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給大叔”：一個古怪笨拙的普通人被看見之后

張潔瓊

距離奧利給大叔拍下《看見》宣傳片播出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被眾人熱議的他過得依舊平淡，不過近日有記者探訪到他住的地方，透露了他更為真實的一面。

一個普通人的古怪笨拙、不合時宜，被大眾看見，并不是件輕松的事。

藏起來

“找黃春生啊，擱那兒呢?！迸帜腥松焓忠恢?，指向前方30米的一座老房子，“就破洞的那個。”那是水泥砌成的兩間屋子，左右相對，外面的紅色磚塊壘起了一道圍墻，將院里院外分隔了起來，雜草和碎石盤踞在墻根，一地狼藉，唯一看得過去的是焦灰色鐵門前的那片空地。

指完路，胖男人并沒有回屋，他抱起五歲大的兒子，探著脖子，注視著我向前走去。5月份以來，至少有三撥人試圖進入那間老房子，超過了它從前一年的來訪量，但是，前兩撥統(tǒng)統(tǒng)無功而返。

屋主叫黃春生，但他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冬泳怪鴿”，或者是“奧利給大叔”——位擁有400萬粉絲的快手網(wǎng)紅。他的視頻內(nèi)容其實很簡單，大多是他在家附近的河里游泳，或者背對著自己家光禿禿的水泥墻壁，面向手機鏡頭喊勵志語錄：“消除恐懼的最好辦法是面對恐懼”，“堅持就是勝利”，“吃下平常人吃不了的苦，享別人享不了的?！?，喊完后，他常常會在結(jié)尾加上一句“奧利給”。這句把“給力哦”反著說的口號，經(jīng)由黃春生爆發(fā)式的吶喊，加上近乎咬牙切齒的夸張表情，有一種和語義相符的痛切和真誠，在網(wǎng)絡(luò)上有一種奇特的感染力。他因此獲得了一個網(wǎng)絡(luò)綽號：奧利給大叔。2020年6月，當快手拍攝9周年宣傳片，需要找一位能代表眾多普通人表達心聲的演講者時，黃春生被選中了。

演講視頻里，聚光燈打在他一個人身上，襯得腦門锃亮。他穿一身中山裝，站得筆挺，像《百家講壇》主講人一樣氣派，不時揮舞起拳頭，振臂誦讀道：“我們是世間的塵埃，卻是自己的英雄。不要冷漠地走近普通人，每個人都在追求自己的幸福。痛苦的人，總是攜帶傲慢與偏見。幸福的人，總是多一份寬容與慈悲。不必盼望世界先理解你，你可以嘗試先理解世界……奧利給！”短短幾天，宣傳片播放量達到了3300萬，點贊人數(shù)超過50萬。人們被這則普通人的宣言所打動，也被演講者的熱情感染。黃春生在網(wǎng)上的關(guān)注度又上了一個臺階。他的快手粉絲數(shù)漲到400萬。廣告商，尋求商業(yè)合作的人，看熱鬧的人，還有其他各懷心思的人一撥撥來到遼寧省朝陽市吳家洼這扇焦灰色的大門前，想跟他搭上話，可沒有人能走進去——他拒絕任何人進他的家門。

套中人

“我大哥性格就這樣，再加上特殊時期，他現(xiàn)在不愿意見人?！钡伦幼谝话褟?fù)古歐式餐椅上，不停地搓著手臂，他是黃春生的三弟，也是黃春生與外界聯(lián)系的唯一紐帶。德子今年40歲，身體干瘦，16歲時就離家出去打工，現(xiàn)在在朝陽市經(jīng)營著一家家具店?！拔覀兗覘l件不好，當時不出去打工的話，就沒吃的了?！钡伦又v話軟和，有東北的口音，沒東北的氣勢。

這是一個東北城鎮(zhèn)的普通家庭，沒有特別的大起大落，但也充滿了各種瑣碎的不幸。母親去世前患躁郁癥多年，時不時坐在床上自言自語，一不順意就大發(fā)脾氣。老二打小得了腦癱，見陌生人容易激動，德子有幾次剛進家門就被二哥按倒在地，掙扎不開。左鄰右舍熟悉黃家的情況，因此很少人登門拜訪。一家五口的生計和藥費，全靠家里八分地的微薄收入，還有大哥黃春生的工資。

