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藏不住

游溯之

作者有話說：寫這篇文的初衷來源于那句“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有一天，我們會遇到一個包容自己所有缺點、撫平自己所有傷痛的人，然后我們會說，我遇見了我的光。但愿我們都能找到那個人——在你都不喜歡自己的時刻，有他來愛你。

1.

大屏幕上映出宋柯舟的照片的時候，顧佳心正在給臺下放的那一圈觀賞菊花澆水。

機器人大賽還沒正式開始，在顧佳心身后駐足的參賽學(xué)生恰巧發(fā)出一聲驚嘆：“哇，我的偶像宋柯舟老師欸！”

顧佳心下意識地抬起頭，便看到了大屏幕上那張令她“魂牽夢縈”的臉。

顧佳心知道宋柯舟不喜歡拍照，這張照片明顯就是別人叫他的時候抓拍的。照片中，科大求知樓前那個頎長的身影微微轉(zhuǎn)回身，長身玉立，長眉微挑，一雙好看的桃花眼望向鏡頭，眼神帶著些許不耐煩。

這張照片當(dāng)年被放在科大的招生網(wǎng)首頁上，一度涌現(xiàn)了許多“科大男神”的迷妹，甚至將科大的男女比例追至了六比四。

他還是熟悉的那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顧佳心撇了撇嘴，收回視線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澆的水已經(jīng)多到溢出了花盆。她連忙把花盆端起來，想要把多余的水倒進別的花盆里，可沒想到盆底早已不堪重負(fù)，花泥帶著污水就這么“砰”的一聲砸在了她的腳前。

……這怎么辦？

顧佳心蒙了。

這時，一個小機器人出現(xiàn)了，小機器人一邊飛快地將地上的垃圾吸進肚子，一邊拿著一塊吸水布擦拭著污水，口中念念有詞：“抹，抹，抹?！?/p>

顧佳心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直到聽見一個冷冰冰的聲音。

“好多年沒見，你還是這么笨手笨腳，仿佛大腦發(fā)育不完全?！?/p>

果然是這個毒舌又刻薄的小冤家！

顧佳心握緊了拳頭，順著聲音看過去，宋柯舟正站在她的斜前方。他摸了摸小機器人的頭，小機器人顯示屏上便露出一個笑臉。

多年未見，宋柯舟的兩頰此刻泛著淺淡的紅，呼吸略微有些急促，似乎是匆忙趕來的樣子。

顧佳心尷尬地咧了咧嘴角：“呃，沒看到這次評委有你啊……”

“這次比賽有我的學(xué)生，我才趕過來的?！彼慰轮劭粗?，欲蓋彌彰地說道。

顧佳心干笑了兩聲，丟下一句“我去檢查一下場地”就落荒而逃。

2.

比賽結(jié)束的時候，外面正好下起了大雨。

顧佳心許久沒見過這么瓢潑的雨，她沒帶傘，站在會館門口糾結(jié)要不要沖出去打車，便感覺到有東西拽了拽她的褲腳。

顧佳心低下頭，小機器人正舉著一把雨傘看著她。

“別站在這兒擋路?！?/p>

冷冰冰的聲音打斷了顧佳心的呆愣，她一回頭，便看到了宋柯舟。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給我的？”

宋柯舟挑了挑眉：“要不呢？”

這好像是他今天第二次幫她解圍了。

顧佳心頓時覺得自己有點小家子氣，從小機器人手里拿過傘，誠懇道：“謝謝你?！?/p>

“不用謝?！彼慰轮蹧_她揚了揚下巴，“你愣著干什么，給我撐傘啊。我只有一把傘，難道你讓我淋著雨上車？”

“……”不生氣，不生氣，他就是這個脾氣，還把傘借給她來著呢……

顧佳心雙手顫巍巍地給一米八五的宋柯舟撐著傘，他走到自己的車前，打開副駕駛的門，又看向她：“雨這么大，不好打車，我送你回家吧?！?/p>

這是刀子嘴菩薩心??！

顧佳心瞬間連那一點小生氣都煙消云散了，感動地看著宋柯舟：“謝謝，謝謝。”

