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博文
太? ?歲
三十六犯太歲,不該再玩刀。擺脫浪子性格,叫歲月磨一磨,拋卻光華那面,做個孝子。
你可知,江湖上,本命年行走江湖者,不多。
你應(yīng)蟄伏,知曉不。
知曉。
算命師的話如武昌城外垂柳,給十月反常的暖風熏到搖搖欲墜。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對武昌來講行不通,楚地自古無春秋,漫長的苦夏后便步入異常凜冽的嚴冬。
久旱必有雨。
嚴鋒叼著根哈德門香煙,坐在路邊茶館,揩汗的同時,一對尖眼緊盯道路兩旁。這類露天茶館,常被過往車馬踩踏,揚起半人來高塵土,武昌城就這點不好,亂。
撇去不遠處湖廣總督府邸,黃鶴樓周邊官道,幾乎沒什么路能納得住腳。
打黃鶴樓向北,途經(jīng)六渡橋,長江的水聲拍岸,激起岸上礁石,常年如此,陣陣水花經(jīng)不起風浪翻騰,岸邊的沙灘上,聚起無數(shù)白色泡沫,日光加蓋其上,倒也不失為一道景致。
窮人家的景致。
此中滋味,嚴鋒深知。
自記事起,他便無數(shù)次來到六渡橋畔,于水中嬉鬧,六渡橋地處長江分支,上游束流至此回溯,水流也變得相對緩慢些,安全有保障。
岸邊灘涂多,游人少,倒樂得清閑。
相比之下,上游湍急的流水,沿岸驚濤浪花,以及繁華的人流,毫無疑問以月亮的正反兩面存在。
點點熒光映入人心。
窮人家的風景向來如此,撿別人玩剩下不愿意要的把戲,這道理放在任何窮家小戶上都行得通,每每看見挑貨郎從六渡橋邊順游而上,蹣跚挪到江水上游的身影,嚴鋒都攥緊拳頭。
貨郎不是旁人,為其父。
十二歲那年,深深淺淺的腳印踩在泥地里的情形,更烙在嚴鋒腦海中。無論下雨或晴天,為一家老小的生計,必須到點趕赴上游黃鶴樓、總督府,肩負滿擔沉甸甸的百貨,父親的每一步都如重在負,如壓其心。
再也看不過眼,索性選擇逃離,在那個崇尚個人英雄的時代,報紙上,露天茶館的評書里,無一不被佛山黃飛鴻、大俠呂四娘占據(jù),哪怕前十年盛傳的戊戌六君子,準備義劫法場的大刀王五,皆讓嚴鋒心為之向,夢為之往。
光緒二十一年,不再猶豫的他,于蒙蒙雨夜,背負起行囊,離開生他養(yǎng)他的武昌,離家時他才發(fā)覺行囊的沉重。
能有多重?
再重的行囊也裝不滿背井與離鄉(xiāng)。
思念常有,混跡京城那些年,藝未學(xué)精,大風浪見過不少,義和團轟轟烈烈,紅燈照沸沸揚揚,趕上過光緒二十六年間八國聯(lián)軍進京殺殺搶搶,好在他聰明,匆忙中隨著人流跑出城去。
手刃過洋人嗎?
切。
倒見過不少洋人殺同胞,師門練就滿身武藝,唯一給其帶來的優(yōu)勢,身子骨較普通人強壯,跑起來利索,那些平日里總愛欺壓百姓的官兵們,關(guān)鍵時候也沒了蹤影。
豈一個切字了得!
