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曉紅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3)
“寶玉挨打”是《紅樓夢》中的一個重要情節(jié),以脂語形容,稱得上是小說的“大過節(jié),大關鍵”[1]之一。細讀這一情節(jié),可以悟得曹雪芹經營小說情節(jié)的藝術匠心。
《紅樓夢》第三十三回完整地描敘了“寶玉挨打”發(fā)生、發(fā)展和落幕的過程[2]439-447,事件集中,展開有序,沖突緊張,場面激烈。然而引發(fā)這一事件的其他人和事卻早早開始布局,這一事件引出的人事波瀾也慢慢漾開,作者細絲密線,織就情節(jié)之網。厘清與此關聯(lián)的情節(jié)脈絡,有助于我們深層解讀經典文本,提升“整本書閱讀”(1)2017年高中語文新課標列有十八個學習任務群,“整本書閱讀與研討”是其中的第一個任務群。在語文四大核心素養(yǎng)中,它列在“審美鑒賞與創(chuàng)造”欄。詳見教育部《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人民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2頁。的意識和效應。
作為榮國府二房現(xiàn)存唯一嫡子,賈寶玉身上承擔著仕進傳家的重要使命。賈赦、賈政均為榮國公賈源之孫,賈代善之子,賈赦因系長子而襲官爵,賈政原要以科甲出身,后得皇上額外賜了正六品的主事之銜。賈政因自幼嗜讀書經,深得祖父喜愛,兼之兒子須科甲出身,因此希望賈寶玉也能如他當年一樣讀書解經,穩(wěn)步走上讀書仕進之路,具備傳承家業(yè)、光耀門楣的能力和條件。但青春叛逆的賈寶玉偏偏不讀書經,不求仕進,常年混跡女兒堆里,不肯實踐賈政對他人生道路的設計,遂令賈政失望、惱怒,以至笞責。這是寶玉挨打的主要原因。
引發(fā)寶玉挨打的導火線有三條。一是雨村來訪,寶玉狀態(tài)不佳;二是琪官失蹤,王府上門要人;三是金釧投井,賈環(huán)借機進讒。賈雨村上門與賈政會談,乃是官僚常態(tài),一來彼此交流官場信息,增強互動;二來逐步加深同宗情感,裨益于己。雨村來訪,賈政讓寶玉到場參與,目的是便于寶玉現(xiàn)場觀摩,提前了解官場習性、規(guī)則和套路,為將來步入仕途做好準備,其性質相當于一種崗前見習。以往賈寶玉猶能談吐慷慨,揮灑自如,偏偏這次來之前剛與林黛玉睹面,有過一場撞擊心扉的情感互動,加之寶玉掏自肺腑的傾訴又誤讓襲人聽了去,恍惚迷瞪之間來見雨村,自然是葳蕤委頓,心愁意懶,不能自如切換到會晤狀態(tài)。這自然不能令賈政滿意。加上寶玉因金釧之死挨了母親的數(shù)落教訓,出來后唉聲嘆氣,不明原因的賈政更加生氣。恰在這時,忠順王府長史官因不見了琪官,知道琪官與寶玉交好,好到互換汗巾子為紀念物,所以上賈府找寶玉索要琪官下落。寶玉猶自裝傻充愣,推三阻四,不肯讓父親知道自己與一介優(yōu)伶有較為密切的過往;而賈政聽聞,便立刻定性為“無法無天的事”,且生怕觸怒王爺、禍及于己,氣得目瞪口歪。究其實,不過是這個自命正統(tǒng)而又為政謹慎的六品官員自我的觀念世界劇烈沖突的外現(xiàn):一方面,他認定貴為公子的賈寶玉居然迷戀流蕩地位卑賤的戲子,是為不走正道;另一方面,他認為尚未成年的兒子居然去誘引挑逗王爺駕前承奉的寵伶,幾于觸犯皇權。