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擊斷的歌

李開杰

1

有一個少女很美，凡是見過她的人全記得她非凡的美麗。

她是在醫(yī)院的產(chǎn)房出生的，出生后的第二天，有許多人到醫(yī)院來看她和媽媽。那時她正含著個橡皮嘴子不停地吮，而一雙小黑豆似的眼睛很憂郁地望著大家。大家愣了一小會兒便議論紛紛，說這女孩真聰明，你看那眼睛多黑多亮;說這女孩真機靈，你看那眼神多抓人。

客人走后，她的媽媽很幸福地靠在爸爸的肩上，可爸爸只是象征性地把手放在她的腰上，然后很憂慮地說，醫(yī)生建議把這孩子送到市立第一醫(yī)院做一次全面徹底的檢查。

從那以后，爸爸和媽媽便經(jīng)常吵架，當(dāng)然都是在半夜。吵架的內(nèi)容永遠(yuǎn)都是一個，媽媽說爸爸是一個災(zāi)難的預(yù)言家，說他可怕的預(yù)言把女兒送到了地獄的門口。

在媽媽的首飾盒里藏著她兩個月后去全面體檢的結(jié)果：先天性心律不齊。醫(yī)生認(rèn)為她最多只有兩年的生命。

從那以后，媽媽便把首飾盒鎖了起來。愛美的媽媽從此不再坐在梳妝臺前，她好像要用加速自己衰老的辦法，來減輕對這個女兒負(fù)有的深重的罪過感。雖然這一切并不是她的罪過，但每一個母親都會把兒女的一切災(zāi)難看成是自己的報應(yīng)。

可是女兒卻奇跡般活到了14歲，出落成了一個美麗非常的少女。

她14歲生日那天，爸爸和媽媽很自豪地帶著她到那個下診斷的醫(yī)生家里去。那個老醫(yī)生很納悶地看著她，連聲說：“奇跡！奇跡！奇跡！”說得她一點兒也不明白。不過見到過她的人都會用各種方式表示驚奇，于是她把這“奇跡”也看成了對她美麗的一種驚嘆而沒在意。因為她并不知道媽媽的首飾盒里藏著那么一張薄紙片。她甚至不知道媽媽有一個很漂亮的首飾盒。

她的爸爸媽媽也很奇怪。在她度過14歲生日的那天夜里，爸爸同媽媽討論了半夜，最后他們得出了比較一致的結(jié)論：那是一次錯誤的診斷。但是，他們都沒有提出讓女兒重新去做一次體檢，因為她那病態(tài)的蒼白使他們對自己做出的一廂情愿的結(jié)論并不是那么理直氣壯。

不管怎么說，她長大了，雖然活得并不是那么很自在很痛快很隨心所欲。

她挺喜歡跳舞，而且她柔軟的腰肢也很適宜跳舞。她曾去找過學(xué)校舞蹈興趣小組的輔導(dǎo)老師，老師一看她的腰和腿，一句話沒說便收下了她，而且把為“六一”兒童節(jié)而排練的“水舞”中的領(lǐng)舞給了她。那天下午是很難忘的一個下午，她簡直覺得自己的生命在舞蹈中找到了真正的注解。傣族水舞中那許多腰的動作使她柔軟的腰肢得到了最恰到好處的表現(xiàn)。真的，她那天下午甚至狂妄了一下，認(rèn)為再過幾年也許她就會成為楊麗萍那樣的明星。這種狂妄與她的文靜很不相稱，可那天她卻這樣想過了狂過了。

