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鄉(xiāng)戰(zhàn)局

○鷹翔狼嘯（山東）

河南滎陽，素有“中國象棋之鄉(xiāng)”美譽。在飽受侵略者蹂躪的歲月里，一屆看似平常的棋賽背后，卻是敵我雙方成敗攸關的博弈……

1.被迫入局

河南滎陽，有每年舉辦棋王擂臺賽的傳統(tǒng)。擂臺賽的冠軍常客是謝如鋒，唯一能跟謝如鋒一較高下的，是一位叫柳安的棋手，他倆幾乎沒讓冠軍旁落過。謝家家業(yè)頗豐，謝如鋒只醉心于棋藝，凡是棋界好手都成了他家的座上賓。

到了1944 年，滎陽城變了天，日軍鐵蹄破城而入，老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沒過多久，一個爆炸性消息傳遍了象棋圈子：柳安竟然毛遂自薦，去做了日軍的“象棋文化推廣大使”。柳安的名聲頓時臭了，人們紛紛責罵他沒有骨氣，謝如鋒卻對此不置一詞。

這天，謝如鋒正在家品茶，管家跑來告知，柳安前來求見。謝如鋒微微一驚，管家問：“如今人人都罵柳安是漢奸走狗，咱們是否跟他保持距離？”

謝如鋒平淡地說：“他跟我是多年棋友，他來見我是出于朋友之道，我若把他拒之門外，于理不合。哪怕是要跟他絕交，也總要當面說清楚才是?！?/p>

柳安被請進來，他笑著說：“許久沒跟謝兄對弈，手癢得很，今日定要戰(zhàn)上三盤。”

謝如鋒點頭稱是，讓管家擺上棋盤。兩人落子如飛，一番炮飛馬跳過后，謝如鋒連勝三局。見柳安臉面微紅，謝如鋒道：“你來此的目的，恐怕也只是以棋為名，另有所圖吧？”

“謝兄果然快人快語。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如今滎陽已經(jīng)是日本人的天下，你的聲望遠在我之上，只要你肯投效皇軍，高官厚祿自然是手到擒來。”

謝如鋒冷冷地說：“可惜我是中國人，當不起日本人的官。”

柳安嘆口氣，說：“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強求，但仍有一事相請：接下來，伊藤大佐打算辦一屆的棋王擂臺賽，滎陽一眾知名棋手都受到邀請，也請你共赴盛會?！?/p>

謝如鋒冷聲說：“不好意思，我對日本人辦的比賽不感興趣?！?/p>

見柳安還欲勸說，謝如鋒臉色一變：“今日我肯與你下棋，是出于朋友之誼。但看你所言所行，今后你我不再為友，請勿再多言?！?/p>

柳安見主人下了逐客令，只好訕訕離座。還沒等他走遠，便聽到謝如鋒對管家吩咐：“把這副棋子扔出去！”

第二天，謝家的下人匆匆來回報，少爺謝華被日本人抓走了！謝如鋒膝下只有這一個兒子，今年剛上學堂，誰想今天竟在上學路上被兩個日本兵強行帶走了。日本兵扔下話：要想讓兒子平安無事，謝如鋒就得自個兒去縣政府走一趟。

兒子是謝如鋒的命根子，就算是龍?zhí)痘⒀ㄒ驳靡リJ一闖。謝如鋒趕到縣政府，卻吃了日本人的閉門羹，衛(wèi)兵回復說伊藤長官忙于政務，讓他回去等候。這一等就是三天，謝如鋒熬得心急火燎，才總算見到伊藤。伊藤假惺惺地說：“要不是把貴公子請來，想見謝先生的金面還真是難如登天。想來你思子心切，但請放心，公子在這里玩耍非常開心。”隨后，伊藤帶著謝如鋒去了一處偏房，只見兩個傭人正陪著謝華玩耍，那小小孩兒哪知道危險，正耍得起興。見到兒子平安無事，謝如鋒才長出一口氣：“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百姓，你何必苦苦相逼？”