往事歷歷在目,功夫與刀劍終歸敵不過洋人的火槍,任你出刀快如昔年王五,子彈破風的聲音仍若電光石火,叫一眾高手膽寒。
逃難期間,蔓延開來的思念如江邊水草瘋長,伴隨時勢之岸動蕩,無數(shù)個朦朧雨夜,嚴鋒質(zhì)疑過功夫的用途,數(shù)載苦練研習,師傅口中的行俠仗義卻淪為掛在門墻上的大餅。
畫餅充饑,難為。得虧,遇上兒時鄰家玩伴秉坤,好男兒志在四方,回來吧!兄弟一席長談后,嚴鋒參軍,穿上極不合身的兵服。
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洋人用什么進攻我們就以相同方式反擊,于楚望臺學(xué)習操練洋人長槍術(shù)的嚴鋒,時常感嘆清廷一如既往的不作為。
空槍訓(xùn)練,同光打木人樁把式的習武有什么區(qū)別!靶子又不會還手。
時日漸長,嚴鋒成為兵營里出拔的刺頭,以話不投機半句多揚名,五六載光陰飛逝,他亦接觸到許多進步人士。
無一不為巡撫及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
拿浪跡京城時曾聽聞過的革命黨組織來說,等嚴鋒這個光懂練武的癡漢子加入時,兵營內(nèi)已有上百號規(guī)模。
他不清楚什么叫驅(qū)除韃虜,更不明了何謂恢復(fù)中華,人過三十,不談氣候,總得成點事叫后人記得。父親在世時總這么說,說話時的他,佝僂著因半生挑擔而彎曲的身形,一字一句砸在嚴鋒心里。
疼。
實實在在地扎進心窩子。
秉坤拍拍他肩,桌前杯酒相交,觥籌交錯的聲音恍若隔世,老哥哥,此番后,再聚便難。
生死由命。
他不信命,亦深知此次行動絕不能出半點差池,得在半道上截住去總督府告密的叛徒。
這事能成?
必成!
刀,附著于身。
正午前,六渡橋邊眼尖的算命師的叮囑言猶在耳,刀背藏身,呼吸難免變得急促,久悶必有雨,驕陽似火十月天,人如貨郎背簍里的冰糕,待化未化,綿軟軟地缺少水分力量。
出刀,自然慢些。
更不及火槍。
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子彈破風的聲響穿梭于官道疾馳的軍馬中,揚起半人來高灰塵,霎時間長街兩道都混亂起來。
刀呢?
久未出刀,方始覺刀身已給光陰養(yǎng)出斑駁銹漬,劈在人身,聽聲可知其鈍。
聲聲慢,風過耳,嚴鋒的劈掛開山刀給官兵按住,拿腳踢到一旁,與子彈同時倒下。
彈道,蓋于血上,與血同流。
公元1911年,清宣統(tǒng)三年,農(nóng)歷八月十九日夜,楚望臺兵營內(nèi),發(fā)生激斗,湖北新軍第八鎮(zhèn)工程第八營士兵,因風聲走漏。
身處名冊首位的熊秉坤悍然出擊,打響辛亥革命第一槍。
湖廣開,天下新!
無數(shù)口號與呼喊隨著那記子彈憤然出膛,無人得知,1911辛亥年,是刀客嚴鋒的本命年。
本命年犯太歲,算命師的話,浪子嚴鋒卻從未信過。
一如其就義前口中聲嘶力竭的吶喊,我不犯太歲,我犯的是這黑暗世道的混賬王法。
八月十九日夜,武昌城迎來久旱后第一場雷雨,那情狀,與光緒二十一年嚴峰自武昌奔向京城的雨夜無甚不同。
雄? ?黃
雄黃下肚,不過三口。
艾葉掛門楣,余盈四支。
多少年的規(guī)矩,懂點常識的人都知曉其中緣故,五月初五,乃符天數(shù)也,午時為天中節(jié),降火消災(zāi),萬物生長,地祈豐產(chǎn),人祈健康。
老輩人代代相傳的言語,所謂天數(shù)之中,如今,僅剩下一枚象征意義的青綠色粽子,歸于盤間,淪為飯前吃食。
此行甚危。
目光所至,友山望向長堤邊擺滿小食與零碎玩物的街戶,一口長嘆涌上肺腑,商女不知亡國恨,其時已壞到骨子里,友人的再三勸告猶掛耳畔,可如若坐以待斃,愧為炎黃子孫。
還過個什么天中節(jié)。
