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甲
簡介:陸行南是籠罩在周念魚頭上的陰影,任她怎么掙扎都無法擺脫。因為陸行南對她的那點兒所謂的“在意”,所以她就活該被他的仇家逼得從懸崖上跳下?就可以將她跟作惡多端的陸行南劃分在一起?
一
一九三三年夏,北平。
傍晚的時候起風(fēng)了,天色也跟著驀地沉下來,是暴雨來前的預(yù)兆。
街旁拐角的一家小花店內(nèi),周念魚正坐在桌前修剪一捧君子蘭的爛葉,狂風(fēng)搖響了門上的風(fēng)鈴,周念魚望著街道上匆忙走過的行人,放下了手中的剪刀。她身姿嬌小瘦弱,穿著一件藍白色的碎花連衣裙,堪堪到鎖骨上的烏黑秀發(fā)總是編成一條斜辮,除了干凈白皙的肌膚,最惹人注目的應(yīng)該就是那雙黑白分明、清冷若井水般的眼睛。
花兒最經(jīng)不起風(fēng)雨的摧殘,她要趕在暴雨來前將店外的花都搬進屋里。周念魚搬第一盆花時已經(jīng)落雨了,緊趕著搬,還沒搬到一半,雨水就傾盆而下。顧不上被淋濕,周念魚慌張地又跑出來,正要蓄力將一盆大植株拖進屋,突然一雙勁瘦而修長的手一把將花盆端起徑直走向店內(nèi)。周念魚看著那盆自己連拖起來都十分吃力的花,被他輕巧地端進屋內(nèi)。
夏天的雨總是來勢洶洶,困住了對面屋檐下三三兩兩躲雨的行人。周念魚拿了一條白色的毛巾從里間走出來,站在店門處的男人背對著自己,正毫不在意地用手掃掉頭發(fā)上的水珠。他很高,穿著一件灰白的褂子,四肢修長,站在那兒幾乎能擋去店內(nèi)大半的光線,手臂上的肌肉線條精瘦卻有力量。
周念魚將毛巾遞過去,男人一愣,隨即接過毛巾燦爛一笑。他五官深邃立體,但興許是臉小的緣故,莫名給人一種稚氣感,尤其是笑起來的模樣,眉眼彎彎,干凈得仿佛毫無防備。
“這雨來得也太趕了?!标愘┬χS口埋怨道。
周念魚沒有理會他的抱怨,而是走向花架。方才忙著搬進屋,現(xiàn)在才有空將那些擺得滿地的花一一放上架子。
“念魚姐,我來幫你吧?!?/p>
架子有七層,頂上專門放小植株的隔層有些高。周念魚踮起腳正要將一盆牡丹放上去,身后就覆來一層陰影。男生身上溫?zé)岬臍庀⒁u來,周念魚閉了閉眼,回身要狠狠推開他,卻忘了對方是個成年男性,且力量遠在自己之上,沒有推開他堅硬的胸膛,自己卻險些撞回身后的花架。
“念魚姐,小心!”陳侃慌忙地伸出手扶她。
周念魚被攬住腰身,好一會兒沒反應(yīng)過來,只是愣怔地看著眼前男人好看的眉眼。他黑色的眼眸里有如星子般的璀璨,此時滿是關(guān)切地望著自己,絲毫沒有意識到過于曖昧的距離。直到周念魚輕輕推了下他,陳侃才忙放下自己的手,解釋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好了,我知道?!敝苣铘~悶悶地打斷了他的話。
陳侃似是無措地撓了撓頭,現(xiàn)下才為方才那瞬間的曖昧而感到尷尬。他握著毛巾的手想要擦自己身上的水澤,猶豫了下,終究還是將毛巾原封不動地放在一旁的桌上,轉(zhuǎn)頭看向又在整理花架的周念魚,道:“念魚姐,那我先回去了?!?/p>
“嗯。”周念魚頭也沒回地應(yīng)著。
陳侃也不在意,又說:“那你有事兒就找我?!闭f完,轉(zhuǎn)身就要跑向外面的雨幕,身后的周念魚突然叫住了他。
“喂……”
陳侃頓住腳,回頭只見周念魚看著自己的雙眸依舊清清涼涼,澄澈而靜謐,她說:“你別跟著他了,他不是什么好人?!?/p>
二
這場暴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了三天,等到第四日才終于撥云見日。
一大早,西街的范府就差人來周念魚的小花店定下十多盆花卉,說是暴雨打爛了范小姐院中許多的植株,需要及時補上。周念魚接過單子,一一將上面所需的品種配齊,關(guān)上店門便推著推車去了范府。
