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生花，終散作云煙

湯小小

一

六朝古都金陵孕育了數(shù)不清的風流人物，而傅善祥是其中的一粒沙，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卻散發(fā)出獨一無二的光芒。她出身于書香世家，父親以開館授學為生，她小小年紀便伴著瑯瑯讀書聲，如雨珠落入荷葉，滾一滾便氤氳出清郁香氣。

雖非大富大貴，可是能在父母呵護下成長，亦是一件幸事?？蛇@幸運卻在八歲那年戛然而止，父母雙雙病故，撐在她頭上的天瞬間塌了。

好在已成年的哥哥收留了妹妹，用自己并不強壯的肩膀為她撐起了一片小小的天，讓她不至于流落街頭。但境況并沒有好到哪里去，家道本就中落，又有嫂子在側，多養(yǎng)一個人便是一份沉重的負擔。

所以，傅善祥不可能像千金小姐那般恣意妄為，她需要隱忍，需要察言觀色，像墻角那株不起眼的野花般淡淡開放，不驚擾任何人，把自己低到了塵埃里。

然而她并沒有在塵埃里消沉，反而喜歡上了這樣的日子。她可以把一切熱鬧關在門外，捧一本書，在文字里自在暢游，在故事里自由飛翔。與尋常女子不同，她不喜歡那些小情小調的書，反而偏愛經史，喜歡沉浸在一幅幅歷史畫卷中，把自己當作古時的一塊磚，一片瓦，一顆心隨著歷史的前進而跳躍。

13歲時，哥哥做主將她嫁給了指腹為婚的李家。那時她還是個孩子，而丈夫是個比她更小的孩子。這婚姻有多荒唐，便知親情有多荒蕪?；蛟S是哥哥嫂子早已倦了，想甩掉這包袱，才會讓她如此尷尬地出嫁。

面對荒唐的命運，她無力抗爭，只能坦然接受。一個失去父母寵愛又沒能力養(yǎng)活自己的女孩，還能有更好的選擇嗎？與其說她嫁了人，不如說她成了李家的仆人。

沒有娘家可依仗的她，被婆家欺負，被各種條條框框束縛。那幾年，她飽嘗人情冷暖，深刻體會到女子的不易，感受到這個世界對女子的惡意。這段經歷深深印在她心里，成為她此生難以磨滅的記憶，亦讓她從歷史書頁里抬起頭，審視當下女子的命運。

原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沒有盡頭，沒想到18歲那年丈夫忽然病逝，未及圓房她便成了寡婦。這是噩運的結束還是幸運的開始，她不得而知，她知道的是，今后連寄人籬下也成了奢望。兒子死了，還要兒媳婦有何用？婆婆打算把青春正好的她賣掉。生活步步緊逼，終于把她逼得無路可走。命運卻在這時給了她憑欄一躍的機會。

二

太平天國攻占了金陵，更名為天京，并定都于此。定都后便開科取士。為了拉攏人心，天王洪秀全打破常規(guī)，增設女科。女子第一次可以像男子一樣，光明止大地參加科考。

走投無路的傅善祥毅然報了名。此時的她，想的不是榮華富貴，亦非高官厚祿，她像雨后的小草般羞澀地探頭，懷著小小希冀，只希望能用自己的才華掙一份衣食無憂。

在眾多考生中，傅善祥用一支生花妙筆，寫就一份完美答卷，她終于嶄露頭角?？赡苓B她自己都沒想到，小荷才露尖尖角，卻已是驚艷絕倫，將她灰暗的命運撕開了一道閃亮的口子。洋洋灑灑上萬字的答卷，文采不凡，思想獨特，閱卷者無不拍手稱好，東王楊秀清更是對她贊賞有加，提起朱筆輕輕一圈，便圈出了歷史上第一個女狀元。

