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甜棗

張良潛

每當(dāng)秋意漸濃之季，看到街面水果商鋪擺滿紅紅綠綠的棗兒，我都會想起故鄉(xiāng)——望城崗的甜棗兒。盡管那是遙遠的兒時記憶，可當(dāng)年的滋味、情景、企盼，仍歷歷在目。

20世紀70年代初期，襄陽市（原襄樊市）還是一個縣級市，現(xiàn)在位于市中心的襄陽火車站，當(dāng)時處在城區(qū)的最北邊，站前廣場的前面，有一條鋪著碎石的公路向前延伸、穿村而過。偶有汽車行駛，凸凹不平的路面就會將汽車顛簸得起伏不定、左右搖晃，車后卷起一陣彌漫的灰塵。除此之外，一眼望去全是莊稼地。我生活在火車站以北五里之外的村莊，名叫望城崗。

望城崗是一個坐落在較高崗地上的自然村，春夏之時，掩映在濃綠茂密的林木之中。全村大概有150多戶人家，可能是因為村子太大，被當(dāng)時的人民公社以一條堰塘為界，劃分成望城一隊和望城二隊，我家就在望城二隊。望城二隊似乎是最窮的一個隊，一年中至少有半年以上要把紅薯當(dāng)果腹的主食，而且隊里分的紅薯還不夠吃，在初冬農(nóng)閑時，好多村民會相約拉著板車，去百里之外的河南買紅薯干（將紅薯切片曬干便于儲存），我父親通常會是這遠征隊伍中的一員。長期以紅薯或紅薯干煮食充饑，這給我幼年的胃留下了敵對情緒，以致后來在任何場合都抗拒它。

我家不是本地人，在我還沒出生時，父親才落戶到此，所以，和其他戶比起來，我家的“家底”更薄。比如，我家沒有彈性很好、油光锃亮的扁擔(dān)，沒有鋒利明快的鐮刀，沒有順手好使的鐵鍬，沒有能拉很多紅薯的板車……而最讓我垂涎的是，沒有一棵能結(jié)棗兒的棗樹。

在我的印象中，望城崗雖然樹林茂密，卻鮮有其他果樹，少數(shù)幾戶人家有桃樹，而棗樹幾乎家家都有，有的人家還不止一棵。當(dāng)全村的孩子都能吃上自家的甜棗兒時，年僅七八歲的我，臉上就會寫滿羨慕和企盼，怎一個“饞”字了得！

幸運的是，我有一家好鄰居，鄰居家有一位對我們特別好的黃奶奶。大我七歲的姐姐那時干農(nóng)活兒很好強，跟村里大姑娘小媳婦在一起勞動從不甘落后，但常常苦于沒有得力的工具，于是就去黃奶奶家借。黃奶奶總是一臉祥和地說：“你看中哪樣只管拿?！逼鋵嵈謇锶硕己軔巯ё约业墓ぞ撸鲇腥私瓒嘤胁簧?，自己使壞了尚且心疼，別人使壞了就少不了埋怨，所以大都不愿外借。但姐姐或父親去找黃奶奶借工具，從來沒被拒絕過。當(dāng)然，更讓我記憶猶新的還是黃奶奶家偶爾蒸饅頭、包餃子時，要么喊我過去吃，要么盛一碗送到我家來，這對經(jīng)常因缺吃而嘴饞的我來說，無疑是分外感到溫暖的驚喜。她家門前，就有一棵比水牛腿還要粗壯的棗樹。

我對這棵棗樹的關(guān)注，超過了對村里數(shù)以千計各類樹的關(guān)注。當(dāng)堰塘邊的楊柳剛露出嫩芽時，我能看出光禿禿的棗樹枝皮色泛青，于是盼它快快長出綠芽來;當(dāng)家家戶戶房前屋后的槐樹花、榆樹花開得無比燦爛時，我能看出崎嶇的棗樹枝上有鼓包露芽的跡象，于是盼它快快開出棗花兒來;當(dāng)?shù)乩锏男←湴喂?jié)、豌豆秧結(jié)豆莢時，我能看到綠豆大小的小青棗兒頂著棗花兒露出笑臉，于是盼它快快長大、變紅……終于有一天，密密的樹葉間就有青棗兒泛紅了，一開始是在微風(fēng)吹拂時暴露了一星半點兒，再后來就如星星點燈一般多得數(shù)不過來。比我大的孩子，在黃奶奶家沒人時，會通過朝棗樹上扔磚塊兒、瓦碴兒來打棗兒，我看到后心里就有種隱隱的痛，因為這棵棗樹不僅有我的期待，還有黃奶奶一家人的友善和溫情。偷打樹上的棗兒，就像在傷害我的親人。