伊藤皮笑肉不笑地說：“謝先生言重了。你是棋道高手，我也素來喜愛象棋。貴國有句話叫以棋會友，不過是想請你賞臉切磋一下棋藝而已。我在會客室已擺好香茶，還請不要推辭。”

謝如鋒只好答應。兩人來到會客室，正中間早早擺了一張棋桌，是包金邊的，看來伊藤的情趣倒不低?？上В撂俚钠逅噷嵲诹钊瞬桓夜ЬS。謝如鋒故意放水，稀里糊涂地把棋走輸了。

伊藤目光冷峻，揶揄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滎陽棋王，水平竟還不如我這個業(yè)余愛好者？”

“江湖傳說多有言過其實，不宜輕信。很抱歉，在下棋藝低劣，讓你失望了?！?/p>

“既然有輸贏，就該帶點彩頭。”伊藤用日語向外面喊了一句，很快便有日本兵押著幾個人走進來。

伊藤用手指點著那些人，對謝如鋒說：“請你選一個吧?！?/p>

謝如鋒愕然問道：“什么意思？”

伊藤冷冷地說：“這些人敢公然與皇軍為敵，是‘大東亞共榮’的罪人。你既然輸了一盤棋，我就先殺一個，等你把他們的命都輸光了，下一個就該輪到你兒子了?！?/p>

這些人都是抗日戰(zhàn)士，謝如鋒哪里忍心抉擇他們的生死？伊藤奸笑一聲：“既然謝先生這么難以抉擇，我只好代勞了?！彼f完拔出手槍，隨手甩出一發(fā)子彈，頓時一名戰(zhàn)士倒在血泊中。

伊藤若無其事地吹了一下槍口，用命令的口吻說：“接著下棋，你要是再輸，我就直接殺兩個。”

這回謝如鋒把伊藤殺了個落花流水。伊藤連著輸了好幾盤，卻是挺開心的，下令把剩下的俘虜照舊關押起來。

“這些人應該感謝你，你暫時保住了他們的命，當然這里面也包括你兒子?！?/p>

伊藤在“暫時”上加重了語氣，謝如鋒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問道：“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原來，為了表示中日“親善”，日方籌備了一場象棋擂臺賽，滎陽城內(nèi)的知名棋手一個都不能少。伊藤還得意洋洋地表示，柳安已經(jīng)加入了日本國籍，這次他將以日本棋手的身份參賽，這也是日方的一張王牌。

“就這么簡單？”謝如鋒見伊藤不像是開玩笑，但還有些不放心。

“就這么簡單，只要你同意，你們父子現(xiàn)在就可以離開?！?/p>

謝如鋒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道：“我同意?！敝x如鋒心知肚明，他們父子不過是對方眼里的兩只螻蟻。但哪怕只是暫時離開這個魔窟，也有了回旋之地，反正離比賽尚有時日，不管對方有何企圖，終究有時間再尋應對之策。

2.舍家報國

果然，謝如鋒父子前腳剛回家，日軍方就高調(diào)宣布“滎陽首屆中日象棋擂臺爭霸賽”即將舉辦。沒過幾天，日方參賽棋手名單就上了報紙，出人意料的是，柳安只是棋手之一，日方的擂主名叫井上知深。

顯然，日本人是想通過這屆棋賽，從精神意志上打壓中國人。謝家成了一眾棋手聚集的大本營。大家都在摩拳擦掌，象棋是中國的國粹，怎么能讓日本人得逞？

眼看快到比賽的日子，縣城里突然冒出一隊反日武裝，偷襲了日軍憲兵駐地，反日武裝和日軍在街頭巷尾展開槍戰(zhàn)，硝煙過后，高懸的日本國旗被擊落，像塊破抹布一樣隨風翻滾。