如云與雨村見面不夠慷慨灑脫,只是精神狀態(tài)問題,那么交往優(yōu)伶致遁則屬于品質問題和政治問題;所以賈政將它上升到將來可能“弒君”的高度來認識。此時賈政已然有嚴懲兒子的強烈念頭。送走長史官,回身遇見賈環(huán)亂跑,喝斥之下,賈環(huán)為脫己過而進讒言。丫鬟跳井致死已使賈政驚疑,而當這死因居然是少爺逼淫不從,賈政沒法不震怒:逼淫本身已證其行為不堪、品質低劣;淫辱的對象還是母上的婢女,等于公然觸犯父權——政治社會里,母親的權威也是父權的一個構成元素,尤其在賈府這樣講究“尊上”的宗法家庭——在賈政眼里,這自然也是政治錯誤。這種明顯的“犯上”行為,如果放任,將來勢必發(fā)展為“殺父”。面對這樣一個可能“弒君殺父”的孽障,賈政即刻便下了要打死寶玉以絕后患的決心。
這三條導火線恰巧就在這一天的這一個時間段湊聚在一起,逐級點燃,瞬間引爆“寶玉挨打”這一高度戲劇化的關鍵情節(jié)——這自然是作者曹雪芹的有意設置。生活本身并不像《紅樓夢》三十三回這樣,充滿了設計感。但我們讀小說的這一回,卻又覺得三個事件的集聚過程是如此自然,中心事件的爆發(fā)又是如此水到渠成。這自應歸功于作者的情節(jié)經營藝術。對于一部小說而言,幾個能夠揭明主題、點醒宗旨的關鍵性情節(jié),組成小說的龍脊,其他情節(jié)則仿佛龍身的經絡和血肉,龍脊強盛則龍身舞動流暢勁切;又有如山脈,高峰的凸顯是由眾多丘陵和山嶺聚成的,小說因有系列相關故事作為鋪墊,才會集聚成為“大過節(jié),大關鍵”[1]的重要情節(jié)。若細讀龍脊周邊的血脈、高峰之前的山嶺,便會驚覺作者經營情節(jié)的匠心所在。
第一條導火線的出現(xiàn)看似偶然,其伏脈卻蜿蜒于千里之外,肇始于開卷之時。雨村求仕,得士隱資助,謀得知府一職,事在第一回。因恃才侮上,又兼貪酷,革職丟官,暫棲林家做西賓,這是第二回。聞得朝廷起復舊員,復求功名,機緣湊巧,因授業(yè)并護送女學生進京之功,得林如海推薦,進而借助賈政之力謀了個復職候缺,兩月后順利赴任知府,敘在第三回。初到任上,即胡亂判了“葫蘆”一案,并將結果報與賈政,詳寫在第四回。由于有了這些經歷,雨村積攢了與賈府交往的資本,和賈政建立了較為密切的聯(lián)系,有機緣常到榮府會談。第三十二回,作者借寶玉之口透露,雨村回回來訪都主動要見這位少爺,則前面的伏筆有了切實的照應。賈政眼中的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然雨村此前種種貪酷人品與枉法政治,勢必釀成他的世俗污濁氣質,在寶玉看來難免“濁臭逼人”,大暑天還要硬拉著寶玉講談些仕途經濟,寶玉如何能欣然赴會?寶玉對雨村的厭煩和排斥,與賈政對雨村的青眼和優(yōu)待完全對立,這就為“寶玉挨打”情節(jié)的突發(fā)做好了必要的鋪墊。
雨村會談是導火線,也是重要的情節(jié)主線,潛藏的是賈政與寶玉父子之間兩種人生觀、兩條人生道路的矛盾沖突。這條情節(jié)主線并非孤立的存在,其間穿插諸多貌似不相關涉卻與沖突本質相輔相助的情節(jié)。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寶玉留下金麒麟,黛玉冷笑譏諷,引發(fā)兩人口角、哭鬧。第三十一回湘云園內路拾金麒麟。第三十二回寶、湘敘話,一個珍視金麒麟,一個企慕官印,表現(xiàn)出兩人思想上的分野;湘云勸諫寶玉,要在與雨村的會談中學習觀摩為官作宰者的風范,建設官場人脈資源,為將來應酬俗務作準備,若是賈政聽見這番話,一定會褒揚湘云為閨閣典范,寶玉卻大覺逆耳,諷刺并攆逐湘云。襲人為寶玉開解,寶玉卻稱贊黛玉,恰為暗訪寶湘情愫的黛玉聽聞,心中即時波瀾翻騰;寶玉傾訴肺腑之情,再次激蕩黛玉靈魂。隨后是襲人送扇、釵襲敘話、聞釧死訊、釵慰姨母、母訓寶玉。有如丘陵漸起于平原之地,聚為綿長山脈,越近高峰,山勢越陡,直至寶玉挨訓,形成山峰的最高鋪墊,“寶玉挨打”已經逼在眼前。
