重?!稌x書》記載了晉人對他的評語:“神情朗悟,經史明徹,風流之美,公私所寄也……逼于嫌謗,才用不能盡。”他做事甚至常常不避嫌疑誹謗也要盡心盡力,這種處事之風在那個凡事“務虛”的時代簡直堪稱另類。
當然,王珣在《世說新語》中留下的最動人的一幕,不是他萬里封侯的軍功卓著,也不是他令人尊重的優(yōu)雅風度,而是其直抒胸臆的拳拳深情。
《世說新語·傷逝》載:“王東亭與謝公交惡。王在東聞謝喪……于是往哭。督帥刁約不聽前,曰:‘官平生在時,不見此客。王亦不與語,直前哭,甚慟,不執(zhí)末婢手而退?!?/p>
“謝公”便是謝安,王謝二族交惡,王珣亦難免受累,與謝安關系轉劣。但當他聽聞了謝安去世的消息,卻立即前去吊唁。謝安的部將見到他,拒絕讓他進入。王珣也不說話,直接走上前去痛哭。那一刻,王珣把王謝二族的私怨拋在腦后,他想起的只是謝安的歷史功績,以及二人之間的知己之言。
有一年,謝安曾對妻子說,他見到了王珣,雖無交往,卻讓人念念不忘。在謝安生前,王珣雖然謝絕了他的舉薦,在其故后,卻深情憑吊,為他痛哭。這種深情,在《伯遠帖》中也揮灑得淋漓盡致。
王珣從來都不是一個書法家,可他一生的全部軍功、風度、深情都被遺忘在故紙堆里,隨手寫的字卻被小心翼翼、奉若神明地供進了書法界的圣殿。
《伯遠帖》到了收信人的手中,從此杳無音訊,直到六百余年之后的宋徽宗時代,才重見江湖。那位喜歡寫字的書法家皇帝趙佶把它藏入內府,記載于《宣和畫譜》之中。靖康之難,風流云散,《伯遠帖》也一并消失了。直到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消失了四百余年的《伯遠帖》才神秘地重現人間。
起初,在父親王羲之的七個兒子里,年紀最小的王獻之并未得到垂青,相比而言,才華橫溢的二哥凝之、瀟灑不羈的五哥徽之在書法和性格上更肖“書圣”,王羲之在心里早已將自己的“衣缽”傳給了他們。直到有一次,年幼的王獻之正在練字,人到中年的父親聊發(fā)少年之狂,突然從背后抓住他的筆,以為會嚇孩子一跳??墒钱斖豸酥プ鹤拥墓P的那一刻,自己卻嚇了一跳。他竟然拔不動這支筆!從此,他一改往日對這個幼子的忽視,開始重點培養(yǎng)他練習書法。
王獻之果然不負所望。他意識到父親的書體已達巔峰,自己實難超越,于是決定不僅要繼承家學,更要兼眾家之長,集諸體之美,獨創(chuàng)一體。他開始學習東漢草書大師張芝等人的傳世之作,廣泛拜訪當時健在的書法大家,將各路風格揣摩于一心。
從形式上看,他的草書既有父親的風骨章法,也有自己的獨創(chuàng)技法,如他往往一筆連貫數字的“一筆書”,與其父的草書即大不相同。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放下了父親寫字時的拘謹情緒,更具有充滿自信的張力和忘乎外物的逸氣,正如唐人對他書法的評價:“逸氣過父,如丹穴鳳舞,清泉龍躍,倏忽變化,莫知所成,或蹴海移山,或翻波簸岳?!闭沁@種飛龍在天的變化,讓王獻之得以與其父并稱“二王”,在書法史上留下自己的獨特印記。
只是,為人淡定、寫字飄逸的王獻之,在一個中秋之夜,竟然也會黯然神傷。這封流傳下來的書信,已不知是寄給何人,僅存三行二十二字:“中秋不復不得相,還為即甚省如,何然勝人何慶,等大軍。”一筆而成,恣意揮灑,氣勢如龍,連綿飛舞,是東晉草書的巔峰之作。從字面上已經很難還原書者的本意,大概意思是中秋佳節(jié),卻不能見到你,不知道要如何度過,也無心歡慶,只好等待大軍歸來之日再一起慶祝吧。
王獻之《中秋帖》里尚未歸來的大軍,從年代來看,應該指的是東晉太和四年(369年)桓溫的第三次北伐。這一年王獻之正在謝安幕府擔任長史,并未參與,卻無時無刻不在密切關注著這場戰(zhàn)爭。他希望大軍盡快歸來,他將帶著醇酒前往迎接。
《中秋貼》顯露出沉默淡定的王獻之深情的一面,這種深情也是魏晉時代士大夫精神的一種特質。馮友蘭先生論“魏晉風流”時提出了四點:“必有玄心”“必須有洞見”“必須有妙賞”“必有深情”?!耙煌樯睢边@個成語便出自《世說新語·任誕》。
王獻之的深情,除給了親友家國,還給了他心愛的女子——郗道茂,他的妻子和表姐。他在十七歲的時候與之成婚,二人十分恩愛。王獻之風流蘊藉,新安公主仰慕已久,東晉簡文帝便下旨讓王獻之休掉郗道茂,再娶新安公主。王獻之為拒婚用艾草燒傷自己雙腳,后半生長年患著足疾,行動不便。即便如此仍無濟于事,為了保全家族,王獻之只能忍痛休妻。郗道茂被棄后再未他嫁,郁郁而終。在王獻之生命的最后一刻,別人問他此生有何錯事和遺憾,他只說了一句“不覺有余事,唯憶與郗家離婚”,這句話成為這位深情書家的最后身影。
魏晉風度,若無深情,終究是紙上涼薄。深情,是魏晉風度的溫度,也是書法的內在精神,“筆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為本”,誠哉斯言!
明朝馮銓降清之后,他的兒子將《快雪時晴帖》獻給了康熙皇帝。
乾隆十一年(1746年),朝鮮人安岐的藏品流入內府,《伯遠帖》也在其中,乾隆皇帝得到《伯遠帖》時,還把這件事鄭重地記錄下來:“乾隆丙寅春月,獲王珣此帖,遂與快雪中秋二跡并藏養(yǎng)心殿溫室中,顏曰:‘三希堂。”將之與內府舊藏的《中秋帖》《快雪時晴帖》并稱“三?!?,于《中秋帖》引首題“至寶”兩個大字,稱贊《快雪時晴帖》“天下無雙,古今鮮對”,寫了一個大大的“神”字。
然則,在故往煙塵里的烽火亂世,這些紙張薄如蟬翼,紫禁城的厚重高墻也無法阻擋它們的風雨飄搖。正如本文開頭那一幕,清朝滅亡之后,這些寶物流入江湖者眾多。很多年之后,再聚首,已是物是人非。
紙上東晉,恍然如夢。
(摘自《蘇東坡的山藥粥》,長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