宋柯舟哼了一聲，坐進了車?yán)铩?/p>

顧佳心報了家里的地址，車內(nèi)就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畢竟拿人家的手短，顧佳心撓了撓頭，打破了寂靜：“你這兩年過得好嗎？”

宋柯舟那像刀子一樣的視線滑過了她，他冷哼一聲：“沒有你拖累我，我不僅吃得香，還睡得好。”

顧佳心不安地搓著手：“那、那就好……”

“主人，胡醫(yī)生預(yù)約您明天去復(fù)檢，現(xiàn)在是晚飯時間，請您牢記胡醫(yī)生的叮囑——不要總是不吃飯?！焙笞系男C器人突然開口道。

宋柯舟：“……閉嘴?！?/p>

小機器人屏幕上的圓眼睛瞬間變成了兩個“×”。

顧佳心更不安了：“你、你厭食癥還沒好？”

“好了。”宋柯舟冷冷地回道。

宋柯舟很快把她送到了小區(qū)門口，下車前，他突然問了一句：“后天的越野賽，你去嗎？”

顧佳心怔了怔：“去啊，怎么了？”

“沒事，趕緊下車，后面的車按喇叭了?！?/p>

糟糕，又是熟悉的被宋柯舟氣得上頭的感覺。

3.

顧佳心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參加那年系里組織的社會實踐活動。

她本科讀的專業(yè)是心理學(xué)，大三時系里開展了一個暑期社會實踐活動，是與需要的同學(xué)進行心理訪談。因為她和宋柯舟都是C市人，系里便理所當(dāng)然地把宋柯舟分給了她負(fù)責(zé)。

她拿到宋柯舟的心理健康測評表，上面是一片空白，但是他的母親已經(jīng)向?qū)W校提供過他的病歷證明。

顧佳心看著上面的“厭食癥”，瞬間一個頭兩個大。

這病怎么治？光跟他訪談能談好嗎？該不會要喂他吃飯吧？

但是，顧佳心聽說過宋柯舟，他是A大的學(xué)生會副主席，也是數(shù)學(xué)系萬年不變的年級第一，迎新大會上的驚鴻一瞥，都叫她驚為天人。

可是系里確認(rèn)宋柯舟需要幫助，顧佳心也只能將信將疑地接受，在回家第三天按響了他家的門鈴。

宋柯舟不在家，他的家里人告訴她，他在終南山。

顧佳心找到宋柯舟居住的小院時，他正在試驗機器人。山風(fēng)揚起他額前的碎發(fā)，少年清澈的眼專注地望著飛起來的小機器人，操縱遙控器的手骨節(jié)分明。她就在門外呆呆地望著風(fēng)慢慢盈滿他的襯衫，襯衣下的那具身軀顯得更加單薄、瘦削。

小機器人頭上轉(zhuǎn)著螺旋槳，在天空盤旋了片刻，突然墜了下來，砸在了顧佳心的頭上。

顧佳心捂著頭“嗷”地叫了一聲，小機器人順著滾到了地上，一邊發(fā)出聲音：“不明生物侵入！不明生物侵入！”

顧佳心尷尬地抬起臉，宋柯舟果然注意到了她，皺著眉說：“你在干嗎？”

她不敢相信宋柯舟此時的態(tài)度：“我被你的機器人砸到了頭欸！”

“以正常人的反應(yīng)速度，應(yīng)該能在它下墜的時候就及時后退吧，反應(yīng)再快點，甚至能接住它。”宋柯舟過來撿起機器人，細(xì)心地抹去它身上的灰塵，神情居然有幾分柔和。

那她剛才不是看他看呆了嗎……

顧佳心噎了一下，擠出一個微笑：“我是B大心理系的，今天是來……”

回應(yīng)她的是“砰”的關(guān)門聲，少年冷冽的聲音還飄浮在空氣中：“我忙著修我的機器人，你改天再來吧?！?/p>

顧佳心差點沒氣得背過氣去，心想著不伺候了就憤憤離開，但是，氣消了又想起自己的實踐學(xué)分，只得厚著臉皮再次登門拜訪。

嗯，他是病人，她才不和病人一般計較。

4.