暴雨后的青石板路上還處處汪著水坑,周念魚深一腳、淺一腳,淡藍色的裙擺難免被濡濕。
到了范府,管家領(lǐng)著她自小門進入一個小院內(nèi),院內(nèi)的房門關(guān)著,不知里面是否住了人。管家指著墻角翻新過的一片土地,告訴周念魚應(yīng)將哪些花種在哪處之后便走了?;ǖ晔强翱昂诘男”窘?jīng)營,周念魚沒有雇人,她笑著應(yīng)下后便挽起袖子開始種花。
雨后的泥土濕漉漉地黏手,還能輕易地翻出幾條蚯蚓來,周念魚習(xí)以為常,用手指輕輕將它們挑開,以免被花鋤傷到,便是這時,一聲難以置信的驚呼聲傳來。
“天哪,你竟敢……”
周念魚看去,只見一位穿著月白色絲綢睡衣的年輕女人站在房門處,燙著時下新奇的卷發(fā),眉眼艷麗,應(yīng)就是范小姐了。她似乎剛睡醒,此時杏目圓睜地看著周念魚手中的蚯蚓。她身后屋內(nèi)的男人聞聲走出來,同是穿著一身深藍的絲綢睡衣,身材高大,劍眉星目。
周念魚對上那人的目光,平和的表情霎時頓住了。
那人顯然也沒料到會看見周念魚,兩道濃眉微蹙,道:“念魚?”
周念魚沉眸沒有回應(yīng),范小姐見陸行南喊得親切,面露微哂,抱臂冷笑著道:“你們認識?。俊闭Z氣中隱著讓人可以輕易察覺的故意,仿佛面前的這一幕于她并不意外,甚至是有意而為之。
此時的周念魚因方才忙著種花,早已顧不上裙擺上的臟污,身上也盡是細汗混合著泥沙,形容狼狽得自是不用言說。她表情淡淡地開口解釋道:“我送花來的,是管家讓我把花種在這兒。”
“賣花女?”范小姐語帶刻薄,蔥白的玉指指著另一處墻角說,“好吧,那邊也幫我種一叢米蘭花吧?!?/p>
周念魚應(yīng)了聲“好”,站起身去拿推車上的米蘭花,陳侃便是這時從月門處走了進來。與周念魚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撞在一起,陳侃朝她一笑,目光下意識地掃了眼站在臺階上的另外兩人,隱隱閃過一絲擔(dān)憂。而周念魚只是錯開了視線,待他如同陌路。
陳侃是找陸行南匯報事情的,他低聲湊在陸行南的耳邊嘀咕了幾句,見陸行南沒有說話,只是看向院中那抹淡藍的背影,便識趣兒地退到了邊上。
范小姐站在門階上,怕泥水污了綢鞋便遙遙地指揮著。周念魚步子深淺不一,看起來十分吃力的樣子落在她的眼中,顯然取悅了她。她回身走到陸行南身旁,挽住他的手臂看向陳侃笑道:“我原看這賣花女有幾分姿色,真是可惜了,卻是個跛子?!?/p>
陳侃陪著笑了笑,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陸行南,只見陸行南薄唇緊抿,眸子里已然有幾分不耐煩。范小姐卻似猶未察覺,繼續(xù)道:“陳侃,你知道嗎?剛才她竟然敢徒手抓著蚯蚓,那滑不溜丟的蟲子,想想我都起雞皮疙瘩?!狈缎〗阏f著,夸張地抖了抖。
范小姐的聲音沒有絲毫避諱,周念魚自是能聽得到,但她依舊只是專注地做自己的事兒。周念魚小心翼翼地將花根埋進土里,又赤手將土掩實,好似對范小姐的話無動于衷。待她要再種下一盆花時,陸行南終于沉不住氣了,他走下階梯扯住周念魚的手腕,聲音低沉道:“夠了!”
范小姐什么性子陸行南再了解不過,這一出戲無非是她有意為之,他可以容忍她的任性妄為,卻無法就這么看著周念魚被人作踐。
三
周念魚推著空車出了范府,身后很快就有一道輕盈的步子跟上,接過了她的推車。周念魚被擠到一旁,只見陳侃笑得一臉燦爛地看著她。
周念魚的眼眶有些發(fā)熱不想被他瞧見,將目光撇到別處。陳侃也當(dāng)作沒看見,笑道:“念魚姐,你不要難過,其實南哥他有自己的苦衷?!标愘┮詾橹苣铘~是因為陸行南莫名的呵斥而難過,解釋道:“他只是想要尋個由頭好讓你離開,不是真心想那么待你的?!?/p>
“誰說我因為他難過了?”周念魚憤聲駁斥陳侃的話,“況且是他們讓我來送花的,他又憑什么趕我走?”