第二條導火線是一條情節(jié)輔線,自第二十八回開始鋪設?;ň葡g寶琪交好,互贈的禮物是貼身系腰的汗巾子,回府后寶玉轉贈了襲人。這種交好與贈物,純屬俊朗少年之間彼此欣賞戀慕的正常行為,身為優(yōu)伶的蔣玉菡雖然溫柔嫵媚,少年寶玉卻沒有絲毫的狹邪玩弄之心,而是以平等的態(tài)度與之相處。然而在薛蟠看來,這是逃席私狎之舉,所以要悄悄跟來、叫嚷“拿住”了;在賈政看來則是私物外贈、迷戀戲子的違規(guī)放蕩行止,所以要以嚴厲手段加以遏制。賈政父子之間顯示出尊卑與平等的觀念沖突,狎玩與友愛的性質之別。這一輔線以“贈物”為浮標,在隔了四回后又浮上水面,其間穿插了元妃贈物、道士贈物、寶玉留贈、寶黛因贈物而爭吵等相關性或連帶性的情節(jié),使得寶琪互贈之事不再孤立,故事進程也就不會單薄,閱讀的人也才會興味盎然。
第三條導火線也是一條輔線,它在第三十回才開始鋪放。少爺寶玉和母親的丫鬟金釧兒午間說笑了幾句,原是這個公子哥兒喜與女孩兒一處玩耍習性的表現(xiàn),本質上是寶玉毫無主仆上下、男女尊卑觀念的不自覺流露,原不帶什么情色的意圖和占有的目的,但王夫人卻認定丫鬟的調笑中潛藏著引誘少爺?shù)钠髨D、教唆他犯色戒的禍心,生怕唯一的兒子身與心都被這丫鬟毀壞,因此要即刻扼殺這一苗頭。所以王夫人不僅打了金釧,還攆她出府。丫鬟在賈府中,不僅工作輕松,生活有保障,領著月例,身份也較其他奴才尊貴,尤其是主人的貼身大丫鬟,境遇幾如副小姐,將來還有做男性主子侍妾的可能;而一旦出府,政治地位和經濟收入均一落千丈,名譽受損,命運不可把握,生活處境艱難困頓之狀可以想知。所以寶玉要攆晴雯,晴雯哭辯,襲人跪求;司棋遭遣,先求迎春,后求寶玉,希望保赦,均出一理。從金釧挨打、被攆,到金釧投井、屈死,雖然是直接的因果關聯(lián),但小說并沒有將兩件事緊挨著寫,而是在兩事中間穿插了一系列的其他故事:齡官畫薔,襲人挨打,晴雯挨罵,晴雯撕扇,經過寶釵慰姨、寶玉挨罵,才漸漸歸向中心事件“寶玉挨打”上來。
整體來看,三條線索一主二輔,共同聚向“寶玉挨打”的情節(jié)高峰。小說第一回就鋪設了主線,以“雨村求仕”開端,按求仕、丟官、再求仕、再保官的路線推進,以“雨村求見”貫串主線始終,以寶玉的厭仕、厭見為頓挫,首要目標是集成“寶玉挨打”;寶琪交好一線,則以贈物為核心要素,附寫元春、道士、寶玉等多個贈物故事作為映襯,末以琪官所贈之物為揭明矛盾的樞紐,同樣指向“寶玉挨打”;金釧投井一線,乃以“金釧挨打”為緒,以“襲人挨打”“晴雯挨罵”“寶玉挨罵”為中間鏈,最終指向“寶玉挨打”。從事件性質而言,這一情節(jié)表現(xiàn)出賈氏父子兩種道德觀、人生觀、價值觀的劇烈沖突,兩條人生道路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從敘事技法而言,三條線索各帶核心元素,從遠處蓄勢,漸漸逼來,宛如三支蜿蜒起伏的山脈,合體聚成情節(jié)高峰。