從差點被賣掉的落魄女子，到舉世矚目的女狀元，傅善祥用自己的方式演繹了一段魚躍龍門的傳奇。這并非命運寵愛，而是因為無論在怎樣的環(huán)境里，她始終不曾放下手里的書卷，夢想早已在她心里生根發(fā)芽，只等一場大雨澆下，便可蓬勃生長。

科考結束后，楊秀清把傅善祥召入東王府，封她為“女侍史”，負責起草東王府的詔令，幫忙批閱來往文件。不管這工作多么瑣碎繁重，才華有了用武之地，終是件可喜可賀的事。然而她所做的不僅于此。她建議楊秀清廢除讓女子做繁重勞動的“女館”，廢除不許女子改嫁的條令，并幫著制定了許多“男女平等”的政策。

她知道女子不易，盡力幫女子爭取更多的權利。這一系列措施自然深得女人心，以至于太平軍所到之處，大批婦女踴躍參軍。

她像一棵茂盛的樹，站在楊秀清身邊，幫他排憂解難。她的才華也得以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她得到了更多的承認，連洪秀全都對她格外重視，破格任命她為“恩賞丞相”，使她成為與男子并駕齊驅的高官。

她以男子的方式，為自己掙來了錦繡前程，這是多少才女夢寐以求的事，不用依附男人，不用出賣色相，只憑自己的真才實學，得到想要的一切。

只是，傅善祥怎么也不會想到，有一天她會淪為卑微的紅顏，將所有才情埋藏。

三

傅善祥本就貌美，又正值青春年華，一顰一笑皆如清風拂過，令人心曠神怡。日日相處中，楊秀清的目光慢慢變得熾熱，從欣賞到愛慕，再到據(jù)為己有，對于喜歡享樂的楊秀清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而此時，他身邊的女人已多得不計其數(shù)，環(huán)肥燕瘦，爭妍斗艷。這樣繁亂的情感，并不是傅善祥想要的。對于楊秀清，或許她心里也曾有過淺淺淡淡的仰慕。他殺伐決斷的性格，高高在上的權力，對任何女子都是無言的誘惑?；蛟S她也曾奢望用滿腹才華使他傾倒，可不管有多少深藏的心思，都抵不過他一句命令。他終究還是拿她充盈后宮，讓她與三千粉黛等同。

童年時學會的隱忍已扎根于心，讓傅善祥沒有了反抗的勇氣。或許，在從軍師到姬妾的過程中，她心里也是有幾分愿意的。畢竟，她走到這一步，回頭四望，能與她匹配的男子已經鳳毛麟角，而楊秀清無疑是那個匹配的人。若她展開柔情，輔以才華，誰能說不會贏得一個歡喜結局？

所以，雖然一幕重簾將她與前臺隔開，她依然會不時地提一些建議。當楊秀清野心膨脹處處樹敵，惹來眾人怨恨時，她善意提醒他改弦易轍。然而一向對她的話極為重視的楊秀清，卻勃然大怒，不僅當場斥責她干政，還給了她鞭笞的懲戒。

在他心里，她已經從那個目光高遠的軍師淪為了必須乖巧聽話的姬妾，與其他姬妾并沒什么不同。她與他的關系更親近了，卻只能躲在他身后，做一朵默默無聞的解語花。

這樣的轉變讓傅善祥痛苦不堪，她明明有滿腹才華，可以與男人站在同樣的高度，指點江山盡情揮灑，為何到最后卻只能成為男人背后卑微的寵姬？

命運轉了一圈，將她高高舉起，又狠狠拋下。

楊秀清的命運，她早有預料，但他自負自大，她又如何能扭轉乾坤？楊秀清野心太盛，終被天王所殺。亂軍之中，傅善祥會有怎樣的命運，歷史沒有給出明確答案。那時她也不過24歲，人生本該如陌上花開燦爛絢麗，卻最終輾轉零落。

這世上最是紅顏易碎，一個有才華的女子生逢亂世，無人懂得欣賞，便只能如折了翅的飛鳥，不斷地墜落，直至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