周念魚覺得委屈和憤怒,加快了自己的腳步,只是她就是再氣,一個患了腿疾的女子又能快到哪兒去?
陳侃一聽,就知道自己話說得不對,忙順著她改口道:“哎,是我嘴笨,您才沒有難過呢?!?/p>
陳侃慣會油滑,周念魚一時不知如何發(fā)作,木著臉試圖搶回自己的推車:“把車還給我,我自己推。”
陳侃輕巧地躲過,說:“還是讓我?guī)湍阃瓢伞!?/p>
周念魚自是搶不過他,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他身側(cè)。她自然能察覺到陳侃每次走在她身旁時都有意放慢步子,否則以她的速度怎么可能與他并肩而行。
“范小姐說得對,我不過是個跛子,陸行南就算對我還有幾分感情,也不可能會娶我。你對我好又能得到什么?”周念魚安靜了許久,突然悠悠地開口,像只是單純在陳述一個事實一樣,沒有夾雜半分情緒。
陳侃側(cè)眸看向身側(cè)的周念魚,陽光下她的膚色白皙得近乎透明,小臉上雖然有不小心染上的點點泥漬,卻顯得那雙烏黑的眼眸更為幽深。陳侃垂在身側(cè)的手微微蜷縮,忍住了想要幫她拭去臉上泥污的念頭。
算來周念魚的年紀應(yīng)是與范小姐相仿,范小姐雖然任性驕縱,卻有著屬于這個年紀的朝氣。但周念魚從來都是淡得如同冰雪初融的雪水,清凌而冰冷,陳侃在她的身上,似乎從來看不見任何對于這個世界的期待。
周念魚的話難住了陳侃,在她的目光逼視下,陳侃愣了許久都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尷尬地笑著,像個只會笑的偶人。
正是日頭初升的時候,街市上的小吃鋪子熱鬧了起來,陳侃看見她身后正煮的餛飩被掀開鍋蓋,冒著乳白的霧氣,驀地放下手中的推車,拉著周念魚對餛飩鋪子的老板揚聲道:“老楊,來兩碗鮮肉餛飩,再加兩個蔥油餅?!?/p>
“好嘞,臭小子出息了,今兒終于帶姑娘來了?!标愘?yīng)是鋪子的???,老板語氣熟稔地調(diào)侃道。
“少胡說八道。”陳侃笑罵一句。
周念魚稀里糊涂地被摁在椅子上,面前很快就多出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湯。陳侃取了兩把勺子,拿白色的布又擦拭了一遍才遞給周念魚,道:“嘗嘗,老楊家的餛飩絕對是全北平城最好吃的?!?/p>
周念魚默然地看著他,沒接。
陳侃一笑,將勺子放進碗中,再次保證道:“我不騙你。”
興許是被他眼中的真誠所打動,周念魚垂眸看向那碗餛飩,應(yīng)是大骨熬制的湯汁,濃白而鮮香,看著確實有食欲。
對面陳侃已經(jīng)抓起一個蔥油餅咬了一口,自顧自地大口吃了起來。他長得好,因此即使是這般近似狼吞虎咽的吃相,也不至于太難看。周念魚雖然吃過早飯,可一大早就接了范府的單,又勞作了許久,此時見他吃得香,突然也生出幾分饑餓來。
陳侃見周念魚慢慢動了勺子,得意地笑道:“我沒騙你吧?”
周念魚不理他,他又道:“這世道夠為難人了,人又何必苦著為難自己呢?”
陳侃說得漫不經(jīng)心,但落在周念魚耳中卻意味深長。周念魚抬眸看他,只見他依舊笑容燦爛,那樣沒心沒肺的笑容下,似乎永遠不會存在憂思和悲傷,如同冬日的太陽,坦蕩而明亮。
可這世上真有如此豁達的人嗎?