小說用了整整一回的篇幅來寫“寶玉挨打”。先是三條導火線匯聚,點燃賈政怒火。流蕩優(yōu)伶是觸犯皇權、有傷風化,表贈私物是行止不端、不知自律,荒疏學業(yè)是責任缺失、自我放逐,淫辱母婢是目無尊長、侵犯父權。有此數(shù)種,將來會釀到“弒君殺父”,所以賈政要打死寶玉,以絕后患。他嫌小廝力道輕了,自己奪過大板打了三四十下。眾門客竭力勸阻,但毫無效果。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寶玉真的死過去,這故事也沒法往下續(xù)了。因此,這個“難”須要有人救,這個“結”須要有人解;解結的人要能熄滅賈政之怒,救難的人要能即時遏止事件發(fā)展。但是上場者既不能蜂擁而至,造成場面擁堵,又不能一擊即中,讓賈政瞬息息怒,那樣就會使“寶玉挨打”情節(jié)高峰陡然落下,閱讀趣味頓失。因此對前來解結救難之人要有先后出場的設計,而曹雪芹從容不迫地安排了這一切。
顯而易見,對于“寶玉挨打”這樣一件牽動榮國府上下各色人等情感與利益的大事件,他的祖母、母親、嫂子、姐妹、貼身丫鬟等人,自然是最上心、最關切,也是最宜到現(xiàn)場的。小廝和清客傳遞挨打消息,一定是先遞給她們。但是誰先出場、誰后出場卻有講究。如果賈母先到,以母親身份喝令賈政住手,那么王夫人等便沒有了故事;如果王熙鳳先到,以侄媳身份又沒法作為,那么又會令熙鳳形象的品質有所損耗。曹雪芹卻按照生活的情理和閱讀的節(jié)奏,苦心經營了情節(jié)發(fā)展的層次。
最先到場的是王夫人。因為她的住處離賈政書房最近,最先得到消息,也較賈母年輕,行動較為便捷,且愛子心切,不管外人是否在場,直接闖進書房。王夫人先抱住板子,再開始說辭。她一是曉之以理,勸賈政保重身體,并考慮暑天賈母身體安康——顯然這種理由不痛不癢,并不能阻住賈政責子。二是動之以情,勸賈政念及夫妻之情,傾訴自己年近五十,僅有此子,如若勒死寶玉,便是讓自己絕后無依,那不如先勒死自己——可知保全賈寶玉,便是保全了她自己。三是疼子而哭,既疼寶玉之傷,又痛賈珠已死,賈珠若在,死一百個寶玉也不足惜——可見寶玉在讀書仕進方面的確比賈珠差得太遠,不僅做父親的憤恨不已,做母親的亦是惱怒傷情。但封建宗法社會母以子貴,寶玉若死,王夫人便沒有了地位,未來的命運便不可知,所以她的哭聲中,實含有萬般無奈、千種苦楚。如此這般,王夫人之勸阻,乃是從上到下,由外而內,由遠及近,先理后情,又因情及理,邊說邊哭,以哭造勢。同時她也以相應的動作表情輔助說辭:先抱板阻止賈政責打;當賈政要換繩子來勒死寶玉時,她又表示要死在寶玉之前,上前以身覆子;繼而解衣驗傷;最后叫著賈珠的名字大哭。這下猛然觸動了另一個人的傷痛:李紈作為兒媳,不能開口勸阻賈政,但借王夫人之哭賈珠,便也放聲大哭。這哭聲既是真實的人生之痛,也有對賈政責子過度的無言譴責。婆媳二人終于成功阻止賈政繼續(xù)施虐;賈政亦被哭情擊中軟肋,不禁淚落滾滾。
賈政責打寶玉的行動雖然暫停,但事件并未完結,結并沒解開,場面還在僵持中。正在無法開交之際,榮國府的最高權威史太君終于出場了。賈母從宅院深處顫巍巍地走到榮禧堂來。她人在窗外,話先傳進,先聲奪人,將“打死我”放在“打死他”之前,以母上之尊、父權之威震懾賈政。待賈政賠笑,說有事吩咐“兒子”、何必出來時,賈母厲聲譴責自己,一生沒有養(yǎng)個好兒子,和誰說話去。這段話表面看來是賈母沉痛的自我檢討,實際上賈母是為了責罵賈政,將賈政身為兒子應具的孝道、品行、責任、能力、貢獻等一切,做了徹底的否定。這比直接批評賈政厲害百倍。在這樣的強烈攻勢之下,賈政只得當庭跪下,含淚辯稱,自己禁不起母親這話。賈母卻立即借著賈政話頭,順勢譴責賈政的板子過重,寶玉如何能禁得起。繼而她又使出殺手锏,聲稱要和太太、寶玉回南京去。如果賈母真的離開榮國府回老家,賈政就要擔上不孝的罪名,這對以忠孝立世、作風謹慎的官員賈政來說,無疑是一項道德品質的缺陷,會影響其政治聲譽,進而毀其仕途。