青少年航模賽預(yù)熱之后，緊接著開展的就是全國無人機越野錦標(biāo)賽。

顧佳心所在的公司是大賽主辦方，她是活動策劃，一向跟著大賽天南海北地走，今年的比賽地點偏巧就選在了C市終南山。

因為工作后疏于鍛煉，大學(xué)時天天爬上爬下的終南山，顧佳心現(xiàn)在爬到一半就已上氣不接下氣，看見遠(yuǎn)處的涼亭猶如看到了再生父母。

她拖著步子走進涼亭，才發(fā)現(xiàn)涼亭里還有另一個人。

山間風(fēng)過，葉片沙沙作響，宋柯舟身后是翠綠綿延的山林，襯得他更是神清骨秀。

“你怎么在這里？”顧佳心脫口而出。

“無人機比賽，不先請我，難道先請你？”宋柯舟面無表情地回復(fù)。

對哦，他可是高科技產(chǎn)業(yè)最閃亮的那一顆星，號稱“拉高高新區(qū)平均智商的男人”。

涼亭內(nèi)的氛圍有些尷尬，顧佳心沒話找話：“你還住在這里？”

“嗯?！?/p>

“新新還在你家嗎？”就是第一次見面摔在她面前的那個小機器人，之前宋柯舟給它取了這個名字，她還多次抗議過，但他說這個的寓意是“新技術(shù)，新功能”，她也只能作罷。

“嗯，現(xiàn)在的是新新十五號?！?/p>

涼亭內(nèi)的氣壓讓顧佳心不敢再待下去，忽略酸軟的腿，她站起來告別：“那我先走了?！?/p>

“等等?！彼慰轮劢凶∷?，目光清清淡淡，“你拿走我那幾本書，什么時候還回來？”

那不是送她的嗎？她有點蒙，但看到宋柯舟理直氣壯的樣子，只得自認(rèn)理虧： “我、我比賽結(jié)束后給你送過來吧？”

宋柯舟的臉突然更黑了，冷冷地橫了她一眼，扭回身繼續(xù)看起了風(fēng)景。

顧佳心有點摸不著頭腦。

她想了想，精裝的天文圖冊，好幾本都是典藏版，加起來確實價格不菲，宋柯舟肯定是怕她再次跑得不見蹤影，讓他沒處找債主，臉色才變得那么差。

首日的比賽項目是救援賽，比賽內(nèi)容是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找到在山上各處擺放著的“被困者”，數(shù)量多者獲勝。顧佳心是A線的負(fù)責(zé)人，負(fù)責(zé)檢查從A1到A5的人偶情況和監(jiān)督經(jīng)過的參賽無人機。

當(dāng)她一腳踩空掉進坑里，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機落在了休息室的時候，內(nèi)心是崩潰的。

記憶中，她大學(xué)的時候也曾在終南山落入過這樣的坑里。

為了實踐學(xué)分，她采取了死皮賴臉的戰(zhàn)術(shù)，天天來宋柯舟的院子里報到。他傲慢又毒舌，常常把她氣得懷疑自己得了躁郁癥。

那時候宋柯舟的失眠癥和厭食癥都很嚴(yán)重，因為天生皮膚白，更顯得眼下淺淺的青色驚人，即使瘦得形銷骨立，但他骨相好，依舊是令人驚嘆的好看。

學(xué)校要求被訪談?wù)叨ㄆ谔顚懬闆r表，作為暑期實踐評分的依據(jù)，毫無進展的第一周過去，顧佳心猶猶豫豫地把表遞給他，他直接丟下兩個字：“不填?！?/p>