隨后，伊藤親自出面發(fā)聲，表示襲擊方是一伙悍匪，日軍已將匪徒全部擊斃。他一再強調(diào)，棋賽將如期舉行。

其實，自從日軍占領縣城以來，城內(nèi)的反抗力量就沒停過，只是還沒襲擊日軍駐地而已。滎陽百姓愛棋如命，謝如鋒隱隱感覺到，抗日武裝想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這屆棋賽。

當天夜里，謝如鋒在夢中被叫門聲驚醒。來人是謝如鋒的棋友老袁，身后跟著七八個身上血跡斑斑的陌生人。老袁解釋說，這些人是他的外地親戚，剛進縣城就趕上槍戰(zhàn)，躲閃不及受了槍傷。他們白天不敢露面，但袁家地方太小又缺醫(yī)少藥，這才不得已投謝家而來。

謝如鋒心里已經(jīng)猜了個大概，苦笑道：“袁兄，跟我說話你就別打啞謎了?，F(xiàn)在滎陽城門都由日軍把守，外地人哪能這么輕松結伴混入、還恰巧被槍戰(zhàn)誤傷？他們應該都是抗日戰(zhàn)士吧？”

話音剛落，有個傷員便下意識撩開上衣，拔出一支手槍。老袁看見了，趕緊一把奪下槍：“使不得。謝兄是我知交好友，我深知他的為人，他絕不會出賣自己的抗日同胞?！?/p>

謝如鋒把臉一板：“既然你拿我當朋友，怎么還一直隱瞞著加入抗日組織的事？”

老袁解釋說：“事關重大，我也是迫不得已，再說抗日的只是他們，我哪有那個膽量？謝兄如不施手相幫，他們就沒了活路?！?/p>

謝如鋒正色說：“你們在如此關鍵時刻能投奔我謝家，說明肯相信我是有良知的中國人。沖這一點，就算拼上身家性命，我也要對你們負責到底！”

謝家房屋頗多，安排下這些人自然不成問題。這些人是新四軍戰(zhàn)士，領頭的連長姓肖，這次他的隊伍損失極大，幸存下來的戰(zhàn)士被分隔成數(shù)處，接下來只能化整為零打游擊戰(zhàn)。

肖連長很感激謝如鋒的仗義救助，兩人脾性相同，很快便無話不談。謝如鋒問肖連長為何沒有留在老袁家里，反而肯相信他這個素未謀面的人？肖連長告訴他，其實老袁只是跟他沾點親，這個人熱心有余但缺乏擔當，如果真到了危難關頭難保萬全。

謝如鋒饒有興趣地問：“那你對我豈非更加一無所知？怎么敢將這么多條性命輕易交付？”

肖連長解釋道，新四軍在城里是有暗線的。暗線不僅打探日本軍方消息，還對城內(nèi)知名人士多有了解，以便找機會結成抗日同盟。通過摸底調(diào)查，組織上認為謝如鋒是可以信賴的。

謝如鋒聽了熱血沸騰，從收留抗日戰(zhàn)士的那天起，他就把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了，唯一的后顧之憂就是兒子謝華。

肖連長看穿了謝如鋒的心思，說他手下有個負責跟城外聯(lián)絡的通訊員，此人機靈干練，設法帶謝華離開滎陽不算難事。謝如鋒考慮再三，忍痛讓通訊員把謝華送出了滎陽。

戰(zhàn)士們的身體在漸漸好轉(zhuǎn)，肖連長在思想上卻絲毫不敢放松，他對謝如鋒說：“據(jù)暗線消息，日方對奪志在必得，我們絕對不能讓他們?nèi)缭浮Ｓ绕湟⒁獾氖侨辗降睦拗骶?，?jù)說是個非常厲害的角色?！?/p>

情報顯示，井上在滎陽已經(jīng)生活了十幾年，處事極其低調(diào)，身邊接觸少的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日本人。直到這次他成了日方擂主，才引起社會各方的關注，想來他這般處心積慮地潛伏，必有所圖。

果然不出肖連長所料，接下來得到的最新情報顯示，井上時常出入伊藤的軍部，而伊藤對他也格外尊重，一口一個“老師”地稱呼。肖連長告誡謝如鋒，不管在任何場合遇到井上，都務必要格外謹慎。