四
周念魚回到花店時,見鄰居蘭嬸站在店外張望,待見了周念魚回來,蘭嬸臉上堆著喜色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過來拉住她說:“周姑娘啊,給你說個天大的好消息?!?/p>
蘭嬸話音未落,就看見了周念魚后頭跟著的陳侃。陳侃朝蘭嬸笑了笑,蘭嬸也敷衍地扯了抹笑意,見陳侃去放車,才壓著聲低笑道:“林公子約你明晚去看戲呢,你可要好好把握?!碧m嬸說完,捂著嘴不讓那笑聲太過夸張,好像為周念魚撿了個天大的寶而感到開心。
林公子是上回蘭嬸為周念魚介紹的相親對象,一表人才,又是留洋回來的讀書人,蘭嬸慣來熱心腸,并無故意貶低周念魚的意思,但從旁人來看,林公子對周念魚來講的確是高攀了。而周念魚原以為不過是走個過場,卻沒想到還會有后續(xù)。
周念魚不語,目光落在不遠處的身影上。
陳侃將車放在了墻角下,一路走來艷陽高照,他額上出了許多汗,但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臂抹去。似是感覺到周念魚的視線,他看過來,咧著嘴笑了笑,依舊是沒心沒肺的模樣。
五
周念魚到戲院時,林公子早已等在戲院的門口,他穿著一身棕色的格紋西裝,戴著金絲邊的眼鏡,文雅而謙恭。因為店內(nèi)瑣事來晚的周念魚感到十分抱歉,林公子卻只是溫和地寬慰道:“其實我也剛到?!?/p>
周念魚微微一笑,掃見了不遠處幾個正在抽煙的人,他們穿著同樣的布衣麻褲,姿態(tài)懶散地在街旁抽著煙。陳侃站在其中,清雋的身姿尤為出眾。他正與旁人說笑,隨意地吐了口煙,一把推開了面前的人,一副要動手的架勢,其實不過虛張聲勢。同伴們發(fā)出看熱鬧的嬉笑,惹得路人都蹙著眉避開他們,如同避著一堆垃圾。
這樣的陳侃令周念魚感到十分陌生,雖然周念魚知道他是陸行南的心腹,是個混混,也知道他就該是這般模樣,可不知為何,心底驀地感到了一絲失落。
陳侃的余光感覺到一道視線,順著看去,便看見了周念魚和站在她身邊穿著西服的男人。他臉上的笑意微不可察地凝滯了一瞬,隨即便笑著朝周念魚跑去。
“念魚姐,你也來看戲?”
周念魚微微點了點頭,看了眼林公子,兩人默契地向戲院里面走——戲要開場了。
陳侃卻又繞到兩人面前,瞥了眼林公子,又對周念魚笑道:“南哥也在里頭?!?/p>
若是往常,周念魚對陸行南避之唯恐不及,但不知為何此時看著陳侃,明知他是好意,心底卻偏不想領(lǐng)情,她冷笑著說:“那又怎樣?”
陳侃吃癟,還不及再勸說,周念魚已經(jīng)同林公子走遠了。
直到散場的時候,周念魚才與陸行南在門外遇上。范小姐挽著陸行南的臂彎,眼神戲謔地在周念魚和林公子之間打轉(zhuǎn)。而陸行南黑沉的眼眸里蘊著怒火,周念魚對他視而不見,下一秒,陸行南卻突然將林公子一拳打倒在地。
周念魚沒想到他會發(fā)瘋,想去查看林公子的傷勢,卻被陸行南扯住了手臂。周念魚氣急道:“陸行南,你發(fā)什么瘋?”
“憑他也想追你?念魚,你只能是我的?!标懶心辖跻а狼旋X地說,眼底的狠厲讓人生怖。
周念魚感到天大的荒謬,她直視著陸行南,幾乎用盡全力地推開肩上的桎梏,冷笑道:“陸行南,你真是個瘋子!”
陳侃其實在陸行南動手的時候就來了,看著周念魚與陸行南劍拔弩張地對峙。只聽陸行南毫無理智地道:“瘋了又怎樣?誰敢跟你在一起,我就殺了他!”
周念魚點點頭,笑道:“好啊,你殺吧?!闭f著,她后退了一步,隨手拉過身邊站著的人,帶著決然的孤勇,踮腳吻住了陳侃的唇。
那是一個冰冷而沒有感情的吻,陳侃愣怔地看著周念魚近在咫尺的臉,看盡她烏黑眸子里的凜然,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微微蜷縮,未及體會,她已經(jīng)毫不留戀地離去。
“殺啊?陸行南,你把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殺了好不好?”
陸行南目眥欲裂地看著這一幕,看著周念魚冷冷地對他笑道:“陸行南,你真是讓我惡心透了!”