賈母自然不會真的這么做,她這么說,卻是一種精神恐嚇,對賈政施加道德壓力。她沒給賈政做出反應的時間,緊接著就諷喻兒媳婦,說現(xiàn)在不必疼寶玉,以免他將來為官作宰、不認母親時生氣。賈母表面上看是告誡王夫人,實際上又將賈政擺了一道,斥責為官作宰的賈政不認母親,不尊從母親的意旨。到底是老太太,閱歷豐富,見識非凡,說話藝術十分高超。她始終沒有直接斥罵賈政,但她一句話就讓賈政跪下道歉,自責的目的是為了責人;而后以退為進,旁敲側擊,以“孝道”作為最厲害的精神武器進攻,最終打敗賈政,逼得賈政苦苦叩求認罪,后悔心灰不已?!皩氂癜ご颉憋L波至此,已達情節(jié)之峰的最高點。
勸阻賈政責打寶玉仿佛一場攻堅戰(zhàn),王夫人開局,賈母撕開僵局,王熙鳳收局。鳳姐是寶玉的表姐和堂嫂,卻又是賈政的侄媳婦,自然無法開口阻止賈政暴打寶玉。但作為榮國府的當家少奶奶,又怎么能沒有她施展才華、表現(xiàn)能力的場景呢?于是當丫鬟媳婦要來攙扶寶玉時,熙鳳立刻痛罵她們不長眼色,看不見寶玉傷重不能行走,不知將春凳取來抬人。這也是借勢譴責賈政責子過度。小說在描寫這個管家少奶奶干練潑辣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她機警過人,語含指責,反映了她對寶玉真摯的關懷。
情節(jié)至此,“寶玉挨打”已經收場,但人物性格的表現(xiàn)還在延續(xù),寫點其他人對事件的反應是必要的。除賈母、王夫人、王熙鳳之外,在場的其他女性亦多,然作者一概掠過,專揀寶玉的貼身大丫鬟襲人來寫。此時襲人滿腹委屈,鑒于丫鬟身份,無從表現(xiàn)對寶玉的關懷和忠心,也沒有任何可以譴責賈政的機會和可能,只好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去找焙茗詢問寶玉挨打的原因。焙茗說的兩個原因中,賈環(huán)進讒是真實的,薛蟠挑唆是猜測的且猜錯了。然而賈政痛打寶玉的真正原因,是焙茗無法理解的。襲人尋訪原因的目的,是為了防止以后寶玉還會犯類似的錯誤。從性格描寫角度而言,“襲人尋因”體現(xiàn)了這個丫鬟的心細慮遠、體貼周到;從情節(jié)設計角度看,“襲人尋因”已是“寶玉挨打”這一中心事件的煞尾,情節(jié)高峰過去,就讓它緩緩落下,使山峰有個自然的坡度,而不是斷崖式垂直下降;從閱讀角度看,這樣的情節(jié)設計,也為讀者的心理接受制造了緩沖地帶,不至于大起大落,節(jié)奏過快,減損生活的真實度。
綜合來看,“寶玉挨打”主體情節(jié)是由“賈政責子”和“眾人救難”共構的。賈寶玉是榮國府二房的嫡繼承人,是賈母最疼愛的孫子,是王夫人的依靠,是眾多女眷環(huán)繞的中心,是府中的“金鳳凰”。賈政以暴虐的方式責子,將自己放在一整列女眷的對立面,遭到大家的阻止和打擊,這是必然的。曹雪芹用他的生花妙筆,描寫合乎情理的、戲劇化的情節(jié)進程。他先讓眾多門客上去“奪勸”,無效;再讓能發(fā)揮作用的救難者分層出場,不斷營造情節(jié)的高峰。王氏先到,勸夫阻夫之辭與護子哭子之舉同生并發(fā),讓賈政責子行動遲疑、停下,形成情節(jié)的第一個高峰。賈母再到,先將“責子”與“逆母”捆綁在一起,這原本沒什么邏輯的話語立刻扭轉了場面危機,逼使賈政由怒轉笑,波瀾再起;繼而以自己“責子”的冷峻言語擊垮賈政“責子”的暴力行動,逼使賈政由立變跪、由笑轉哭,劇情自此而產生戲劇性反轉,情節(jié)跌宕,峰巒起伏;而后賈母又從責備自己“教子無方”作邏輯延伸,訓誡兒媳不必“教子有方”,因為結果都是“子逆母意,忘恩不孝”,逼使賈政頻頻叩頭、苦苦認罪,情節(jié)產生新的頓挫。