這人的心估計是千年寒冰做的，一個星期都焐不熱，顧佳心氣得七竅生煙，拿起表，轉(zhuǎn)身就走。

下山的路上，她越想越氣，到了車站便直接坐上了去宋柯舟家的公交車，打算去和他的父母“告狀”。

她到了鏡明湖別墅區(qū)，按著記憶找到宋柯舟家的門，按響了門鈴。

仆人很快出來開門，旁邊的小花園里一陣歡聲笑語，她看見宋柯舟的母親攬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孩，正舉著碗筷給他喂紅燒肉。

這么大了還要人喂？！

顧佳心突然想起學(xué)校里的流言，說宋柯舟的母親插足別人的婚姻，借著肚子里的孩子擠掉原配嫁入豪門，宋柯舟也便成了多余的那一個。

仆人一臉疑惑：“您找誰？”

顧佳心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后退了幾步：“找錯了，不好意思?！?/p>

她突然想起來那張病歷證明上宋柯舟的出生日期。

今天是他的生日。

5.

顧佳心帶著小蛋糕回到終南山，爬到半山腰的時候下起了雨。她沒帶傘，只好把蛋糕抱在懷里，一路小跑到宋柯舟的家門口。

院門依舊敞開著，堂屋亮著燈，門從里面鎖著，顧佳心便歪過頭來敲了敲旁邊的玻璃。

宋柯舟從書桌抬起頭，看見她，皺了皺眉。

顧佳心舉起手里的蛋糕，另一只手指了指門鎖，表情夸張地沖他擠眉弄眼。

沒想到宋柯舟冷著臉擺了擺手，接著彎下腰，整個人都消失在了書桌后面。

怎么會有這么冷酷無情的人??！

顧佳心有些喪氣，打算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旁邊的門被打開了，出來的是新新。

新新身上貼著笑臉的表情貼紙，捧著一把雨傘，把雨傘扔在她的腳邊，又飛快地進屋關(guān)上了門，生怕她進去似的。

但是顧佳心窺到了那個總是冷著臉的少年內(nèi)心溫柔的一角，她把臉趴在玻璃上哈氣，哈出白色的霧后，用手指在上面寫：“生日快樂?！?/p>

她還在后面畫了個笑臉，接著大聲說：“蛋糕給你放在門口啦，我護在懷里，都沒濕的！”

說完，她的臉又紅了紅，怎么像邀功似的。

山間的風(fēng)雨愈來愈大，顧佳心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下山的石階走，被雨傘扯得東倒西歪。

急促的雨聲中，她仿佛出現(xiàn)了幻聽。

“顧佳心！”怎么會有宋柯舟的聲音？

她回過頭，便看到了雨中那個熟悉的身影，宋柯舟面容蒼白，看見她的時候，仿佛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因為錯愕，她手中的傘被風(fēng)刮得脫手而出，她下意識地去追，腳下一空，便落進了坑里。

“顧佳心！”

顧佳心被驚醒，抬起眼便看到了宋柯舟向下張望的臉。

如果不是現(xiàn)在的宋柯舟氣質(zhì)更為成熟，顧佳心差點以為自己穿越回了過去。

宋柯舟在上面皺著眉：“掉進去也不求救，還躺在里面睡覺？你以為自己是種子，埋在土里就能發(fā)芽嗎？”

顧佳心訕訕地道：“我沒帶手機?！?/p>

宋柯舟把繩梯綁好，撐著邊緣便跳了下來，接著蹲下，朝顧佳心露出了后背。

顧佳心愣住了，宋柯舟有些不耐煩：“你腳崴了還能自己爬？”

她摟住他的脖子，有些擔(dān)心：“真的可以嗎……”

“我現(xiàn)在身體比以前好多了，你別瞎操心。”宋柯舟扶了扶她的腿，攀著繩梯三下五除二地爬了上去。

上去之后，宋柯舟依舊沒放下她，她看路線應(yīng)該是去他家，于是把臉埋在他的肩頭，眼底不知怎么就有了淚意：“宋柯舟，我剛剛夢見你了?！?/p>

“那時候你跑過來，接著就跟我一起跳進了坑里。”