擂臺賽終于開始了，中日雙方各自派棋手出陣，敗者淘汰，勝者守擂。日本人別出心裁，特制了一個兩米見方的碩大棋盤，僅棋子就有茶盅大小，專門用來對現(xiàn)場觀眾進行掛盤講解?？上У氖?，日本的棋手并不給力，基本上是一觸即潰，只是兩天時間，十幾名日本棋手就都敗下陣來，只剩下柳安跟井上還未出戰(zhàn)。

直到柳安披掛上陣，接連打敗了中方幾名棋手，才算為日方挽留了些許顏面。但在眾多中方棋手車輪戰(zhàn)面前，柳安終究獨木難撐，等他敗下擂臺時，中方尚留有七名好手，看來圍剿井上只是時間問題。

然而，井上的出場卻徹底扭轉(zhuǎn)了局勢：中方的六名象棋高手，全被他殺落馬下。雙方又戲劇性回到了一對一的場面，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以井上的棋力，恐怕不是滎陽這樣的縣城棋手可敵。日方解說員更是興奮地連說：“在絕對實力面前，一切的手段都是徒勞的?！本拖袢辗揭烟崆鞍压谲娛杖肽抑幸粯?。

次日的決賽是重頭戲。謝如鋒作為中方擂主，看了井上的這六盤棋，越看越是心驚：井上棋藝非常精湛，布局尤為詭異莫測，對手往往在渾然不覺間便落入他的圈套，自己如何能是他的對手？他頹然回到家，肖連長對象棋是外行，但通過察言觀色也猜了個大概，他試探著問：“明天跟井上的決賽，你覺得有幾成把握？”

謝如鋒連連搖頭：“毫無把握。棋高一招便難以對敵，象棋最看重天賦，井上顯然天賦異稟，并不是我這般棋手可比。”

肖連長說：“井上絕對不只是一個棋手這么簡單，這種危險人物本來就是留不得的，索性把他刺殺了，一了百了?！?/p>

謝如鋒說：“如果當眾動手，難免傷及百姓。”

肖連長沉吟了一下，說：“那就在半路截殺他。”為了不引起日本人的猜疑，他們商定明日謝如鋒依舊去參賽，如今他的身份仍是“良民”，這對掩護抗日戰(zhàn)士非常重要。

次日一早，謝如鋒去了擂臺賽，發(fā)現(xiàn)伊藤早已親到現(xiàn)場準備頒獎。出乎謝如鋒意料的是，井上竟如期而至，謝如鋒心里牽掛著肖連長他們，頓時亂了章法，哪還有心思下棋？他草草應付到中局便推枰認輸，令觀棋的百姓大失所望。

謝如鋒匆匆趕回家，好在肖連長跟戰(zhàn)士們安然無恙。肖連長神情黯淡，說早上剛剛收到暗線消息，日軍便衣大量出動，看樣子是在暗中保護井上。為了不打草驚蛇，肖連長只好臨時取消了刺殺行動。

謝如鋒安慰道：“來日方長，想來井上一戰(zhàn)成名，不會再甘于平淡，總是有機會殺他的?！?/p>

3.暗線知深

數(shù)日后，繁華的中平大街上，新開了一家日本人的棋院，凡是參加過象棋擂臺賽的中國棋手都自動成了棋院貴賓。棋院環(huán)境優(yōu)雅，在二樓雅室還為貴賓免費續(xù)茶。這下，城中知名棋手漸漸離開了謝家，棋院成了他們新的聚集地。

謝如鋒也去過幾次棋院，發(fā)現(xiàn)柳安已經(jīng)成了棋院院長，井上也在那里，他的身份是特約講師，專門講解一些冷門布局。謝如鋒卻只袖手旁觀，從不下場對弈。這些天來，那些被打散的抗日戰(zhàn)士跟日兵發(fā)生過幾次小規(guī)模槍戰(zhàn)，老百姓一般都不敢出門，貴賓棋手們卻樂此不疲，幾乎日日來棋院對弈幾局，這里恍然成了世外桃源。

