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奶奶

林少雄

關(guān)于童年的記憶總是停留在一幅水稻插秧的圖景：立夏前一個斜風細雨的清晨，天剛蒙蒙亮，隱約看得見遠處的石板橋，不時傳來清脆歡快的蛙聲，為靜謐的稻田平添了幾分生趣。三五個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低頭彎著腰，一手把著青秧，另一手撮幾株秧苗，身體一步步往后退，小腿旁漾起一圈圈小小的漣漪。半晌功夫，橫成行、豎成列，鏡面一樣的稻田里便整整齊齊地插滿了一株株秧苗，像是等待檢閱的儀仗隊。嫩葉上還掛著水珠隨風搖曳，水蜘蛛、小蝌蚪穿梭其間，優(yōu)哉游哉。不遠處傳來姨奶奶洪亮略帶急躁的喊聲：“大家抓緊干活哪，一會兒太陽該出來了?！睍r光如水，轉(zhuǎn)眼一晃過去二十多年了。

姨奶奶是我奶奶的大姐，整整比奶奶大十一歲，原是建筑公司退休職工。上世紀九十年代鄉(xiāng)村插秧的田園風光固然怡人，但其實所有農(nóng)活里插秧是最辛苦的，一天下來腰酸腿疼，常人難以忍受。萬萬沒想到姨奶奶插秧速度并不亞于年輕人。那時她六十有余，年歲漸增卻脾氣愈發(fā)暴躁，內(nèi)心不服老，每到農(nóng)忙時總要搭把手。家人們不讓她來，她反倒有些生氣。

或許順應(yīng)天命、活到善終是上天對一個人最好的優(yōu)待。江南五月，梅雨連綿，母親來電說姨奶奶于2020年5月21日在睡夢中去世了，器官衰竭，沒有病痛，享年88歲。由于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全家留在鎮(zhèn)江沒有回去過年。春節(jié)過后聽聞姨奶奶的身體大不如前，目光迷離，日漸消瘦，后來更是認不清身邊的親人。大概是古人所謂“油盡燈枯”吧！這個瘦弱精明、脾氣古怪的農(nóng)村婦女走完了剛烈又執(zhí)拗，遇事不服軟的一生。

每個人都會以自己的方式走完冷暖自知的人生。母親說一個88歲的老人家在農(nóng)村去世應(yīng)是喜喪，不必太哀痛。哪知待我生出惦念之心卻驚悉去世的消息，心中仍不免悲傷難抑。中國人和祖輩的關(guān)系常常有兩個極端：要么沒什么感情，要么感情深摯隔代親，我屬于后者。除了兩家三代人之間平時走動頻繁，保持著珍貴的情義外，主要姨奶奶從小看著我長大，還有一手好廚藝，喜歡做紅燒魚、紅燒肉給我吃，格外關(guān)愛我。

姨奶奶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老太太，個頭矮小，白發(fā)雜亂，面容剛毅，尤其喜歡熱鬧，大老遠就能聽到她響亮的聲音。姨奶奶1932年出生在福建沿海一個貧苦人家，姐弟三人，她是長女，下面還有弟弟妹妹，取名黃玉治。名字初衷取義溫潤如玉，但她從小有點男孩子直率沖動的性格，家里人都喚作“玉哥兒”。聽說幾歲時她的父親下南洋謀生，歸途中遇到臺風不幸葬身大海，尸骨無存。雖然在沒有父親的庇護下長大成人，但家里農(nóng)活樣樣精通。年輕時還曾響應(yīng)政府號召參加修建家鄉(xiāng)的紅山水庫，挑土壘石，護欄打樁，可謂雷厲風行，不讓須眉。

姨奶奶沒有正式上過學，但口算非?？爝€識得幾個字，骨子里面非常重視讀書。在60年代，她的二弟，我們喚之為二叔公，從小品學兼優(yōu)，自強不息，一路上都是學霸，考上了當時的福建師范學院?？上轃o頂梁，家無斗米，婦孺老幼實在難以供他上大學。出嫁的姐姐連夜趕來支撐這個家徒四壁的家庭，毅然承擔起二叔公大學的全部費用。后來二叔公也非常有出息，畢業(yè)后他成為一名出色的中學教師，在當?shù)刂袑W培養(yǎng)了許多優(yōu)秀人才，被鄉(xiāng)親們稱頌一時。他還能寫一手好書法，每到春節(jié)村里家家請他寫春聯(lián)。姨奶奶為此常常自豪，經(jīng)常告知兒孫輩：人活著最重要的是有骨氣，有志氣。只有好好讀書，才能改變農(nóng)村孩子的命運。