宋柯舟跳下來后，淡定地跟驚呆的她說，手機沒信號，他沒那么大力氣拉她上去，只能下來陪她一起待在坑里。

顧佳心的聲音悶悶的：“你那會兒瘦得像一張紙，我特別擔(dān)心一陣風(fēng)過來，你就被吹跑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后來雨小了，終于有了信號，你才打電話叫119把我們救上去。你發(fā)了一周的燒，我終于能進你的屋子了，每天過來照顧你?！鳖櫦研膭倓偙惑@醒，腦子還有些迷糊，幾乎是想到什么就脫口而出，“看你這些年過得很好，我就放心了?！?/p>

宋柯舟忍了忍才沒把顧佳心丟下去，聲音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你現(xiàn)在說這些是什么意思？當(dāng)初是你非要闖進來，也是你讓我再也找不到。”

顧佳心好久沒回答，宋柯舟按著火氣回頭看她，她的臉靠在他的肩上，閉著眼，表情靜謐，竟然是又睡著了。

6.

宋柯舟的心里有火，給顧佳心處理傷勢的時候便非常不客氣，把她疼得嗷嗷叫，仿佛山間趁滿月變身的狼人。

“下來走走試試?！彼慰轮凼栈厥郑氐?，“一起吃個飯再下山吧。”

陪宋柯舟吃飯是個世界難題，怪只怪事隔多年，顧佳心好了傷疤忘了疼，又自投羅網(wǎng)地坐在了宋柯舟的對面。

不過，宋柯舟還算長進了些，不會寧愿低血糖暈倒也一口飯都不吃，只是碗邊堆起來的菜快摞成了金字塔。

顧佳心看他有一下沒一下地夾起兩粒米塞進嘴里，一心全在怎么把茄子、豆角和肥肉堆得精致美觀，不停地用筷子調(diào)整著造型，無奈又好笑。

“這么大年紀(jì)了，還挑食？”她夾了一塊茄子放進宋柯舟的碗里，“地三鮮不好吃嗎？我最喜歡吃的就是茄子、豆角和五花肉了?！?/p>

宋柯舟抬起眼看她，眼角飛揚，嘴角扯起一抹哂笑，卻不是反駁她說他年紀(jì)大：“最喜歡就是只能喜歡一個，喜歡這么多個，才不叫最喜歡?！?/p>

“那你最喜歡什么？”顧佳心摸了摸鼻子。

“我最喜歡新新啊?！?/p>

顧佳心的心猛地一跳，宋柯舟卻彎下腰摸了摸腳邊的小機器人：“還是新新好，至少不像人會不告而別?！?/p>

這句話怎么感覺含沙射影呢？

顧佳心干笑了兩聲，給宋柯舟夾了一筷子蔥：“吃飯，菜要涼了?！?/p>

宋柯舟不說話了，顧佳心偷偷地瞥他，他的表情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捏著筷子的手骨節(jié)分明。

“明天總決賽，我會去頒獎?！彼慰轮蹧]頭沒腦地丟下一句，從地上拎起擦桌腳的新新，打開門走了出去。

顧佳心看了一眼，宋柯舟的碗干干凈凈，連一粒米都沒剩。

為期三天的無人機越野錦標(biāo)賽終于落下了帷幕，山中下起了小雨，氣溫有些低，顧佳心頂著濕漉漉的外套爬上山，風(fēng)一吹就冷得打了一個哆嗦。

比賽結(jié)束，頒獎的事與裁判無關(guān)，同事們叫她一起下山回家，她想起宋柯舟的話，頂著同事看傻子的目光，冒雨爬上了山頂。

遠(yuǎn)處的領(lǐng)獎臺上，宋柯舟正在給獲獎選手戴獎牌，顧佳心的頂頭上司正站在旁邊給他撐傘。

上司的啤酒肚頂?shù)搅怂慰轮鄣谋?，宋柯舟最討厭肥肉，回頭涼涼地看了一眼。

上司連忙笑著道歉，宋柯舟又扭回頭去，顧佳心卻忍不住笑出了聲。

頭頂?shù)挠甑瓮蝗槐徽谧。櫦研霓D(zhuǎn)過頭，身邊站了一個又高又瘦的美人，對上她的視線，便溫柔地一笑：“柯舟擁有這樣的成就，市長見到他，都要恭敬三分?！?/p>