幾番下來，謝如鋒已經(jīng)了然于胸：顯然這是日本人的懷柔政策，想通過象棋文化作為幌子，掩蓋他們侵略者的面目，以便進行長期統(tǒng)治。棋院離伊藤的大本營很近，里面端茶倒水的人中混了不少日軍便衣，看來這家棋院實為日本人設的暗哨。

謝如鋒心里清楚，這一切應該都是井上的手筆，他不愧是布局大師：他所圖的并不只是靠一屆擂臺賽打壓中國人信心那么簡單，這家棋院才是他的后招，這是要在談笑娛樂之間，將中國人的斗志消彌于無形！謝如鋒的擔心并非多余，有次遇上老袁，發(fā)現(xiàn)他對日軍的態(tài)度明顯有了轉(zhuǎn)變，好像日軍已經(jīng)不再是誓不兩立的敵人一樣。

計莫大于攻心，井上這樣的危險人物絕不能留。謝如鋒跟肖連長商量該如何除去井上，肖連長卻連連搖頭：“現(xiàn)在還不能殺井上?！?/p>

原來，肖連長得到上級發(fā)來的指示，暫時不能動井上，而要設法除掉伊藤。近期，我國已對日軍展開全面反擊，滎陽很有可能在兩個月內(nèi)獲得解放。但伊藤殘暴好戰(zhàn)，情報顯示，他為了消滅抗日武裝力量，不惜炸平滎陽城。在這點上，井上與他意見相左，井上認為，跟中國作戰(zhàn)應該是長線的，他一心想把滎陽建成日軍根據(jù)地，持續(xù)提供軍需物資。伊藤跟井上的主見之爭越演越烈，在日軍高層也不是秘密。為了保住滎陽城數(shù)十萬百姓的生命，肖連長受命要不惜代價殺掉伊藤，在此之前萬萬不能打草驚蛇。

如今，肖連長連同手下戰(zhàn)士一共只有八人，想除掉手握數(shù)萬重兵的伊藤談何容易？肖連長愁容滿面：“往日我們還能依靠暗線，現(xiàn)在暗線傳來消息，說是日本人似乎已經(jīng)有所察覺。這也讓我遲遲不敢行動，否則搭上我們幾條性命事小，只是以后再也沒了殺伊藤的機會?！?/p>

謝如鋒突然問道：“你們的暗線莫非是柳安？”

肖連長一臉驚愕：“你怎么猜到是他？”

謝如鋒緩緩地說：“從擂臺賽期間，你就數(shù)次靠暗線得到日本人的情報，從那時起一直在日本人身邊的，除了柳安還能有誰？”

肖連長點了點頭：“不錯，當初你能得到我們組織上的信任，就是柳安同志推薦的：他說你意志堅定，在民族大義面前，是不會屈服于威壓的。”

謝如鋒的眸子里閃出了一縷光亮，沉默了片刻，他一字一頓道：“想要除掉伊藤并非沒有辦法，或許我應該去見一個人。”

肖連長問他有何盤算，謝如鋒卻諱莫如深，徑自去了。

4.與虎謀皮

謝如鋒沒去別的地方，他來到棋院找到井上。井上略感詫異，微笑道：“謝先生多次光臨，從不見你找人對弈，今日怎么有了雅趣？”