可第二天下午她再去排練室時，領(lǐng)舞已換了人，她連伴舞也沒分到一個。她去找舞蹈老師時，老師讓她別來了，老師的態(tài)度很生硬，完全不像平時那樣可親。

那天回去她很傷心地哭了一場?？尥晁X得很累，是心里累。她每次傷心地哭完后心里都累得不行，那心臟在胸腔里面晃晃悠悠地像要掉下來一樣。

她還喜歡唱歌，而且唱得不錯，可學(xué)校合唱隊就是不收她，這也使她很難過。這樣難過的事很多，一多了她便不難過了。她雖然老是覺得爸爸、媽媽、老師甚至整個世界都在聯(lián)合起來對她隱瞞著什么，可她同時也明白這一切都是善意的。因此她總是去想高興的事，譬如數(shù)學(xué)考了100分;有一篇作文寫得挺棒;下星期將有一場好電影;爸爸同意她滿15歲時帶她游三峽。因此她還是生活得很愉快，這些愉快或者說非常親切的希望，支撐著她的生命，使她活到了14歲。這其中還有一個別人不知道的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的窗外有一棵很大的白果樹，白果樹上住著一只很美麗的、能發(fā)出很清脆響亮叫聲的小鳥。

2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棵茂密的白果樹上住著一只小鳥，是在7歲那年的一個初夏的早晨。

那天早晨她醒得很早，是被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弄醒的。那時她覺得胸腔里面空蕩蕩的找不見那顆心臟，而且心里難受得不行，那滋味像很久沒吃肉慌慌的。這種感覺很短暫，因為她馬上又睡過去了。這次不是普通的睡眠，她覺得自己正往一個很幽深的黑洞里走去，那黑洞很溫暖，空氣很新鮮，使她的心臟覺得很舒服，而且越往里面走大腦對外部世界的感覺便越淡漠。

她便這樣走下去了。

可她卻突然醒了過來。她聽到了兩聲鳥鳴。那是很清脆很響亮的兩聲鳥鳴。如果把這兩聲鳥鳴記成簡譜，便是這樣幾個音：6——3——6——3。

聽到這清脆的鳥鳴，她挺興奮。因為這座城市的鳥兒太少了，偶爾有幾只鳥飛到白果樹上也是丑陋難看的麻雀。她挺討厭麻雀，它們有那么難看的土黃色羽毛，而且老是嘰嘰喳喳地小聲叫，使她老是想到班上那幾個愛搬弄是非的人，她們也是這樣人前人后嘰嘰喳喳地叫。

可這只鳥兒竟能那么響亮地、清脆地唱出“6——3——6——3”。

3

她12歲時開始讀小說，從一本書里讀到一位作家對死的細(xì)致描述后，才明白那種向幽深黑暗的洞穴里走的感覺，其實是走向死亡的先兆。多么可怕的先兆！因此她便更加感激那只美麗可愛的鳥兒，因為它那響亮清脆的歌聲曾無數(shù)次把她從通向死亡的路上叫了回來，喚醒她清醒地走向媽媽的臥室，向媽媽道早安，然后走向?qū)W校。

她是在一個夏日的黃昏看見這只美麗的鳥兒的。她尋找它好多年了，可一直沒找到，它老是害羞地躲在茂密的樹葉里歌唱。

那是一個雷雨前的夏日黃昏，空氣悶得讓人難受。那只鳥兒也受不了這沉悶，終于鉆出了那茂密的樹葉，站在一根突出的樹枝上響亮地歌唱著。那時她剛好打開窗，窗只開了半扇，她便停住了，那半扇再沒打開，她怕開窗的聲音驚走了這只美麗的鳥兒。她知道這只鳥兒挺害羞，便躲在綠色的窗簾后面欣喜地看它站在樹枝上興奮地歌唱。

這真是一只美麗的鳥兒。

它的頭是海藍(lán)色的，使淡黃的嘴顯得很醒目，像那藍(lán)色的大海里浮著一座淡黃的小島。它的頸項是綠色的，下面有細(xì)細(xì)的一圈紅色，像是一個天真少女頸上戴著一條奪目的項鏈。小鳥身上披著純白色的羽毛，使它顯得很純潔很天真，而偶爾幾片閃亮的綠色羽毛又使它充滿著一種華貴的高雅。

她看得呆住了。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美麗的鳥兒。在小鳥的面前，她也感到了自卑，就像那些少女在她面前一樣。

鳥兒好像知道有一個知心的朋友在用目光同它交流情感，因此它沒有飛走，一直在那里變換著音調(diào)歌唱，變換著姿勢舞蹈，一直到灰黑的烏云慢慢地罩上天際，它才跳進了茂密的樹葉間。走時它還張開翅膀絕美地舞了一回，并且非常響亮地唱了一聲。