眾門客奪勸,王夫人哭勸,史太君諷勸;賈政始以狠打怒罵,繼以跪地滾淚,終以叩頭告罪;王夫人哭引發(fā)李紈哭,賈母哭逼出賈政哭,最后賈母、王夫人一齊哭;父親懲罰兒子,婆母訓誡兒媳,管家少奶奶叱罵丫鬟媳婦——場面雖然激烈,描敘卻一絲不亂。在曹雪芹筆下,“寶玉挨打”的過程層次井然,高潮迭起,峰巒聚向“大過節(jié),大關鍵”[1]情節(jié)的制高點,再設計個小山峰,山脈起伏不平,隨后坡勢緩落。這一情節(jié)不僅首尾完整,開合有致,更見峰巒積聚處,巖高嶂陡,嶺峻山崇,正急劇攀至峰頂時,忽又峰回路轉,緩落峰腳,其松奇石怪、變幻莫測之景,令讀者目不暇接。
情節(jié)峰勢雖然緩落,但并未變?yōu)橐获R平川。責子與救難情節(jié)過去后,曹雪芹又設計了關聯(lián)度比較高的其他情節(jié),作為越過高峰后的余脈,峰回巒低,逶迤而去。
在“挨打”階段,讀者可以看到,作為與賈寶玉關系極為密切的兩個重要女性林黛玉和薛寶釵并未出場,小說沒有給她們表現(xiàn)自己的機會。釵黛不在現(xiàn)場出現(xiàn),一則因為住得比較遠,等知道消息時恐已較晚;二則均系客居的女性晚輩,不便到場勸阻舅父姨父;三則身為未婚的表姐妹,如到現(xiàn)場親睹寶玉鮮血淋漓的樣子,實為不雅。所以小說沒讓釵黛到場,是符合生活的情理的。但這兩位表姐妹與寶玉年齡相仿,文化背景相似,交往密度和情感濃度都比較高,寶玉挨打風波勢必引起她們的應激反應。曹雪芹將她們的反應安排在挨打事件結束、寶玉回怡紅院后不久發(fā)生,作為幕后活動來處理。
首先到怡紅院探傷的是薛寶釵。賈母、王夫人剛剛散去,襲人才褪下寶玉中衣察看傷勢,正抱怨寶玉不聽人勸,因寶釵來得快,只來得及給寶玉覆上一層“袷紗被”遮體。寶釵手托一丸敷療外傷的藥款款而來,勸誡寶玉的話中透露出內心隱秘的情愫,其憐惜悲憫之心著實打動了寶玉。感動中的寶玉獲得了精神上的極大寬慰,卻沒有產生對寶釵深一層的憐愛。他對寶釵的感戴,與對那些呵護疼惜自己的一群人的感戴相同,他對此“一釵”的憐惜,仍停留在對“群釵”的憐惜層面。他生怕襲人說出的挨打之因刺激寶釵,急忙解釋,寶釵卻用更冠冕堂皇的理由為其兄薛蟠開脫,并進一步勸諫寶玉規(guī)范自己的言行。寶釵探傷兼及規(guī)勸,與襲人的抱怨規(guī)勸同出一轍,兩者內涵高度匹配,與賈政責打寶玉、王夫人責罵寶玉等,形成目的性的一致和表現(xiàn)度的落差。這樣,“寶玉挨打”的峰頂首先從“言行規(guī)勸”的峰面順勢下落,傳統(tǒng)仕進觀、人生觀對寶玉的教育侵染力度也逐漸弱化。
其次才是林黛玉來探傷??吹谨煊駛粗量?,寶玉寬慰她,說自己是裝痛哄騙大家的;聽到她抽泣勸告“從此都改了”,寶玉反而請她放心,自己與琪官、金釧一類人交往死也心甘。這樣的對話,宣告了賈政責打寶玉行動的無效,被賈氏父祖輩視為圭臬的讀書仕進觀,在寶黛的互動中徹底黯淡了它的光芒,封建正統(tǒng)的價值觀對寶玉的束縛力已經降到最弱。
再次是鳳姐來探傷,黛玉擔心被取笑而急忙離去;繼而薛姨媽來探望,而后是賈母打發(fā)人來看。最后是一干管家仆婦前來探望。這里已是常規(guī)性的探望了,作者不過略略數(shù)語帶過。小說敘事至此,似乎已將“挨打”風波翻過頁去。然而,《紅樓夢》慣于在讀者不提防的時候,以不經意之筆,在日常生活瑣事中再次掀起波瀾,為撐起整部書情節(jié)脊梁的山峰營構余脈。釵黛探訪已使情節(jié)呈丘陵狀貌,在即將落為平原之時,作者設計了“襲人進言”這一至關重要的情節(jié),使?jié)u落的坡勢頓時再起,形成又一脈山林。