顧佳心知道她是江伽柔，本科時和自己都是B大的，讀碩士時去了一所常春藤名校。她也是宋柯舟的助理，他們兩人一同出現(xiàn)的時候，總會引發(fā)一陣有關(guān)“般配”的贊美。

上過宋柯舟的課的女學(xué)生無一例外是他的迷妹，顧佳心逛過科大的論壇，有女學(xué)生感慨：“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也是天上人，只有江伽柔這樣的人才配站在宋老師的身邊?！?/p>

此刻江伽柔站在顧佳心的身邊，渾身上下都透露著知性、高雅的氣質(zhì)，而她雖然和宋柯舟本科時在同一所大學(xué)，后來卻挑了一個和心理學(xué)八竿子打不著的工作，四年的努力付諸東流，在平凡的工作上泯然眾人。

宋柯舟與她越來越遙遠(yuǎn)了。

顧佳心低下頭，想要掩飾眼里涌起的霧氣，肩上突然一沉，一件溫暖的外套蓋了上來，有淡淡的雪松香涌入鼻尖。她錯愕地轉(zhuǎn)頭，宋柯舟站在她的身邊，皺著眉：“沒帶傘嗎？”

“突然下雨……”顧佳心披著他的外套，臉頰有點發(fā)燙。

宋柯舟向江伽柔伸手：“把傘給我吧?！?/p>

江伽柔把傘遞給他，沖顧佳心笑了笑，轉(zhuǎn)身飛速走進了不遠(yuǎn)處放東西的雨棚。

顧佳心不大想用江伽柔的傘，尤其是看到他倆似乎很熟，于是別別扭扭地開口：“這不太好吧?！?/p>

“有什么不好？我只是讓她物歸原主，她自己有帶傘?！彼慰轮蹧]領(lǐng)會顧佳心的意思，剛剛顧佳心披著外套跑上來，不停地打著哆嗦，他也不管工作人員催他，把自己的傘拿來遞給江伽柔，又指了指顧佳心，才放心地去頒獎。

宋柯舟剛想說什么，顧佳心的上司帶著江伽柔走了過來，聲音洪亮：“宋老師，沒想到您的助理江小姐這次也賞光蒞臨。我聽說您不久后就要跟著江小姐一起出國做課題了？”

江伽柔笑道：“對，劍橋大學(xué)邀請我們一起研究智能無人機，那邊的實驗室是世界上最先進的，肯定能獲得舉世矚目的成果。”

顧佳心的心猛然一沉，忍不住抬頭望向宋柯舟。他的下頜線條流暢，喉結(jié)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滾動，盡管時隔多年，她的心跳依舊被他牽動。

“不如我們?nèi)ソK南山行館小聚一場，您和江小姐也好給我們的賽事提些建議?！鄙纤窘K于注意到了顧佳心，皺了皺眉，“你在這里干什么？不都沒你們什么事了嗎？”

“不好意思，我和她還有別的事?！彼慰轮鄣匦α诵?，替顧佳心把即將滑落的西服外套緊了緊，“我們走吧?！?/p>

顧佳心的心跳得飛快，走出幾米，宋柯舟說道：“我的書，你該還給我了吧？”

“……”原來是這件事嗎？

是啊，他都要出國了，以前的事情應(yīng)該都清算清楚才對。

7.