為了賺錢，黃春生嘗試過不少活路。最早是當小學(xué)老師，一個月375塊錢。德子隱約記得，小學(xué)時，黃春生還給他帶過體育課。他的身體壯實魁梧，總喜歡走到學(xué)生身后，用手掰他們的背，示意他們挺起來，大家都以為他以前是個軍人。除了“客串”體育老師，黃春生更擅長的事是文藝表演。他會打快板，也說相聲，學(xué)校文藝晚會幾乎成了他的獨角戲。1999年，他應(yīng)邀出演了朝陽市電視臺制作的一檔相聲節(jié)目。邀請他的人叫姚二嘎，當時是朝陽市電視臺的主持人和編導(dǎo)，他從一眾業(yè)余愛好者中挑中了黃春生，每周一起表演一段10分鐘左右的對口相聲。每個周三周四的晚上，兩人往黃春生的炕頭一坐，對詞一對就是兩個小時。周五下午大褂一套，便直接面對鏡頭。這樣的生活節(jié)奏保持了四年。直到2000年，黃春生不顧所有人的反對，辭去了學(xué)校的教職，這件事讓姚二嘎特別愧疚，他知道，在朝陽這樣的小城市，如果離開收入微薄但穩(wěn)定的體制，生活會有多么艱難?！拔液α怂屗`以為相聲這碗飯好吃。他還說要跟著我干，我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你跟著我干？”辭去工職后，他偶爾跟著姚二嘎在外面演出，日常則靠主持農(nóng)村婚禮謀生。在快手走紅后，黃春生將他2018年以前拍的段子都刪了，唯獨留下幾條他主持婚禮的視頻。視頻里，他站在臨時搭建的木臺子上，上面鋪著一層或紅或綠的地毯，周圍樹枝和房檐的影子打在上面。他總穿一套黑色西裝，脖子上系著黑色的小蝴蝶領(lǐng)結(jié)，看著舒展，跟新的似的。熟悉他的人說，那是黃春生唯一一套正裝。

在地方的婚慶圈子，接活兒主要靠人脈和門道。通過短視頻在網(wǎng)絡(luò)成名以前，黃春生的出場費是當?shù)刈畹偷囊粰n。李大可是當?shù)鼗閼c市場的中間人，會介紹一些活兒給黃春生，但基本都是問了一圈兒，其他人時間對不上的時候?！爱吘刮覀兺扑]活兒也是緊著跟前人先問，黃春生不跟我們熟絡(luò)，幾乎是到點下班就跑。跟他說，大哥我們一起吃個飯，他就回你，不用了。”李大可說，“而且在我們行業(yè)，正常情況，我給你找活兒了，客戶給你結(jié)完賬，你是不是得給我返點兒回來，別讓我白忙活。但他從來不給介紹人一分錢。賺不到錢，人家當然也就不會推你了?！?/p>

直到2016年，黃春生都只是朝陽城--里一個不太懂人情世故，因此顯得有些孤僻的普通人。除了必要的工作，少有和人交往。李大可說他“一直都不信任任何人，所以沒什么朋友”。姚二嘎也對我們總結(jié)：他就是個別里科夫式的人物，保守，固執(zhí)，不通人情。

被看見之后

在網(wǎng)絡(luò)成名以前，要找到黃春生并不難。他的生活軌跡非常固定。每天早上6點，天剛蒙蒙亮，他將黑色提包往二八自行車的車頭一掛便出門了，提包里只裝一件替換的衣服。那自行車他也不騎，只是推著，咣當咣當走上15公里，穿過尚志公園，經(jīng)過興隆大家庭，約莫兩個小時，到達大凌河二道壩。一年365天，他幾乎從不缺席。有段時間，他需要把一臺老式大音響帶到河壩，便托人開車將音響運到河邊，自己再推著自行車走過去。

大凌河畔是朝陽城里的一個公共議事場所。一群平均年齡超過50歲的游泳愛好者，常年在這條河里游泳，聊天，相互逗樂。黃春生也來，但跟誰都不親密。別人游通常是一次30米，游上四五個來回，而黃春生一次只游20多米，游的時間也不久。尤其到了隆冬，隨著天氣日寒，他鉆進河中劃個幾分鐘，便上岸了。但從2016年開始，他給自己的快手賬號取名“冬泳怪鴿”，把在大凌河冬泳的視頻發(fā)在賬號上，很快吸引了一波流量。