這一脈山林是由王夫人喚人問傷起勢的。這事本不需要襲人去應答,但從襲人說其他丫鬟來恐怕“聽不明白”太太吩咐的話來看,她對即將發(fā)生的主仆對話內容和情勢發(fā)展有充分的預判,因此也做好了進言的準備。王夫人先問寶玉傷情,襲人只字不提黛玉,只說寶姑娘給了敷傷的藥,以取悅王夫人;在給了能敷傷促愈的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這兩樣貢品之后,王夫人果然問起寶玉挨打的原因。饒是襲人前期查出的起因可能與薛蟠挑唆、賈環(huán)進讒有關,此時她卻推說不知,只說是寶玉霸占戲子這一件,既撇清了王夫人親外甥與寶玉挨打的關系,又遮蔽了王夫人逼凌金釧致死的罪孽,可謂圓滑世故之至。襲人這一趟的目的是趁勢進言。第一個話題是:寶玉應該要老爺教訓教訓才好。這話撞進了王夫人的內心,她立刻趕著襲人叫了聲“我的兒”,認同襲人說得對,只是自己有個不能管得太緊的致命原因。襲人見狀,又進而提出第二個話題:方便的時候找個理由讓寶玉搬出大觀園這個女兒國。這話更加與王夫人最擔心最憂慮的男女大防之事不謀而合,王夫人頓感切中肯綮,對襲人“感愛”不盡,第二次喊了襲人一聲“我的兒”,并囑托將寶玉的命運連同自己未來的保障都交給襲人來“保全”。這話等于給襲人的職業(yè)道路和未來命運一個承諾。榮府的女主人、嫡繼承人及其貼身大丫鬟這三個人的命運和利益,在不顯山不露水的對話中捆綁在一起,宗法制家長對子弟讀書仕進的教育,在父權無法全面控制的時候,父親的暴力無法達到的地方,將交由一個女奴,以更為柔性的、春風細雨般的、日常滲透的方式來進行。此前被林黛玉的哭聲消解了的正統(tǒng)人生觀,此時又悄然砌起了一座無形的圍城,山峰余脈再次疊高。
釵黛來訪,一情不自禁,一無語凝噎,其區(qū)分度在“以藥探傷”和“以心哭傷”;襲人進言,以忠誠識體,得王氏賞愛,其顯示度為“寶玉該打”和“寶玉應搬”。然而,封建末期仕進觀和人生觀的建構與消解往往呈此起彼伏、此消彼長之勢。襲人回院,寶玉打發(fā)她去寶釵處借書,卻讓晴雯借著送手帕的緣由,探看安慰黛玉,讓她安心。寶玉贈帕,一是家常舊的,寓示黛玉之于寶玉是“家?!迸f人,應和第二十回中寶玉所諾“親不間疏,先不僭后”[2]276之意,將黛玉位次放在寶釵之前;二是見帕如人,寬慰黛玉莫再為寶玉挨打而傷痛落淚,如若落淚,則以手帕拭淚可也;三是帕寄情思,因帕以絲織成,馮夢龍所輯《山歌》有“橫也絲來豎也絲”[3]之句,喜讀非正統(tǒng)文學的寶黛未必不知此歌,即便未曾讀過,以其聰明程度也能悟出一個暗喻:絲者,思也,“絲帕”即“思帕”,贈帕也即寄贈情思。因此晴雯的擔心落了空,黛玉不僅沒有覺得寶玉“打趣”她,反而“細心搜求”,“思忖”其中的涵義,瞬間大悟過來,接受了贈帕。晴雯饒是聰明,其悟性還是差著黛玉一箭的距離。而黛玉情商更高,在沒有與寶玉確認其猜測的情況下,題寫了三首絕句,將滿腹情思全部傾瀉于兩方素帕之上。絕句之一訴說灑淚傷懷,對應手帕可以拭淚的實用功能;絕句之二描寫潸然已久,對應手帕已成家常之物的深層寓意;絕句之三借用湘妃典故,對應手帕蘊涵無盡情思的內在寄托。寫完攬鏡自照,自羨艷勝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黛玉此病,既是生理系統(tǒng)的,也是情感世界的病。正是林黛玉所給予的精神支持,才使賈寶玉愈加與父輩希冀背道而馳,在追求民主、平等、自由的人生道路上越走越遠。贈帕、題帕一節(jié),在“寶玉挨打”情節(jié)峰巔下落、余脈起伏的空間段內,有如林翠山幽,水煙迷蒙,更兼情思纏綿,情意灌注,書中人情不能已,讀書之人亦不能已。
