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年前那個元宵節(jié)的黃昏,遲子建出生在冰天雪地的漠河北極村。當時天將黑,窗外尚未掛燈,父親給她起了乳名叫“迎燈”,這是愛她的讀者們自稱“燈謎”的由來。因為父親喜歡曹子建的《洛神賦》,所以她有了“子建”的名字。顯然,她沒有辜負這個名字,從1983年開始寫作,迄今已發(fā)表以小說為主的文學作品600余萬字,出版90余部單行本,曾獲1次茅盾文學獎、3次魯迅文學獎、1次冰心散文獎、1次莊重文文學獎、1次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
37年來她一直保持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繼2015年的長篇小說《群山之巔》之后,她又推出了聚焦當下都市百姓生活的新長篇《煙火漫卷》,這是她獻給自己生活了30年的哈爾濱的一首長詩。哈爾濱對她來說,是一座埋藏著父輩眼淚的城,可在她的筆下,那些曾經傷痛的眼淚最終化為了折射人間煙火的晶瑩露珠。
記者:從20年前的《偽滿洲國》開始到現在的《煙火漫卷》,您的精神家園似乎逐漸從北極村轉移到了哈爾濱?
遲子建:我的童年是在北極村長大的,關于那片故土的故事我已經寫了很多。我17歲求學離開大興安嶺到了山外,1990年來到哈爾濱,至今已經生活30年了。初來哈爾濱,我的寫作與這座城市少有關聯,雖是它的居民,但更像個過客,還是傾情寫我心心念念的故鄉(xiāng)。直到上世紀末我打造《偽滿洲國》,開始讀哈爾濱城史,在作品中嘗試建構它。但它始終沒有以強悍的主體風貌,在我的作品中獨立呈現過。我在哈爾濱生活日久,了解愈深,自然而然將筆伸向這座城,于是有了《黃雞白酒》《起舞》《白雪烏鴉》《晚安玫瑰》以及現在的《煙火漫卷》,我并不是特意選擇30年這個節(jié)點來表達我對一座城市的感情和愛,而是我覺得哈爾濱這座城給了我動力,給我安上了一雙翅膀,我就這樣起飛。
記者:您是在作品中締造著獨屬于自己的文學地理坐標嗎?
遲子建:關于這座城市的文學書寫,現當代都涌現了許多優(yōu)秀作家,我只不過是其中一個小小的參與者。任何一個地理概念的區(qū)域,無論城市還是鄉(xiāng)村,都是所有文學寫作者的共同資源。作家不能像某些低等動物那樣,以野蠻的撒尿方式圈占文學領地,因為沒有任何一塊文學領地是私人的。無論是黑龍江還是哈爾濱,它的文學與它的經濟一樣,是所有樂于來此書寫和開拓的人們的共同財富。
記者:您很喜歡城市里的煙火氣嗎?
遲子建:如果單純從字面意義理解,我就是個煙火氣十足的人。我喜歡吃,每天寫完東西搞點好吃的,一葷一素,喝點紅酒,我就覺得人生很美好了。我喜歡煙火人間的感覺,喜歡逛夜市,會發(fā)現很多有趣的事。比如在夜市里可以學習語言,一個賣魚的,把半死不活的魚形容為“半陰半陽的魚”,這多文藝??!我頸椎不好,去做理療,路過一個賣香瓜的地方,我和其他人一樣,在那挑挑選選。東北人買香瓜要先拿起來聞一聞香不香,我在那兒聞,賣瓜的人就說:“我這瓜都是千挑萬選的,都是進入決賽的瓜?!薄斑M入決賽的瓜”,這多生動?。?/p>
記者:營造了詩意的文學世界,還能接受日常的庸常嗎?
遲子建:對于生活,我覺得庸常的就是美好的。平常的日子浸潤著人世間的酸甜苦辣的情感,讓你能盡情品咂。對于文學,我覺得應持有樸素的情感,因為生活是變幻莫測的,樸素的情感能使文學中的生活煥發(fā)出某種詩意,能使作家葆有一顆平常心和永不褪色的童心。其實我的生活跟大家沒什么兩樣,也得下廚,也得刷馬桶,也得洗衣服。不同的是,因為愛好寫作,所以在日常生活中,比較關注生活細節(jié)。
記者:您有沒有靈感枯竭寫不下去的時候?
遲子建:作家都是有局限的,沒有感覺時不要硬寫,沒有哪個偉大作家是靠字數來奠定自己在文學史的地位的。遭遇寫作的瓶頸怎么辦?你把自己變小再變小,深吸一口氣,這是需要眼界和底蘊的。沖出瓶頸,之后又是海闊天空,瓶頸就不會成為你創(chuàng)作的“緊箍咒”。
記者:為什么您的作品總是有很蒼涼的感覺?您是悲觀主義者嗎?
遲子建:我熱愛世俗生活,一鍋好肉,一杯好茶,一碗濃湯,一瓶鮮花,都讓我愉悅,在這點上,我是個樂觀主義者。但我骨子里,又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人如微塵,生命總有終點,不管多么偉大的藝術,總有這樣那樣的缺憾。沒有完美的人,同樣沒有完美的人生。因為生長在極寒之地,我性格里有不屈的一面,這使我面對人生的磨難時,有一種坦然迎擊暴風雪的感覺??墒亲鳛榕?,太堅強了說明你沒有一副可以依靠的肩膀,又是多么不幸!
記者:寫了這么多年寫出自己最期待的作品了嗎?還有什么人物是您特別想寫的嗎?
遲子建:我對期待的作品無法言說,因為藝術上的美好的期待,就是無法言說的。我從不刻意拎出一類人物,去為人物量身打造作品。而是醞釀成熟了一片“土地”,讓人物自然地生長出來。一個作家不變是不可能的,但我屬于漸變的那一類。突變,如果不是藝術上的頓醒,而是由于商業(yè)元素的侵入,那么它往往是以藝術趣味的降低為代價的。這樣的變,不管多么熱鬧,都是功利的,失敗的。對我來說,未來醞釀了什么樣的“土地”,就會有什么樣的挑戰(zhàn)在等待著。
記者:對您來說,文學最大的意義是什么?您會怎么看文學無用論的說法?
遲子建:在有用的人眼里,文學是燈;在無用的人眼里,文學什么都不是。換個說法,如果一個盲人認定文學有用,那么他也許可以看到光;而一個視力很好的人認定文學無用,所有的書籍在他眼里都是黑暗的眼罩。文學對我最大的意義,就是它為虛無的人生注入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