六
周念魚無畏魚死網(wǎng)破,陸行南拿她毫無辦法,最終只能氣急而去。
在跟上陸行南之前,陳侃回頭看了一眼從地上爬起來的林公子,又望向周念魚,她亦是平靜地回視他,陳侃欲言又止,終究什么也沒說。陳侃不知道的是,在他離去的那一刻,周念魚沒有半分溫度的雙眸里,閃過了淡淡的失望。
直到陸行南一行人都離去后,周念魚才慢慢回身看向林公子,歉疚地道:“你還好嗎?”
林公子的眼鏡碎了一邊,原本白凈的臉上也掛了彩。他拭去鼻下的血跡搖了搖頭,讓周念魚更加愧疚了,她低聲道:“林公子,我們以后還是不要來往了吧?!?/p>
夜色沉郁,告別了林公子,周念魚一個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心不在焉,直到離開了熱鬧的戲院才想起自己該叫輛黃包車的,現(xiàn)下走出了這么長一段路,周圍越發(fā)僻靜起來,想叫車都難了。
在經(jīng)過一道巷子口時,兩個像是喝醉酒的男人歪歪斜斜地依靠在路旁,周念魚緊張地攥著胸前的衣襟。感覺到身后有腳步聲尾隨,她立馬拔腿就跑。身后那兩個醉鬼一邊快步追著一邊笑道:“姑娘,一起玩兒玩兒唄?!?/p>
周念魚害怕極了,拼了命地往前跑,可她到底一條腿不便,眼見身后的人越來越近,周念魚慌不擇路一腳踩進了一處土坑,重重地跌倒在地。腳腕處傳來一陣劇痛,周念魚顧不上是否扭傷,掙扎著要起來時,身后發(fā)出一聲哀號。周念魚回頭,只見陳侃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將那兩個酒鬼打倒在地。
夜色下,陳侃的身手矯捷利落,那兩個酒鬼見遇到了硬茬兒,慌不擇路地逃了。周念魚仰視著陳侃的身影,他像是披星戴月而來,出現(xiàn)她的面前。
“沒事兒吧?”陳侃蹲下身子查看周念魚的腳。
周念魚搖頭,卻在陳侃碰到腳踝時“嘶”的一聲倒吸了口氣。陳侃抬頭看她,抿了抿唇,說:“應(yīng)該是扭傷了?!闭f完,陳侃突然探身過來,竟直接將周念魚打橫抱了起來。
“喂!”周念魚一聲驚呼,卻已經(jīng)被抱離了地面,為了不讓自己摔下去,她下意識地攀住陳侃的肩。
“親都親了,還介意抱一下嗎?”陳侃痞痞地朝周念魚一笑。
看著陳侃近在咫尺的臉,俊朗的眉眼如星綴其間,周念魚倏地像被什么燙到了一樣不敢再與他對視。見周念魚別扭,陳侃笑了笑,渾然不在意地說:“好啦,我知道你只是故意氣陸哥的,不會放在心上?!?/p>
陳侃坦然地抱著周念魚走回去,一路上,周念魚都垂著眼眸不說話。到家的時候,陳侃將周念魚放下便要走,卻被周念魚叫住了。
“陳侃?!敝苣铘~的聲音輕輕的,但在這樣安靜的夜里,陳侃還是聽見了。他回過頭,只見周念魚小小的身影站在門邊,烏黑的眼睛閃了閃,忐忑地望著他說:“如果我說,當(dāng)時那個人是你,讓我感到很慶幸,你會怎么樣?”
陳侃一愣,似是不解,周念魚卻已經(jīng)低下了頭不敢再看他。陳侃注意到她垂在身側(cè)的手緊緊地攥著衣擺,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一樣,說:“我喜歡你,陳侃?!?/p>
風(fēng)穿過空曠無人的街道,偶有幾聲犬吠在寂靜的夜里分外清晰。陳侃就這么愣怔地看著眼前的周念魚,想起了在劇院門前的那個吻——倉促而冰涼,卻帶著她身上獨有的馨香。陳侃抑制住想要將她擁入懷中的沖動,喉嚨干澀,張了張嘴,卻始終不知該說些什么。
周念魚許久沒等到陳侃的回應(yīng),身側(cè)的手漸漸松開了,如同她的心也被這夜風(fēng)漸漸吹冷。
“念魚姐,別開玩笑了。”陳侃僵硬地扯了抹笑意。
七
那天之后,周念魚便沒再見過陳侃。
周念魚再聽到陳侃的消息,是蘭嬸無意間提起的。那天,蘭嬸送來自己親自種的菜,隨口說道:“我就尋思著那小混混最近怎么沒來纏著你,聽西街賣餛飩的老楊說,是被人打了,傷得還挺嚴重。”
“周姑娘,不是蘭嬸喜歡管閑事,就是忍不住想勸你,你一個清白的好姑娘,還是不要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接觸比較好?!?/p>
陳侃受傷了?