棗樹很奇怪，它不像槐樹、榆樹、桐樹那樣筆直地往上長，它早早地就有些傾斜，然后又早早地橫生枝節(jié)，枝繁而葉不茂，樹皮皸裂呈黑色，打赤腳或穿布鞋都很容易攀爬，不用肚皮貼在樹干上費勁兒地往上拱。所以，在棗兒尚未完全成熟時，像我這樣大小的孩子，都會爬上樹去嘗鮮。黃奶奶家有三個孫女和一個孫子，最大的可能比我大三歲，孫子最小，還在蹣跚學(xué)步。女孩子文靜些，自然不會去爬樹，只要她們不反對，我會自告奮勇地爬上去摘棗兒，有時就聽她們在樹下喊：“只能摘紅的啊！”要是被黃奶奶看到，她會邁著裹著的小腳慌忙來到樹下，一手遮著抬起的額頭，一手朝我連連招手并喊道：“快下來，別摔著啦，這娃子！”正專注于瞪大眼睛搜尋紅棗兒的我，會全然不顧老人家的擔(dān)心。見我不下來，老人家就會一直站在樹下不停地說：“咋這不聽話，小心點兒！”也是在這樣的時候，看不見的風(fēng)險會隨時降臨。棗樹上有種長約兩厘米、粗細如小拇指的毛毛蟲，渾身是刺，通體呈翡翠般的綠色，經(jīng)常攀附在棗樹葉的背面，我們稱它毛辣子，一不小心被觸碰到，所碰之處立即會火辣辣地疼，傾刻之間就會紅腫起來，繼而奇癢難忍。我每年都會有這樣的“奇遇”，雖然有些怕它，猛一見到它時身上還會起雞皮疙瘩，但是吃棗兒的欲望最終會戰(zhàn)勝畏懼。

每到收獲的季節(jié)，吃棗兒的渴望都會奪眶而出，如果當(dāng)時能用鏡子照一照，那副饞相肯定特別生動。棗兒完全熟了，大人們會用一根長竹竿或長木桿，頭上綁上鐵鉤，勾住樹枝使勁上下?lián)u晃，長熟的棗兒就會像下冰雹一樣噼里啪啦四處滾落，紅紅綠綠的甜棗滿地都是，給人帶來豐收的喜悅。此時就是我和小我兩歲的弟弟奮勇表現(xiàn)的機會，也不怕掉落在地上的棗刺扎腳，也顧不上被毛辣子突然襲擊，眼尖手快爭先恐后之狀，好似小雞搶食，自以為撿拾的棗子越多，稍后接受人家的饋贈就會心安些。通常，大人們會在收棗后抓上一把、兩把放進我們的衣兜里，我和弟弟會心滿意足地跑回家去。在那個年代，棗兒對孩子們來說無疑算是珍品，很多孩子其實不愿意看到我們來“幫忙”，一棵棗樹也收不滿一籃子棗兒，會過日子的家庭還會留出一部分晾曬，等到過年時當(dāng)干果待客，或來年端午節(jié)包粽子用。誰家都有好幾個孩子，送給我們一、兩把，就意味著人家的孩子要少吃一兩把。但在黃奶奶家撿棗兒，我們會收獲頗豐。黃奶奶家孩子也多，每每分一些給我倆狼仔子，孩子們終有些不舍，甚至有些微詞，但黃奶奶從不在意他們不情愿的臉色，總是用大號的搪瓷缸裝得滿滿的給我們，有時我們的衣兜裝不下，就撩起衣服兜著。

我和弟弟同時出場僅限于周日。母親是光榮的人民教師，她帶著弟弟在外地住校，只在周末才能回家和我們相聚。所以多數(shù)情況下，我都是“單兵作戰(zhàn)”。收獲甜棗兒回來，送給父親吃，他只嘗一兩顆;給姐姐吃，她也不肯多吃。我的習(xí)慣是，先吃較小的、破損的、泛青的，把又大又甜又漂亮的包起來，藏進米缸里，等到弟弟回來時再一起分享。而弟弟每次回來，也總能給我?guī)Щ匾环蒹@喜，要么是幾片餅干，要么是一個白面饅頭。餅干是母親的同事給弟弟的，也許他吃的時候想到了哥哥，也許是母親的循循善誘起了作用，總之他給我?guī)А鞍鼉骸被貋砹?。饅頭，則是從母親嘴里省下的。我倆通常會為有“好東西”留給對方，再看到對方由此表現(xiàn)出的高興勁兒，而獲得心理上的滿足。那份甜蜜，甚至比甜棗兒還要甜。

