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
“老張,你哪天搬?”櫻桃村的村民劉四五,正好碰上本村的張金科也來賣廢品,就趕緊上前搭訕。劉四五年近六十,家里父母留下的舊土坯房已被鄉(xiāng)里的工作隊推平了,剩余的農(nóng)具不少,舍不得便宜處理給廢品收購站,就每天過來打問價格。收購站的老板三瑪瑙,早看透了劉四五的心思,見他老是過來,都懶得搭理。于是,這一上午,劉四五也是討了個沒趣。
可劉四五“哪天搬”這句話,算是打進了張金科的心窩里。張金科家的新磚房剛蓋沒幾年,他可舍不得這新房被推了,就一直當(dāng)著“釘子戶”。他給的理由可足著呢:“櫻桃村算不上空心村,縣里的好多村,比櫻桃村‘空心多了,為啥先拿俺村開刀?”
其實,除了心疼剛蓋好的磚瓦房,家里這些年攢下的農(nóng)具,張金科也心疼。他稀罕牲口,村里其他人家早用上拖拉機和收割機了,他還是用牛耕地、碾場。他琢磨著,一旦搬到城里,農(nóng)具都得扔掉,養(yǎng)的牛也必須賣了,心里終是割舍不下。
房子雖沒拆,但張金科一天比一天坐不住,他不知道自己這借口能撐到啥時候?老伴兒看他一天天沒頭蒼蠅似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干脆悄悄給在外地的兒子掛電話,讓他勸勸老漢??蓮埨蠞h竟在電話里訓(xùn)斥起兒子:“你年紀(jì)輕輕的,懂個啥?這可是咱老張家祖業(yè)!”
這一下,老的小的都噤了聲,唯獨缺心眼的劉四五,還敢在張金科的傷口上撒鹽。張老漢理也不理劉四五,賭氣從廢品收購站跑回了家里。剛進院門兒,侄兒張小平正在門口迎著他。侄子可是鄉(xiāng)搬遷工作隊的骨干成員,今天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拆遷算是繞不過了,張老漢直覺得晦氣!
“叔,您見了我跑啥?今兒可是咱爺倆約定的日子,您都忘啦?”張老漢被搬遷的事攪了心,這才想起今天是哥哥的忌日,打從幾年前過世,小平就總在忌日這天上門,和他這個堂叔吃上頓飯,把他當(dāng)親生父母一樣孝敬。
張金科忙把侄兒請進家里,上了炕??谎剡叄瑐z人嘮起了家常。小平這孩子,念舊情,他記得自己上大學(xué)時堂叔給他湊學(xué)費,沒少幫襯他,說到動情處,忍不住紅了眼眶。
張金科看侄兒掉淚,心里也難受,趕緊勸:“小平,叔知道你這些年自己在外面不容易,這不日子也好起來了,你當(dāng)上了咱鄉(xiāng)的干部,叔替你高興,走到哪里宣傳到哪里!”
“叔,您光替我高興可不行,還得跟著政策過上好日子。我父母走得早,沒管上他們,可您和嬸子我得盡孝,眼睜睜看著蓋好的樓房,您不去住,我心急??!這哪對得起我地下的父母!”
侄兒的話說到這份上,搬出了自己的哥嫂來,張金科也不好當(dāng)著他的面拒絕,猶猶豫豫地,把話頭踢給了老伴兒,“那、那行,你問問你嬸子吧!”張老漢留了個心眼,畢竟女人家家的,哪敢妄自做主。倆人正說著,老伴兒萍霞進了屋,侄子一開口問,沒想到老伴兒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這下,輪到張金科傻眼了,這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吐出去的唾沫就是顆釘?。?/p>
侄兒走后,張金科在自家院子里直溜達到黃昏,他習(xí)慣性地撥弄撥弄院門插銷,又蹲下身摸摸親手鋪的石子小路,院子里的瓜藤也結(jié)了果,要是搬去城里,哪有這自在待遇!
“忙啥呢?”老伴兒突然笑嘻嘻地從屋里走出來,叫他回屋吃飯。
“是呀!趕緊吃飯,趕緊收拾,好明兒一早往城里搬,明兒一早就住上樓房!”張金科心里正有氣,不陰不陽地給了老伴兒一句。
“你倒來勁了,我答應(yīng)下來,還不是為你著想!你那腰不好知不知道?在平房里住多了,不得去醫(yī)院報到。”得,老伴兒一席話說得張金科啞口無言,心里還不免一陣感動。
張金科看看飯桌上,老伴兒蒸的雪白大饅頭,熬的金黃小米粥,也不知怎的,就想起以前的那些歲月來。那時候日子緊,自己的老娘生病在床,幾個孩子又小,自己一門兒心思忙活莊稼,家里的老人孩子都是老伴兒管,她也沒叫過屈喊過累。大冬夜里她還點燈熬油地做全家人的過年衣裳,肩膀就是那時候受了涼,落了病。
聽說鄰居李嬸子自從去她城里兒子家過冬,老寒腿就好了大半,城里樓房到底是暖和,樓上樓下都是地暖,對風(fēng)濕之類的病有好處。
老伴兒還惦記著自己的腰,自己心里卻只有農(nóng)具和牲口。
這一宿,張金科再沒找事,反倒安安生生早早睡下,老倆一宿無話。
按照和侄兒的約定,第二天一早,張金科和老伴兒要趕到鎮(zhèn)上的恩澤園小區(qū),侄兒早早等在了小區(qū)門口,足有五層高的樓外墻貼著紅磚,紅彤彤的,而進了小區(qū)單元門,屋里也已裝修完畢,雪白的墻面,地上光潔的瓷磚,連灶臺都給安好了。
老伴兒萍霞遮掩不住臉上的欣喜,看看這兒,摸摸那兒,尤其是廚房,她在灶臺邊看了半天:“真好,冬天做飯也不用過院子,在屋里就把飯做好了!”
“是啊,住樓房就方便多了,去廁所也不用上院子?!毙∑浇o兩位老人展示干凈整潔的衛(wèi)生間。
張金科不吭聲,走到窗邊看了看外頭,這才發(fā)現(xiàn)整個小區(qū)都種滿了花和樹,還有整齊的草坪,簡直就是個小公園。
小平走過來笑道:“叔,在咱們小區(qū)后頭有一大片菜地,到時候您和我嬸子可以包個小菜園,種種菜養(yǎng)養(yǎng)花,多好。老家的地包出去吧,歲數(shù)大了,該享福了?!?/p>
小平知道自己堂叔離不開種地,但又不想他們老兩口受累。
臨近中午,已在屋里屋外轉(zhuǎn)了一圈的張金科一直沉默,小平見堂叔臉色嚴肅,正不知怎么插話,張金科把他拽到了角落里,“大侄子你要搞清楚,我和你嬸子住上這么大的房子,確實不用交錢,國家給補貼?”
看堂叔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張小平忍不住笑出聲來:“叔,您就放一百個心吧,我可是您親侄子!”聽著侄子打了包票,張金科也不答話,扭頭就往外走。他身后摸不著頭腦的老伴兒見他這急性子,忙緊趕兩步追上他,“這不情愿還可以反悔,畢竟咱還沒簽字呢……”說完,緊緊攥住老伴兒的手。沒想到張老漢甩開媳婦的手,一個勁地催促:“誰說不簽了,這么好的房子咱可是白?。∧愫托∑娇禳c兒,我還趕著回家去廢品站,賣掉堵著院子的大鐵鍋呢!”
原來,昨天小平的招兒大獲成功,他和萍霞嬸子的一場戲,讓張老漢這頭倔驢終于開了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