謝如鋒平靜地說：“棋逢對手才有意思，過去我自知不是你對手，自然不會自討無趣?！?/p>

“原來閣下是有備而來。”井上剛要命人擺棋，謝如鋒卻提出要去樓上雅室靜思對弈。井上看出他別有深意，痛快地同意了。

兩人來到雅室，落座后，謝如鋒拿起一枚精致的瑪瑙棋子細細把玩：“可惜井上先生這等棋道高手，卻無稱心可用的棋子?！?/p>

井上眉頭微皺：“謝先生這口氣有些大了吧？這副象棋可是我院的鎮(zhèn)院之寶，若遇別人，我是舍不得拿出來的?！?/p>

“但你是頂尖的布局高手，從一開始用象棋擂臺賽吸引老百姓的關注，到開棋院進一步拉攏跟棋手們的關系，你的戰(zhàn)略目光確實深遠。滎陽雖只是個縣城，但地理位置四通八達，這里有糧油、棉紗，礦產(chǎn)儲量充備，若假以時日生產(chǎn)開發(fā)，足以供應數(shù)萬人的軍隊打持久戰(zhàn)。”謝如鋒話鋒一轉(zhuǎn)：“只可惜，你們手握重兵的伊藤長官似乎對此不感興趣，他只滿足于一時的掠奪。”

井上冷笑道：“伊藤算誰的長官？我本來就是高級陸軍參謀長，奉密令才蟄伏于此，若論軍銜比伊藤還高。伊藤鼠目寸光，我多次勸他也勸不動，若完全依照我的主見，滎陽城早就成了帝國堅實的后盾了?！?/p>

謝如鋒把手中的棋子拋下：“一顆不聽話的棋子，還留著做什么？”

井上微微一愣，咂了咂嘴巴：“你果然不簡單，看來你已經(jīng)加入抗日戰(zhàn)線了吧？我早就把伊藤的行蹤透露給你們的暗線，終究是你們不敢動手，難道你們真以為那個柳安潛伏這么久，我還蒙在鼓里？”

謝如鋒心下一動，井上的心機竟如此之深，不動聲色間便來了一招借刀殺人。井上這時冷冷一笑，說：“柳安倒有幾分膽色，敢在皇軍頭上動土，但這事過后，也就用不著他再通風報信。少了這枚棋子，我當然要再補充顆新的?！?/p>

饒是謝如鋒早有心理準備，心下仍是一凜：“你要我為日本人賣命？”

“你不會打算白白利用我除掉伊藤吧？”

“這也符合你的戰(zhàn)略部署，我們本來就是不謀而合，我不過是把話說穿。”

井上頗堪玩味地盯著謝如鋒，冷笑道：“要挽救數(shù)十萬同胞性命的人是你，我辛苦地去做事，你卻白撿個英雄當，這公平嗎？你讓我出賣自己人，我也要讓你當一回漢奸叛徒，這才是合作的樣子?！?/p>

“那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要想讓滎陽更穩(wěn)定，少不了謝先生這樣重量級人物。等除掉伊藤后，我會安排你當上維持會會長，那時我們將攜手致力于滎陽的發(fā)展，讓它成為帝國長久的糧倉。”

謝如鋒咬了咬牙：“好，我聽你的！”

謝如鋒腳步踉蹌地回到家，一頭栽在床上，他想哭、又想笑，最終他卻是既沒哭也沒笑，他知道自己必須要振作起來。井上可怕得像魔鬼，既然走出了這與虎謀皮的第一步，他早已做好同歸于盡的準備。

過了幾天，肖連長得到了柳安傳來的消息，說伊藤將在明日十一點鐘外出，因為是私人行動，伊藤身邊最多有兩個隨從。接到消息的肖連長生怕其中有詐，謝如鋒卻輕嘆一聲：“不會有假，只是你們恐怕無法全身而退。”

肖連長咬牙切齒道：“殺了伊藤就能保住滎陽，用我們幾條命去換幾十萬百姓的命，值了！”

第二天，肖連長一眾人偽裝成普通百姓，分布在中平大街主干道上。果然，伊藤乘坐的吉普車如期而至，肖連長搶先投出手榴彈，吉曾車被炸掉半邊，受傷的伊藤從車里爬出來舉槍還擊。戰(zhàn)士們一擁而上，一陣亂槍將惡魔送下地獄。

突然，從棋院里沖出十數(shù)條身影，持槍朝戰(zhàn)士們掃射。肖連長和戰(zhàn)士們措手不及，紛紛倒在血泊之中。這一切，都被一雙隱藏在暗中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那張臉上浮起了一絲詭異的微笑。