顧佳心本來都做好了和宋柯舟遠(yuǎn)隔重洋，再不相見的準(zhǔn)備，所以當(dāng)?shù)诙焖哌M會議室看到講臺上的人時，差點被門口的地毯絆倒。

宋柯舟正在拷貝PPT，長長的羽睫輕輕地扇動著，投下忽明忽滅的陰影。似乎是感受到她的視線，他抬頭看了她一眼，又視而不見地低下了頭。

他理她，她不痛快，他不理她，她也不痛快，她暗罵了自己一通沒出息，坐在了離他最遠(yuǎn)的位置。

宋柯舟今天是應(yīng)邀前來講解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前景的。

正如傳言那樣，聽過宋老師的課的女學(xué)生，無一例外會變成他的迷妹，顧佳心看到身邊同事的臉上浮現(xiàn)一層紅暈，托著腮滿眼冒紅心：“宋老師真是有魅力，拿遙控器的那只手簡直太好看了吧，要是這只手能來握我的手，我就再也不洗手了……”

宋柯舟突然放下遙控器，朝她們這邊走了過來，同事一臉蒙，正打算伸出手，宋柯舟的手卻覆在了旁邊的顧佳心的額頭上。

“你在發(fā)燒?！彼慰轮郯櫚櫭?，拉住顧佳心的手，把她拉起來，“我?guī)闳メt(yī)院?！?/p>

顧佳心呆滯地望著他，剛想推托，眼前卻一黑，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眼，看到了他臉上難掩的慌張。

顧佳心醒來的時候，鼻間是淡淡的雪松香和消毒水味。

宋柯舟坐在床邊，正在削一個蘋果，蘋果坑坑洼洼的，如同在受凌遲酷刑。

“給我削的？”顧佳心開口，嗓子啞得嚇了自己一跳。

宋柯舟淡淡地睨了她一眼，她本以為他會說“做夢”之類的，沒想到他直接把蘋果塞進了她的手里：“吃吧。”

這個蘋果真是慘不忍睹啊……

顧佳心就義一般要把蘋果塞進嘴里，病房的門突然被敲響了，宋柯舟走過去開了門，卻沒讓來人進來：“有什么事嗎？”

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顧佳心沒聽清，直到門外的人激動地抬高了聲音。

“柯舟，劍橋的機會很難得，你就這么放棄了嗎？”是江伽柔。

宋柯舟冷淡道：“我不需要，你回去吧，顧佳心要休息了?！?/p>

“顧佳心，又是顧佳心！”江伽柔的音量有些失控，“你以前也為她放棄了出國讀研的機會，但是她還不是甩你像丟掉垃圾一樣！你根本沒有必要——”

宋柯舟打斷了她：“江小姐，這是我們之間的事。”

說完，宋柯舟便不客氣地關(guān)上了門，轉(zhuǎn)過身正好對上目瞪口呆的顧佳心。

“你、你干嗎為我放棄出國？”

宋柯舟別開臉：“那么久以前的事，我記不清了?！?/p>

顧佳心被他的表情嚇得有些訥訥：“呃，劍橋挺好的，你怎么不去……”

宋柯舟猛地看向她，她第一次看到他清冷的眼瞳中明顯的受傷，一時說不出話。

他好像在咬著牙根說話：“顧佳心，你是不是沒有心？”

“我的感情，就只配被你棄若敝屣嗎？”他輕笑了一下，“我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才會又讓你來踐踏我?！?/p>

說罷，宋柯舟轉(zhuǎn)身離開了病房，門摔上時，玻璃都震了震。

8.

因為宋柯舟的那段話，顧佳心整整一夜都在輾轉(zhuǎn)反側(cè)。

他為她放棄出國，還有他說他的感情……有太多事情模糊不明，亟待她弄清楚。

顧佳心身體底子好，當(dāng)天下午便出了院，直奔終南山。

堂屋里亮著燈，燈光透過玻璃，曖昧而溫暖，像極了兩個人終于真正靠近的那一天。

但是，任憑她怎么拍門呼喚，宋柯舟都坐在里面無動于衷，中間新新還從天窗飛出來給她送了一杯水。

也就是這杯水，讓顧佳心確定了宋柯舟還是那個外表冷漠、內(nèi)心溫柔的少年。

她在窗戶上哈氣，用手指在水霧上一筆一畫地寫：“我喜歡你。”