蘭嬸后面的話,周念魚聽得混沌,全然沒有聽進去。
周念魚是在賣餛飩的老楊那兒打聽到陳侃的住所的。陳侃住在西街胡同里,家門前一小塊空地圍著柵欄,周念魚推開柵欄,剛要出聲叫陳侃的時候,屋內(nèi)傳來一陣激烈的爭吵。
“我說過,周念魚是無辜的,林路壬,你不要再打亂我的計劃了!”
周念魚在聽見自己名字的時候,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她覺得“林路壬”這三個字十分耳熟,半晌后想起這是林公子的名字。可他怎會與陳侃認識?很快,她又聽見了林公子的聲音。
“我打亂你的計劃?不要告訴我,你看不出來陸行南有多在乎周念魚!當(dāng)初你故意接近她的目的,不也是想利用周念魚?或許……”
林路壬的話沒說完,就被陳侃厲聲打斷:“夠了!我想怎么樣是我的事兒,我希望你不要再插手。”
他們的爭吵很激烈,還夾雜著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中間周旋。明明是炎炎夏日,周念魚卻只覺得莫名生出一股陰寒。她垂了垂眸,準備轉(zhuǎn)身離去時,林路壬正好沖了出來,身后跟出來一位樣貌清秀的女孩似要拉住他,哪知卻看見了站在屋外的周念魚,二人皆是一愣。
陳侃見他們神情古怪,亦走出探看,隨即也愣在原地。
周念魚淡淡地望了他們一眼,并不想多作停留。林路壬見她要離開,皺著眉大步上前拉住了她,質(zhì)問道:“你都聽見了?”
“路壬,你放開她?!标愘┒笞×肆致啡傻氖滞螅砬閾?dān)憂地看向周念魚。
“她聽見了就不能走?!绷致啡蓻]有理會陳侃,執(zhí)拗地拉著周念魚,眼神狠厲,已然不是那位溫文儒雅的“林公子”的模樣。眼見陳侃就要出手,一直周旋其中的女孩拉住了陳侃揮起的手臂,疾聲勸道:“陳侃,你不要沖動?!?/p>
周念魚就這么冷冷地看著他們,仿佛置身事外。就在陳侃攬著周念魚要離開的時候,身后傳來那個女孩的尖叫聲,林路壬的聲音帶著決絕道:“今天她不能走?!?/p>
周念魚與陳侃回頭,只見林路壬正舉槍對著周念魚。陳侃厲聲道:“林路壬,你瘋了?!”
“你怎么說都行。”林路壬見陳侃仍執(zhí)意要帶走周念魚,道,“別逼我。”
陳侃的目光凝視著林路壬,看見他顫抖地扣動了扳機。陳侃沒想到林路壬會真的開槍,見勢不對,迅速將周念魚拉進懷中。
“砰!”