每次下水前，黃春生會表演幾個節(jié)目招攬圍觀者。有時他將表演二人轉(zhuǎn)的小花肚兜一套，《看春花》張口就來;有時他將雙手擺在身后，撇著腿在原地大跳，俗稱鴨子舞;有時他眼睛一瞪牙一咧，弓背低腰，手掌支成橋，向前大步跳躍，俗稱恐龍步。等河岸上的圍觀者聚集得差不多了，他便做幾個拉伸動作，脫下外衣外褲，只剩一條短褲，然后高舉一只拳頭，對著鏡頭吼一句：“沒毛病吧，干就好了，奧利給！”說完，撲棱一聲扎進水里。

正能量口號是黃春生的標志性語言，配上他在鏡頭前的才藝表演，不美，甚至夸張怪異，卻有一種奇特莽撞的生命力。僅一年后，當朝陽的快手用戶們點開同城頁面，刷上兩三頁，看見的幾乎都是黃春生，哪怕視頻中只是他的后腦勺一閃而過，都能在熱門掛上幾天。網(wǎng)絡(luò)讓他從一個朝陽城中不太如意的婚慶主持，變成了關(guān)注者眾多的“冬泳怪鴿”。2018年，黃春生的快手關(guān)注者數(shù)量從2萬上升到了10萬多。他與老八、giao哥、郭老師等草根網(wǎng)紅一起，霸占了B站鬼畜區(qū)，快手賬號的粉絲數(shù)也在半年內(nèi)從10萬漲到300多萬。還有年輕的粉絲挖出了黃春生的家庭背景和勵志故事，他們在豆瓣發(fā)帖，號召路人們?nèi)ブ辈ラg給黃春生刷禮物，觀看直播的人數(shù)翻了有十倍。

互聯(lián)網(wǎng)讓他被看到，也給他帶來麻煩。隨著觀看直播的人數(shù)翻倍，黑粉的數(shù)量也迅速上升。在朝陽當?shù)鼐陀幸粋€“反怪聯(lián)盟”，專門找他麻煩。在直播間噴臟挑釁，不間斷地打騷擾電話，給他P遺照，甚至他的家人也一并遭殃。李大可也接到過黑粉的騷擾電話，邀請他一起“反怪”。他斷然拒絕，剛放下電話，手機的短信聲就瘋狂往外蹦，叮叮叮叮，愣是連成了線?！耙惶煲话贄l，動不動就給我整死機嘍，更何況他們搞怪鴿呢?！崩畲罂烧f。

不管怎么被質(zhì)疑，被挑釁，被圍追堵截，黃春生都沒有還擊。即便黑粉的手機鏡頭當面懟他臉上，他不說話，也不動手，只管往草叢或樹林里躲。

雖然隱藏行蹤，大部分時間待在自家院子里，但黃春生沒有停止網(wǎng)上“營業(yè)”。除了繼續(xù)在網(wǎng)絡(luò)上喊那些勵志口號，他還開了一個小號，專門發(fā)營養(yǎng)餐的視頻，小米養(yǎng)生粥、清炒甘藍絲都是他最日常的吃食。每天凌晨四五點就起床，做飯時順帶將手機鏡頭往桌子上一放，開始直播。鏡頭中破舊不堪的水泥墻壁和鐵鍋里的清湯寡水讓粉絲們產(chǎn)生了極大的共情，他們自發(fā)地在直播間發(fā)出打賞。但黃春生直播從來不看屏幕，他不會為某一個禮物特意叫出打賞人的名字，也不會在直播間催粉絲送禮物，甚至很少跟粉絲互動，他關(guān)閉了快手的留言和私信功能，好或不好的聲音都被他一起屏蔽了。

有外地的傳媒公司想簽下他，對他進行商業(yè)化包裝，李大可想促成這樣的合作，但都被黃春生拒絕了。他說，那樣就得被人管著，不自由了。知名酒品牌人頭馬曾特意派人來朝陽和黃春生談合作，他們想讓黃春生錄一段視頻，推薦一款人頭馬的新品。通過李大可，他們給黃春生轉(zhuǎn)去了一千塊，第二天，黃春生連發(fā)了五個兩百的紅包和一段長語音給大可，將錢退了回去：“我是個主持人，是唱二人轉(zhuǎn)的，我可以過去給他們整個熱鬧，但這是一個商務(wù)活動，人頭馬我確實也沒喝過，因為我這個人不會喝酒，所以說我不了解的東西，我不輕易說它好?！?/p>

他唯一接下的一支廣告拍攝是在去年8月，他父親被上門騷擾的黑粉氣得高血壓發(fā)作，住進了醫(yī)院。為了三千五百元的醫(yī)藥費，黃春生主動打電話給李大可，張口第一旬是：“大可，我想你了?！甭牭竭@句話，李大可突然蒙了：“整得太突然了，這么倔強的人怎么可能說出這種話，太不習(xí)慣了?！秉S春生沒提父親住院的事兒，只說“期待和你的合作”。他也沒開口借錢，他從來不管別人借錢。李大可因為幫“冬泳怪鴿”介紹廣告，近期總被其黑粉騷擾。