顧佳心敲了敲玻璃窗，宋柯舟冷淡地抬起頭，看清玻璃上的字，猛地站起身走了過來，一把拉開了窗戶：“顧佳心，你還想怎么折騰我？”

他皺著眉，眼里卻是柔軟的悲傷，她當(dāng)初到底是多笨，才沒有看懂他單單會對她露出的溫柔眼神？

顧佳心的眼睛酸酸的：“宋柯舟，對不起，當(dāng)年不告而別是我不對?！?/p>

她是在大四那年知道自己有家族遺傳性精神病的。

所以母親在她的記憶里才會總是神志不清的模樣。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便去世了，顧爸傷心欲絕，艱難地把她撫養(yǎng)成人，身體卻沒過幾年也垮了。

她常常跟宋柯舟講《Anthem》中那句歌詞“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可是假如她不能給他帶來光，只能帶給他更深的裂痕，她該怎么辦？

那年的雪下得紛紛揚揚，她幾乎一整天都待在終南山，陪宋柯舟一起泡在書房。他在書桌前計算偏積分，她在壁爐旁讀英語原著，時光溫暖而安寧。

有天傍晚，他和新新一起送她下山，新新突然冒出一句：“媽媽，再見！”

宋柯舟輕輕地踹了旁邊的新新一腳，林下漏月光，落在他白皙的臉上，是明顯的惱怒：“我明天要去劍橋上寒假交換課程了，你別來了。”

她那時沒有分辨出他惱怒中夾雜的羞澀，而是在一周后收到了江伽柔送來的書：“柯舟收到了劍橋的offer（通知書），這兩本書是他給你的?！?/p>

她一臉茫然：“為什么送我這些？”

江伽柔微微一笑：“可能是覺得你懂得太少，和他沒什么共同語言吧?！?/p>

是啊，她不像江伽柔那樣知性大方，又聰明漂亮，還能和他一起去劍橋做交換生，她甚至可能連僅有的溫暖都沒辦法給他了。

這幾本書由江伽柔送來，更是讓她心里難受，既然以后天各一方，她便在那一刻決定放棄。

顧佳心絮絮叨叨地講完這些往事，抬頭便看見宋柯舟黑沉沉的臉，有些心虛：“我、我以為你不會喜歡我……”

“意思是，你沒看到書里夾著的信？”

顧佳心一臉茫然：“什么信？”

宋柯舟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是江伽柔藏起來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沒事?！?/p>

那是告白的信。

他和她遠(yuǎn)隔重洋后才發(fā)覺一個人的孤獨，深夜有感而發(fā)，寫了信。因為他被導(dǎo)師留下來多跟一個項目，他便讓先回國的江伽柔把信帶了回去，里面的酸文酸字現(xiàn)在想起來有些黑歷史的意味。

顧佳心還想問什么，宋柯舟轉(zhuǎn)移話題道：“所以，你就不告而別嗎？你能包容我的裂痕，我當(dāng)然也能包容你的。”

顧佳心眼淚汪汪，宋柯舟終于走了出來，把她拉進了自己的懷里：“別哭了?！?/p>

新新也過來湊熱鬧，蹭著顧佳心的腿：“媽，媽，媽！”

顧佳心靈光一閃：“原來之前新新對我說的不是‘抹布的‘抹？”

“當(dāng)然不是。”宋柯舟無可奈何地翻了個白眼，“所以，顧佳心女士，你愿不愿意當(dāng)新新的‘媽？”

“以后，在你都不喜歡自己的時刻，有我來愛你?！?/p>

對宋柯舟來說，兩人的緣起要比顧佳心想象中的早得多。

那是一個總是去快餐窗口打包地三鮮的女孩，他常常聽到她對隨行的人說：“我最喜歡茄子、豆角和五花肉了?！?/p>

那樣熱情洋溢的聲音，溫暖又真誠，讓人忍不住羨慕她口中“最喜歡”的那些東西。

所以，他總是跟在她身后打飯，坐在她的不遠(yuǎn)處，看著她吃飯的樣子，才能真正地感覺到這個世界鮮活而可愛。

——屬于他的可愛。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