再說謝如鋒，肖連長前腳剛離開，他就讓管家召集所有下人，把家里的現(xiàn)錢按人頭分給他們。管家還想說什么，謝如鋒卻擺手制止了：“你們都有家人，終不該因我而受到牽連，我往后也可自在行事，沒了牽掛?！?/p>

下人們知道家主心意已決，紛紛含淚拜別，偌大的謝宅只剩下謝如鋒一人。他索性搬個馬扎，靜靜地坐在宅子門前，仿佛老僧入定。

一輛日本軍用汽車開過來停下，下來個軍官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向周圍人打聽謝家怎么走，謝如鋒從容走過去，徑直坐上汽車，日本軍官看得面面相覷。

汽車一路開到了日軍大本營，井上見到謝如鋒，笑瞇瞇地說：“謝先生，為了表達合作的誠意，今天我特意在軍部與你正式見面。我還找來了你的老朋友，算是個交接儀式吧?！?/p>

井上拍了拍手，兩個日本兵拖過來一具尸體。謝如鋒只看了一眼便痛苦地閉上眼，死者正是柳安，他身上足足有十幾個彈孔。井上冷冷地說：“這就是背叛皇軍的下場，往后要怎么做，你應該懂的吧？”

謝如鋒什么也沒說，咬緊牙關點了點頭。

謝如鋒在維持會走馬上任，主要任務是收糧收捐。井上故意刁難他，慫恿軍方對他施壓，不斷加要物資。伊藤死后，繼任者佐佐木對井上言聽計從，催不到糧便嚴刑拷打謝如鋒。謝如鋒清楚，假如無法滿足日本人的要求，滎陽就面臨滅頂之災。他只能盡量拖著少繳一些物資，為老百姓多爭取一些時間。饒是如此，他的名聲也徹底臭了，老百姓一提到謝如鋒的名字，無不痛罵他是漢奸走狗。

5．赤子除奸

謝如鋒只在維持會干了一個多月，滎陽城便解放了，佐佐木帶著日軍狼狽逃離。在舉城歡慶之時，謝如鋒被定性為漢奸，押上審判臺，他自知任何辯白都沒有用，索性沉默不語。最終軍事法庭認為：謝如鋒雖為日本人做事，終是為形勢所迫，而且他手上并無鮮血，從寬判處他三年徒刑。

這天，獄警告訴謝如鋒，說有人來探望他。等見到來人，謝如鋒大吃一驚，那人竟然是井上！他脫口而出：“怎么會是你？”

井上一笑：“別忘了，我的公開身份只不過是普通日本僑民，跟軍方毫無關系，難道還會有人逮捕我坐牢？”

井上繼續(xù)說：“說心里話，我真是很佩服你，你很好地詮釋了什么叫忍辱負重。你在佐佐木那里挨了多少毒打，我比誰都清楚，只可惜你的同胞們并不清楚。目前戰(zhàn)局未定，至于滎陽城未來會屬于誰，你也只能充當看客了?！?/p>

謝如鋒聽出了井上的話外之音，他一陣苦笑，長嘆一聲：“你手上到底沾了多少中國人的鮮血，自己心里最清楚。但如果你能就此罷手，去過普通人的生活，或許還可以僥幸留條性命。如今日本政府已瀕臨戰(zhàn)敗，你又何必一定要隨其一道滅亡？”

井上怒聲說：“大日本帝國正如日中天，皇軍只是短暫戰(zhàn)力不足，才讓你們中國軍隊有機可乘。別說區(qū)區(qū)一個滎陽，就算整個中國，來日也必將是我們?nèi)毡救说?！?/p>

謝如鋒懶得再爭論，正要閉目養(yǎng)神，井上卻陰森森一笑：“老朋友，你看我給你帶誰來了？”他說著一招手，一個男孩走了過來。

謝如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來人竟是他的獨子謝華，想不到井上用兒子來威脅他。他來不及跟兒子親熱，雙眼噴火地瞪視著井上：“你要膽敢動我兒子，我做鬼也絕不會放過你！”