今年5月，快手影視的負責人王巍開始籌備快手9周年的宣傳片。在眾多短視頻博主中，黃春生的一條視頻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條征婚的視頻?！拔乙獙ふ乙晃粶厝嵘屏嫉呐鑫业慕K身伴侶。”黃春生對著鏡頭說，他語氣平靜，沒有吶喊“奧利給”時的激烈情緒，像是一句自然而然的隨口表達。發(fā)布后不久，他又刪除了這條視頻，這引起了王巍的好奇心。王巍說：“以前我只知道他是個網(wǎng)紅，知道他家庭條件不好，但那個視頻讓我感覺到了他的孤獨?！边@成了那條宣傳片的靈感源泉，王巍花了不到一周的時間，寫出了那段關(guān)于普通人的宣言文案，并拜托李大可說服黃春生來北京拍攝。

因為受不了黑粉的騷擾，黃春生已經(jīng)將所有微信好友拉進了黑名單，李大可也在其中。他只好派人去黃春生家，結(jié)果同樣是大門緊閉。最終，快手官方號后臺發(fā)了一條私信給黃春生，才輾轉(zhuǎn)找到他。看過文稿后，一向?qū)ν饨绶忾]和抗拒的他答應(yīng)下來，一個人悄悄乘上了去北京的火車。

在北京的錄制現(xiàn)場，黃春生跟王巍說，他是被這段演講詞打動了，特別是那句“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次拍攝和演講，似乎讓他在常年孤獨封閉、甚至充滿敵意的環(huán)境里，找到了一些理解和安慰。拍攝結(jié)束后，他把導(dǎo)演王巍加進了自己的微信白名單，并發(fā)了段微信語言給他：“感謝可親可敬的公司，感謝運營部的親人們，感謝普天下的所有好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讓我們繼續(xù)努力，?？焓止镜母鐐儍骸⒔銈儍耗軌蚝蒙霞雍?，能夠開心健康，萬事如意?！惫緶蕚涞娜f塊拍攝勞務(wù)費，他也推辭不受，和工作人員拉扯了一個下午?！澳悴灰@個錢，我到時候就打到你快手后臺上去?！甭牭酵跷∪绱藞詻Q，黃春生才答應(yīng)把銀行卡號告訴他。

“他的粉絲體量達到了400萬，但他沒有把流量變現(xiàn)，這在整個平臺上是比較少見的。”王巍對我說，“你不要用北京五環(huán)的邏輯去推測他。這幾年在快手，我接觸了很多用戶，他們并不是以一種世俗的成功主義去指導(dǎo)生活的?！倍@種和世俗的成功主義不同的東西是什么？或許是希望被看見——將那些普通人的古怪、笨拙、有些可笑的固執(zhí)，還有不合時宜的夢想真的袒露出來，被看見，被理解。

6月25日是端午節(jié)，德子回了吳家洼。他特意下廚做了八道菜，豬頭肉、炸魚、炒雞蛋、炒蒜薹、燒茄子、雞蛋湯、拌黃瓜、炒芹菜。原木桌子上擺得滿滿當當?shù)?，德子一個人端起一瓶啤酒，小抿了兩口，家里的其他人用手指撬開飲料罐的拉環(huán)，氣泡刺啦刺啦的，直往外冒。黃春生端起他專屬的黃色玻璃杯，咕咚咕咚，喝光了杯子里的白開水。

這個家庭的生活并沒有因為大哥在網(wǎng)上的走紅變得更輕松。雖然黃春生在朝陽的主持出場費漲到三千，比當?shù)氐氖〖壷鞒秩诉€高出兩倍，但朝陽市也少有人能出得起這個價，所以他還是接不到什么活兒。二哥仍然腦癱在家，父親以前身體就不好，2017年以后因為黑粉騷擾，氣得犯了高血壓，幾乎每年住一次醫(yī)院。他們都主要靠黃春生一個人照顧。黃春生早先發(fā)布的那段征婚視頻，德子也看到了，他對我注意到這段視頻感到驚訝?！澳且曨l后來被他刪了，我感覺就是個段子?！钡伦诱f。“你覺得你大哥不需要一個家庭嗎？”我問。

德子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回道：“反正他從沒提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