4

她家的左鄰搬走了。那是一個挺好的叔叔，他老是拿著一本書，每次從她門前走過，見到這個美麗的少女時，都會笑一下作為招呼。這笑不是一般的笑，在這笑里，她讀到了一種無遮無掩的善良。她于是知道，這個叔叔的心是一座不設(shè)防的城市。

新搬來了一家，男主人是一個魁偉的大漢。作為鄰居，為了盡地主之誼，她和爸爸媽媽都去幫忙拿些小東西。最后拿上來的，是一支雙筒氣槍。她知道這種氣槍的鉛彈是鳥兒最可怕的天敵。因此當(dāng)她看見那個大漢很珍惜地把氣槍掛在墻壁上時，她的心哆嗦了一下，她預(yù)感到這支氣槍對她來說是一件可怕的魔具，它將給她的生命帶來濃厚的陰影。

果然，每天早晨，當(dāng)那清脆響亮的“6——3——6——3”曲調(diào)響起時，她便會看見一個魔鬼的身影幽靈似的在白果樹下徘徊，一雙賊溜溜的眼睛貪婪地在樹葉的縫隙里搜尋。

每當(dāng)這時，她便會默默地祈禱，希望神明提醒那只可愛的鳥兒停止它的歌唱，更不要跳出那茂密的樹葉?？墒悄侵惶煺娴镍B兒并不知道這一切，它在這棵白果樹上生活好多年了，它知道周圍的人們都很善良，都很喜歡聽它的歌聲。它還知道在那塊綠色窗簾的背后，有一個很美麗的少女，它要為她大聲地歌唱，有幾次它甚至跳出了茂密的樹葉，站在那根突出的樹枝上舞蹈?？擅看嗡捡R上飛了回去，因為它剛一跳出，便會從那湖綠的窗簾里扔出什么東西，發(fā)出挺嚇人的怪響。它不明白，這個文靜的少女從什么時候開始脾氣變壞了。

5

那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寒冷的秋風(fēng)嗚嗚的，好像在哭。那天早晨，少女沒有醒過來。她的媽媽走進她的房間時，她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她的臉上一派虔誠，像是在請求那只鳥兒停止它的歌唱。她黑色的濃發(fā)散開在雪白的枕頭上，如半個環(huán)兒擁著她美麗恬靜的臉。

其實她曾醒過。當(dāng)她像過去的許多次一樣向那個黑暗幽深的洞穴走去時，那響亮清脆的鳥鳴也曾來叫醒過她的?？赡乔宕囗懥恋镍B鳴只有半聲，便被一聲很輕的槍擊聲擊斷了。于是那支美麗的歌兒便輕盈地飄落下來，于是少女便再沒有醒，繼續(xù)向那黑暗幽深的洞穴走下去，走下去。那聲槍擊使她的心很痛苦地抖動了一下，然后便忘掉了一切的痛苦。

6

給她出殯那天有秋天里少見的太陽。那太陽如春陽般迷人地照著。

老醫(yī)生來了，她很悲傷地看著這個美麗少女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女用一雙純潔透明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那個搬走的叔叔也來了，他如過去一般用很真誠善良的眼睛向那雙純潔透明的眼睛問好。

爸爸媽媽都沒有哭。那天早晨發(fā)現(xiàn)她沒有醒過來時，他們便哭過了。那很短暫的時間他們便把該流的淚都流了，今生今世他們再也沒有了眼淚。

殯儀館的車來了。一院子的人都向這個聰明美麗、天真無瑕的少女告別。

幾乎所有的人都不自覺地抬頭望向那株高高的白果樹。人們都感到這世界上缺了一種什么音響，變得怕人的靜。

只有那個新搬來的一臉?biāo)拇鬂h沒有來送這個少女。他正背著他心愛的雙筒氣槍往前面的一座小山走去，那里有一片剛成林的小樹，偶爾傳來鳥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