井上一笑：“我怎么會舍得傷他？他現(xiàn)在可是我的兒子。孩子，你叫我什么？”

謝華答道：“義父?！?/p>

井上指著謝如鋒說：“你親爹是個人人喊打的漢奸，你還要不要認他？”

謝華默默轉(zhuǎn)過頭去。謝如鋒如同被萬箭穿心，大喊道：“孩子，你可以不認我這個爹，但你不能忘了自己是中國人，不能認賊作父??！”

謝華像沒聽到一樣，一言不發(fā)。井上哂笑道：“其實，棋道對我來說只是微小技藝，我最擅長的是醫(yī)術，曾在東京醫(yī)學院取得過碩士學位，是看你們中國病入膏肓才來施展回天妙手的。等到皇軍日后收復滎陽，相信我們合作的日子還很多，所以我才將你兒子收為義子，將他視為己出，算是誠意滿滿吧？”

井上說完發(fā)出一陣大笑，帶著謝華離去。謝如鋒半晌才緩過神，想到井上那些詭異的手段，他不由一陣脊背發(fā)涼，痛下決心：拼上他跟兒子的性命，也絕不能與井上為伍。

沒過多久，日軍打回了滎陽，沒守住幾天，中國軍隊又將滎陽奪回去。隨后中日雙方主力部隊連連交戰(zhàn)，滎陽城在數(shù)月間多次易主，直到日本政府宣布投降才塵埃落定。等謝如鋒熬滿三年刑期，頭上仍頂著“漢奸”的帽子，只有跟他交好的少數(shù)朋友，在見到他身上那些可怕的傷痕后，才相信他另有苦衷。

這天，謝如鋒經(jīng)過中平大街，卻見那家棋院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中醫(yī)藥堂。謝如鋒走進去，隨口問一個伙計：“師傅，你聽說過井上知深嗎？就是過去在這里開棋院的日本人?！?/p>

“開棋院的日本人？”伙計撓撓頭，這才想起來，“聽人說過，這里原先是個棋院，但那是兩年前的事了，我們接手時這里已經(jīng)是藥店，那時藥店的老板正被關在監(jiān)獄里，他的名字好像就叫井上?！?/p>

“現(xiàn)在還有他的消息嗎？”

伙計怒聲說：“那個該死的狗東西，早讓人活活打死了！”

原來，兩年前滎陽爆發(fā)了一場瘟疫?；疾≌邷喩砩舷录t腫且奇癢難當，全縣百姓至少有八成以上被感染，病死者不計其數(shù)。這時井上推出了一種據(jù)說從東洋傳來的特效藥，吃了藥的病人很快便能痊愈。井上索性將棋院改成藥店，售藥救人。然而沒過多久，一個驚天內(nèi)幕被揭開了：瘟疫的源頭是護城河里的化學毒藥，投毒者正是井上！原來井上在城內(nèi)投毒害人，靠賣藥為日軍籌集軍餉。暗中跟城外拒不投降的日寇殘部勾結，欲圖重新奪取滎陽。

政府查封了藥店，法庭宣判了井上死刑，但他并沒死在刑場上，剛走出法庭，他就在憤怒的人群中化成一攤肉泥……

謝如鋒追問：“聽說井上還有個義子，有他的下落嗎？”

伙計一拍大腿，說：“他確實有個義子，倒是個中國人。當初井上為何會露出馬腳，眾說紛紜，最多的一種說法就是他的義子舉報了他。只可惜井上事發(fā)后，沒人再見過他，這才沒了對證。”

謝如鋒一時不知該喜該悲，步履沉重地離開了。后來，跟他要好的幾個朋友要幫他找回兒子，他苦笑著拒絕了：“如果他還平安活著，或許還不愿意認我這個當過漢奸的父親。如今我別無所求，只希望他心里還記得自己是中國人，我也就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