一聲槍響驚散了屋檐上休憩的飛鳥。周念魚愣怔了許久,才慢慢地看向身側(cè)的人,只聽陳侃悶哼一聲,頓時臉色慘白。
八
值得慶幸的是,林路壬雖是氣急上頭,但終究沒有狠下心,在陳侃以身相護的瞬間,他的槍口偏了偏,子彈從陳侃的肩上擦過。
“我要上藥了,疼了你就忍些著吧。”林嬌說著,就用浸透藥水的棉布擦拭起陳侃肩上的傷。
周念魚將視線從搖曳的煤油燈火上移向?qū)γ娴膬蓚€人。陳侃坐在椅子上,肩上的血染紅了白色的衣領(lǐng),他的衣服半褪,身邊的那個女孩正俯下身子小心地為他擦藥,若不是被迫留在這里的自己顯得不合時宜,眼前的這幅畫面應(yīng)是十分和諧美好。
林嬌給陳侃上完肩上的藥,又走到陳侃背后,將衣服往下扯了扯,皺著眉念道:“我哥也真是的,明知道你在陸行南那兒受了傷,還這么沖動?!?/p>
陳侃察覺到周念魚的目光,漆黑的眼眸隔著昏黃的燈火看來。而周念魚并沒有被抓到偷窺的尷尬,見他看來,神情坦然而冷淡地與他對視著。
林嬌上好了藥,要幫陳侃穿上衣服,卻被他輕輕地避過拒絕了。林嬌不解,等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看見了與他對視的周念魚,兩人與外界間仿佛存在著一層無形的隔膜,將自己排除在外。林嬌輕咬唇,眼底隱著不甘。
“林嬌,你先回去吧。”陳侃說道,眼睛沒有離開周念魚。
林嬌出言提醒道:“陳侃,你不能感情用事。我哥說得對,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我們不能容許半點兒差錯?!?/p>
“我知道。如果你們都不信我,那以后大可自己行動?!?/p>
陳侃說了重話,林嬌到底是個女孩兒,又被一心愛慕的人如此對待,眼睛頓時就紅了,見陳侃一臉不耐煩,最終只能憤憤離去。
林嬌走后,屋內(nèi)便只剩了周念魚和陳侃。陳侃披好衣服,起身倒了杯水,因為肩上的傷口扯著痛讓他有些不便。
他將水端到周念魚的面前,道:“喝口水吧,不要擔(dān)心,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的?!?/p>
周念魚抬眸仰視著陳侃,嫣紅的唇始終緊抿著,黑白分明的杏眼里仿佛瀲滟著水光,里面翻滾的那些情緒慢慢地都變成了憤恨。周念魚想起了他們白天里爭吵的那些話,感到自己無比可笑。
原來,是故意接近她的,竟都是利用!
周念魚將臉別向一邊,不想再看見他。
九
周念魚就這么在陳侃的小院子里住了兩天,雖是在同一屋檐下,但這兩天里,陳侃每天都是早出晚歸,周念魚并沒有怎么見到他??芍苣铘~還是走不了,因為他們讓林嬌看著她。
“吃飯吧。”林嬌叫道,聲音中隱著不耐煩。
這兩日,周念魚倒是想開了,她喜歡跟花草打交道,看見陳侃院子里的兩株茉莉生了蟲害,便觀察照料了起來。聽見林嬌喊她,周念魚放下了手中的剪子,又去洗凈手才走到院子里的石椅邊坐下。
林嬌對她的順從有些意外,但見她杏眼明亮,長著一副惹人憐愛的模樣,又暗暗生妒,沒什么好氣地道:“你最好老實點兒?!?/p>
“林小姐,你似乎很討厭我。”
林嬌沒想到周念魚直接點破了她的心思,惱羞成怒道:“陸行南作惡多端,搞得北平城民不聊生。你知不知道陳侃為了得到他的信任有多難?就因為你那次在戲院門前……”說到這里,林嬌噤了聲,但還是不甘地繼續(xù)道:“陸行南就恨上了陳侃,現(xiàn)在陳侃在他面前有多步履維艱,你知道嗎?”
周念魚清清冷冷地看著她,眼底沒有絲毫溫度,她說:“可陸行南與我又有什么干系?就因為你們所以為的他對我的那一點兒‘在意,所以我就錯了嗎?”
周念魚想說的是,就因為陸行南對她的那點兒所謂的“在意”,所以她就活該被他的仇家逼得從懸崖上跳下?就因為他們所以為的陸行南對她的那點兒“在意”,所以就可以將她跟作惡多端的陸行南劃分在一起?
周念魚眸色暗了下來,沒人知道,其實她比誰都恨陸行南。是他害得她瘸了一條腿,周念魚巴不得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他??墒撬龥]有辦法,陸行南是籠罩在她頭上的陰影,任她怎么掙扎都無法擺脫。
林嬌一噎,半晌都不知道說什么。
院子的木門被推開,林嬌看去,是陳侃,而他的目光,始終不離周念魚。
“吃飯吧?!绷謰墒掌鹎榫w,神情木然地說道。
陳侃坐在了周念魚旁邊的位置,周念魚見狀起身要走,卻被陳侃拉住了手腕。陳侃看著周念魚的眼睛,目光里含著讓她無法分辨的情緒說:“吃過了飯,我就送你回去。”
十
夜半突然下了雷雨,周念魚輾轉(zhuǎn)難眠,想起店外還放著一株發(fā)財樹,怕被暴雨打壞了,準備起來去收進來。
周念魚披著衣服推開門,被外面莫名的一團黑影嚇了一跳,待她看清,卻發(fā)現(xiàn)是陳侃。
外面的雨淅瀝瀝地下,陳侃倚靠在門邊抽著煙,也沒料到周念魚會突然出現(xiàn),下意識地站直了身子,將煙摁滅。
“你在這兒做什么?”周念魚表情木木地問道。
陳侃撓了撓頭,看向腳邊的發(fā)財樹,說:“我剛才路過,見你忘了把它收進來?!?/p>
雨這般大,他夜半三更不睡覺,卻說路過,借口實在拙劣。但今晚的陳侃讓周念魚莫名地感覺到不一樣,平日里他總是明朗干凈,方才開門的一瞬間,他仰著頭望著漆黑的夜空,那種茫然而落寞的神情是周念魚從不曾見過的。
周念魚不拆穿他,點了點頭就要將門關(guān)上,一只手卻抵住了門板。
“念魚姐?!?/p>
周念魚靜靜地看著陳侃,等著他下面的話。
陳侃沉默了會兒,說:“我很高興。”
他的話來得莫名其妙,周念魚不解,問道:“什么意思?”