姨奶奶樸實真切的鼓勵成為我少年時挑燈夜讀的精神動力，2005年高考我也考上省屬師范大學，畢業(yè)后在“211工程”大學深造，直至如今在江蘇高校任教。2014年暑假，遠在他鄉(xiāng)工作的我買了一個入門級照相機，回家正好給她照了一張全身像，她神情異常激動，身子盡量坐得端正，高興地說道：“雄仔呀，我有幾十年沒有照過相，真沒有白疼你，趕緊洗一張給我。你放心，我一定活到你成家立業(yè)，準備大紅包見見你未來的媳婦?！痹俸髞硭晔乱迅?，家人不讓出門，假期過后我又開學返校，未承想競成永別，陰陽兩世。

在貧苦動蕩的歲月里，出嫁后的姨奶奶一共生過四個子女，夭折了三個，其中一對雙胞胎男孩咿咿呀呀都能說話了。失去孩子的痛苦對她打擊特別大。農(nóng)村里迷信傳言天狗食月，孩子是被天狗奪走，命中無子。終于好不容易有了小女兒，但也總是莫名生病，她偏不信命到處求醫(yī)問藥，精心照顧幼女最終長大成人。姨奶奶一生經(jīng)歷較為坎坷，同時主要缺乏至親關(guān)懷。她幼年失怙，壯年接連喪子，老年喪夫?？上攵呐畠撼蔀樗砟昃裆衔ㄒ坏囊揽?。

在我看來，姨奶奶是個烈性子，暴脾氣，說一不二，生起氣來像憤怒的公牛，因此母女間的矛盾在她晚年時愈演愈烈。追根溯源，主要原因是姨奶奶退休后在家閑不住，個性強勢還喜歡管事。導(dǎo)火線便是上世紀90年代各大醫(yī)院洗滌床單被褥并沒有全自動專業(yè)化，那時完全靠人工水洗。她不嫌臟累，堅持要去醫(yī)院從事洗滌工作。但事與愿違，她唯一的女兒本身家庭條件好，苦口婆心勸她在家頤養(yǎng)天年。她一意孤行不肯聽，女兒勸說無效，為此勢同水火大吵幾次，20年間漸漸關(guān)系疏遠。千禧年之后，各大醫(yī)院全面實行機器洗滌自動化，姨奶奶的工作使命自然就結(jié)束了。生命最后的十年里，她常常到母親家來閑話家常，不時大包小包，買了很多便宜衣物又穿不了。母親為此十分煩惱，扔了可惜，不扔占地方，三番五次勸她不要浪費錢。

2018年暑假，年過八旬的姨奶奶自己出門閑逛摔一跤，右側(cè)髖骨摔裂，動彈不得。家中一片狼藉，居然連枕頭都找不到。在這種情況下，75歲高齡的奶奶主動去照顧她的起居生活。本以為從此可能癱瘓臥床，未料三個月后骨縫自然愈合，只是要拄著拐杖慢慢走路。她死要面子不想再麻煩別人，堅決要求去養(yǎng)老院安度晚年。聽說她在養(yǎng)老院生活還蠻習慣，常和院里其他老人顯擺以前的風光，只是女兒并不常來探望，有些落寞。至今還記得養(yǎng)老院門口掛著一副對聯(lián)：兒女大可為國忙行孝有我，爹娘都能若仙閑盡心如您！

一生愛體面的姨奶奶即便到了彌留之際，只見她端坐在床邊，喘著粗氣，用嘶啞的嗓音禮貌地說道：“今天你們怎么都來了，我好得很呢，大家都早些回吧，不然一會兒回家坐不到車。謝謝大家！”親戚們怕是許久不見生分了，豈知她早已認不得朝夕相處的親人。

姨奶奶在被送去養(yǎng)老院之前發(fā)生一件蹊蹺事。有一天大清早，行動不便的姨奶奶輾轉(zhuǎn)兩個小時的公交車來到我家。當時因為周末大家都還在睡覺，她進門義憤填膺地說，村里有個60多歲的糟老頭盯上她，有時偷偷跟著她去散步。她不僅不害怕，還專門在拐杖底下打進一個兩寸長的大釘子。如果碰到跟蹤的老頭準備一棍子打死他，絕對要他好看，準是覬覦我的退休金。我們嚇得心驚肉跳，連忙勸她別干傻事。后來聽鄰居說那老頭早些年就得病死了，純屬無稽之談。仔細一想，可能因為缺乏安全感，疑心病越來越重。當天骨灰安葬到祖墳，下山時突然下起了大暴雨，河水漫過了木橋，眾人趟水過橋時，水面上競跳出了一條倔強的鯉魚，煞是令人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