小說敘事之筆并未停歇。作者由襲人借書,過渡到釵蟠爭吵、釵蟠和解,中間穿插黛玉傷情、眾人探病;而后是玉釧嘗羹、鶯兒結絡、王氏贈菜,穿插傅試遣問,側寫寶玉“情不情”,進而奉命養(yǎng)傷,不再會客,越發(fā)逍遙自在;繼而由玉釧晉級,到襲人晉級,釵繡鴛鴦,湘黛道喜,寶襲敘情。表面上看,小說在慢慢敘寫日常生活瑣事,仿佛處處都是閑筆,實際上將高峰故事的因果一一做了交代:釵蟠爭吵而和解,了結琪官失蹤一事;賈母下令不會客,了結雨村會見一事;玉釧嘗羹兼晉級,了結金釧投井一事。父子沖突在祖母的干預下逐漸淡化,跳躍的山勢在余脈蜿蜒中逐漸趨于平復。
在此階段,最有分量、最顯情節(jié)收束力度的,乃是襲人因進言而晉級之事。襲人的晉級是和玉釧的晉級交纏在一處寫的。王夫人將金釧應得的月例錢一兩銀子補給玉釧,讓她得個雙份,是一種補償措施。這是作者用來襯托襲人地位提高的一種映襯筆法。襲人原本只有一兩銀子的月例錢,還是因為來自賈母身邊才有的份額(寶玉的大丫鬟每人每月只得一吊錢),因進言有功,忠誠有信,深得王夫人賞愛,因此王夫人不告知賈母,即做主將襲人的月例錢標準提到二兩銀子一吊錢,而且以后凡是周趙兩位姨娘應有的待遇,襲人都領取一份,這實際上在襲人尚未獲取通房丫頭身份的情況下,就宣告了襲人的姨娘身份,相當于跳級晉升,雖然尚未公示,但王夫人提前兌現(xiàn)了她的“薪級工資”。小說對此事的敘寫也是一波三折:先是王夫人贈送兩碗菜,表示對丫鬟的特殊恩典;其次是王夫人與王熙鳳商議提高襲人的經濟待遇;再次是王熙鳳特地當面告訴襲人晉級之事;最后才是襲人晚間告知寶玉此事。襲人的晉級是這個封建貴族之家父權缺失時母權凸顯的表現(xiàn),它意味著父親管教子弟的威力因祖母的庇護而達不到預期的效果時,母親以更為溫和、更帶自然本性的方式出場,約束子弟內幃。從這個意義上說,襲人自覺地成為王夫人管轄寶玉、令他走仕途經濟之路的幫襯和助手。從情節(jié)設計而言,晚間襲人與寶玉的敘話,讓“寶玉挨打”這一關鍵情節(jié)落下帷幕,次日醒來,又開啟另一組故事了。
細讀這一段情節(jié)可見,雖然“寶玉挨打”高峰已過,但挨打事件引發(fā)的各種連帶反應,卻如巔峰后的山脈,以峰回巒低之勢漸落復起,緩落緩降,其間說不盡的山巒疊翠、林彩著煙(2)“林彩”句借用溫庭筠《宿輝公精舍》詩“林彩水煙里”句意;“疊翠”在唐詩中使用較多,如趙冬曦《奉和張燕公早霽南樓》詩有“列巖重疊翠,遠岸逶迤綠”之句,杜牧《湖南正初招李郢秀才》詩有“千里暮山重疊翠”之句等。,在作者不動聲色的敘述中,余脈蜿蜒,逶迤而去。讀者也便在這樣接連不斷的跳躍文勢中,獲得閱讀的心理滿足。
“寶玉挨打”是《紅樓夢》諸多關鍵情節(jié)中的一個。引發(fā)“挨打”的起因早已鋪設,“挨打”場面激烈而層次井然,“挨打”引起的結果各色各異,作者通盤布局,從容敘寫,顯示了他善于經營大情節(jié)的匠心與功力。讀者亦可借助對這一經典情節(jié)的閱讀經驗,去獲取更多的對揭示主旨或塑造形象起關鍵作用的情節(jié)的閱讀感受,進而探究《紅樓夢》在超越傳統(tǒng)的意義上所達到的思想高度及小說創(chuàng)作的藝術高度。本文只是個案研究,如能給諸君一點啟示,也就完成了寫作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