很高興,你也喜歡我。
只是這句話陳侃沒說出口,他深深地看著周念魚說:“我要走了?!?/p>
“去哪兒?還回來嗎?”周念魚像是突然預(yù)感到什么,雖還是冷冷淡淡,但情不自禁地泄露了幾分急切。
陳侃笑了笑,伸手輕輕揉了揉周念魚的發(fā)頂,說:“也許會?!?/p>
一陣風(fēng)攜著雨朝屋檐下的兩人撲來,周念魚情不自禁地微微瑟縮了下,陳侃收回了自己撐在門上的手,笑道:“你快進去吧,外面冷,小心著涼了?!?/p>
陳侃說完,就轉(zhuǎn)身奔進了雨幕。周念魚慌忙叫住他,道:“陳侃,你到底要做什么?”
聽見周念魚在喊他,雨幕中,陳侃回頭朝她招了招手,抹去臉上的雨水,說:“周念魚,你以后一定要幸福。”
那個雨夜和陳侃的出現(xiàn)仿佛是周念魚做的夢,因為在那之后,她又是許久沒有再見到陳侃。
直到有一天清晨,她打開店門,街上突然多了許多巡邏的士兵,蘭嬸湊過來悠悠地道:“看來是要變天了。”
北平城變天了,總督軍陸行南雨夜被人暗殺未遂,但也受了重傷,正被救治。這些周念魚都不關(guān)心,她只聽到,暗殺的亂賊已被當(dāng)場擊斃。周念魚的心一沉,跌跌撞撞地向西街胡同跑去,一路上摔了幾次都不知道疼,爬起來繼續(xù)跑。
當(dāng)她到了西街胡同里的那個小院子前,卻發(fā)現(xiàn)連院子的柵欄小門都空蕩蕩地開著,里面儼然人去樓空。
周念魚感覺自己的心也跟著空了下來。站在院子里,周念魚眼前漸漸變得模糊,張了張嘴,卻始終叫不出那人的名字。
白日的陽光通透熱烈,照進了院子里大大小小的角落,如同那個人一樣,沒心沒肺極了。
尾聲
后來,陸行南還是因為傷重,不治而亡。
有一天,范小姐來到周念魚的花店,她依舊穿著綢緞旗袍,身姿妖嬈,只是臉上的些許憔悴卻掩蓋不住,她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周念魚的花店,說:“真不知道姓陸的喜歡你什么?!?/p>
周念魚沒有理會她,低著頭繼續(xù)修剪花枝。直到面前的桌子上出現(xiàn)一只戴著白色蕾絲手套的手,周念魚才抬起頭看向她。
范小姐將褐色的信封放在桌上,臉上的表情冷冷的,道:“這是他留給你的,臨死的時候一直說對不起你,我還不至于貪一個死人的東西?!?/p>
周念魚靜靜地看著那個鼓囊囊的信封,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無非銀錢、地契,陸行南曾不止一次地要將這些給她,都被她拒絕了,他的錢,周念魚一分都不想要。
“拿走吧,我不要他的錢?!敝苣铘~說。
范小姐離開了,臨走前,她說:“周念魚,你心真狠?!?/p>
周念魚放下了剪刀,看著手里修剪好的花,突然覺得好像很多事仿佛成了上輩子發(fā)生的,什么恨與原諒,都不重要了。
只是,她的心空蕩蕩得厲害。
“念魚姐,你又在發(fā)什么呆?”耳邊突然闖進一道清朗的男聲。
熟悉的聲音令周念魚一怔,她側(cè)頭看去,那道清雋的身影立在門外的光影里,眉眼彎彎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