和棗兒親密接觸多了，就對什么樣的棗兒最甜了如指掌。又大又圓不是最甜的，通體紅遍也不是最甜的，最甜的往往是那種白得泛黃又散發(fā)著光澤的棗兒。太大的因水分過于充足反而稀釋了糖分，太紅的因陽光照曬過度而略歉水分，只有那種泛黃或稍帶點兒紅皮的棗兒才是最甜脆可口的，咬一下，那個甜能伴著一聲脆響，滲透牙根直沁心底。

有時錯過了別人家收棗兒的機會，企盼刮風(fēng)下雨就成了我收獲棗兒的另一重要途徑。風(fēng)越大棗樹便搖晃得越厲害，棗兒落下的概率就越高;雨越大，棗兒被雨水打落的可能性就越大。風(fēng)停雨住，如果正趕上弟弟也在家，我會帶上他在村里南征北戰(zhàn)，在人家棗樹下扒草叢、翻落葉，四處搜尋，不放過任何有可能落棗兒的隱蔽之處，每戰(zhàn)必有所得。有時找著找著，突然風(fēng)雨又起，如果我們認為該搜索的地方已經(jīng)搜盡了，就會一溜小跑地奔回家去;但凡覺得還有遺漏之處，就不忍放棄戰(zhàn)場。只要能發(fā)現(xiàn)一粒甜棗兒，欣喜之情立即會掃除風(fēng)雨抽打在臉上的不適，于是會認為付出是相當(dāng)值得的。

有一次我?guī)У艿艹稣?，期間又下起了小雨，我們?nèi)魺o其事地穿行在棗樹下的雜草中，結(jié)果回家時鞋子、褲子沾滿泥水，衣服也淋濕了，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姐姐有些生氣，忍不住責(zé)怪道：“瞧你們那點兒出息！”當(dāng)時父親就坐在門口，手里捏著兩顆我們剛撿回的棗兒，若有所思地看向屋外還在淅淅瀝瀝下著的小雨，一言未發(fā)。“我們家也該種棵像樣兒的棗樹?！苯憬闼谱匝宰哉Z地又補了一句。我明白，姐姐所說的“像樣兒的棗樹”，是指能結(jié)棗兒的棗樹。

其實，父親知道我們有這種強烈愿望，也很想為我們實現(xiàn)這一愿望。之前，父親很用心地移栽過幾棵比手指頭粗不了多少的小棗樹，不是沒種活，就是不肯長。有年春節(jié)過后不久，父親被生產(chǎn)隊派出修水利工程，工地位于山區(qū)，父親每天利用收工后天還沒完全黑下來的間隙，不顧勞累和寒冷，像獵人一樣在山坡溝谷間尋找，終于在山上挖回一棵和鍬把一樣粗的棗樹。記得栽樹那天，父親在門前自留地里最敞亮的位置選擇挖坑，我自是興奮異常，始終跟在父親身邊，他挖出一鍬土，我就蹲在地上用雙手將土往邊上推?？油诘挠邪朊咨顣r，只聽父親說：“好了，可以栽了！”我就趕緊去扶起躺在一邊的棗樹，父親把棗樹擺正后，我就雙手握緊樹干讓它筆立不動，然后就是填土、澆水，踩實浮土……自那以后，這棵棗樹就在我心中占據(jù)了很重要的位置。聽父親講，移栽的棗樹很嬌氣，水澆多了不行，澆少了也不行，不像其他樹那么好栽，可是一旦活過來，生命力就很強。所以我每天就會跑到它跟前去觀察，看它的皮色及光澤，起初覺察不到它有什么變化，又過了幾天就覺得先前略微泛青的皮色有些黯然，跟其他樹比起來顯得精神不振。這讓我很是揪心，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它能否挺過來。終于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細細的棗枝上鼓包兒露芽兒了，真是讓我喜出望外。這棵棗樹不僅活了，而且當(dāng)年就開出了細密的棗花兒，這讓我對能吃上自家棗樹上的棗兒充滿期待。

令人遺憾的是，這棵棗樹年年開花兒，年年無果兒。一直到我15歲離開那片故土，也沒見它結(jié)出棗兒來。所以至今的記憶，還是黃奶奶家的甜棗兒最好吃。

自從告別童年后，或者說自從離開望城崗后，我就再沒吃過那么甜脆可口的棗兒。盡管現(xiàn)在市面上的棗兒更大更漂亮，卻始終吃不出從前的味道，當(dāng)然也不似從前那么愛吃了。

然而，兒時甜棗兒留下的情景，卻日益頻繁地在我腦海中回放，那其中的人和事兒，尤其讓我倍感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