大好山河若然不復(fù),也不至落得如此邊陲之地,一口余韻綿柔的雄黃酒下肚,推杯換盞間,已飲下三杯。
桌面上,仍有三杯。
給朋友留的,一位稱得上舊交的李姓故人。
朋友說過,雄黃酒溫過才好喝,小酌入喉,不似白酒那般灼人,如盈盈細語的南方閨秀,撐傘走過廊橋。
焚艾草飲雄黃,飛龍舟裹香粽。
粽子香氣綿長,令他不得不想起少時南方故鄉(xiāng)的情形,多半飄起淅淅瀝瀝的小雨花,夏日難逃的梅雨時節(jié)來臨前,總會度過長久的燠熱。而今回看,更愿意用熬來形容。
兒時無數(shù)個燥熱不堪的午后,支起小凳靠在檐下,待廚房傳來母親的呼喊,他便如脫兔般跳將進去,其實味道早透過紗窗溢出,要講規(guī)矩——母親的忠告已由耳畔滑入肺腑。
要講規(guī)矩,子不知,做人做事皆如此。
來,品品為娘釀的雄黃酒,辟邪。天中過午,是為端午,南方小城喚午作陽,端陽端陽,叫的時間長了,喊人名字樣自在,友山少時便好結(jié)交玩伴,南方小鎮(zhèn)多雨,時常蓋住青石板鋪就的長街。
陰雨連綿,淫雨霏霏,戲文里的唱念做打跳脫出書本,反著光的青石板路上,踏過少年大步流星的腳印。
少年愛食粽,勝過大魚大肉,那時的粽子清香,不似如今這般花樣多,肉加蛋變著戲法做。
一枚精巧如拳的小米粽,剝開粽葉,透白的米粒裹挾下,僅兩顆紅棗為餡兒,寓意成雙成對。
白中透紅,耐看得很。
不看不打緊,粽葉剛打開,沒來得及丟咧,就給母親一把拽過,變了形的衣襟下,昂著少年氣十足的小毛頭。
友山,知道端陽的來歷么。
當然知曉。
少年偏過身去,彼時學(xué)堂上已盛行西洋課程,平日慣用的知道到他嘴里,一股腦換成知曉,聽起來雅、文氣。
便有少時那幕,五月初五,乃符天數(shù)也,午時為天中節(jié),降火消災(zāi),萬物生長,地祈豐產(chǎn),人祈健康。轉(zhuǎn)過身來,自南方小鎮(zhèn)學(xué)堂步步進升,去到后來改名為北平的燕京,友山一直沒忘卻故鄉(xiāng)的母親,關(guān)于端陽喋喋不休的敘述,盡管彼時端陽已于口中改作端午,情沒變過,意仍存。
北平念書的他,揮別從前那個不識愁滋味的少年,看待事情的方法逐年發(fā)生變化,一雙清澈的眼眸罩上厚重的鏡框,有許多人回憶,像玻璃瓶底。
誰的青春又沒有一道疤痕。
跟隨時代的洪流,時間點來到那年五月,為數(shù)不多以公歷計算事件的日子,他瘋了樣,鋒利的筆觸落于宣紙之上,一篇岳飛的《滿江紅》,貼滿學(xué)校飯廳門前,發(fā)表演講,創(chuàng)作詩歌,并任校報編輯部負責人。而母親,仍在地處南方的偏遠小鎮(zhèn)等待,雨水潮濕,天空中半數(shù)雨水都落入老人家渾濁的眼眸,每一封書信輾轉(zhuǎn)千里,再到家中早已熬過三兩月,甚至更久的日期。
國破山河在,云南邊陲的草木于潮濕的水汽中黯然生發(fā),本以為熬過最艱難困苦的抗日戰(zhàn)爭,日子便會朝幸福躍去,像數(shù)年前由文言過渡至白話那樣順水推舟,無奈當局者迷,蔣公要打內(nèi)戰(zhàn),我聞友山第一個不支持!
爭民主,反擊獨裁主義,隨著學(xué)校到云南,組建西南聯(lián)大,誰又曾想多年老友,故交李公仆被特務(wù)殺害。
你以為殺人就可以堵住悠悠眾口?
特務(wù)們,你們想想,你們還有幾天?你們完了,你們殺死一個李公仆,會有千百萬個李公仆站起來,你們將失去千百萬的人民!
我們不怕死,我們有犧牲的精神,我們隨時像李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后腳就不準備跨進大門!
追悼會上,中年男人橫眉冷對,大有此生最后一次演講的勢頭,祖國那雄雞般幅員遼闊的版圖剛剛收復(fù),真的要內(nèi)戰(zhàn)到民不聊生嗎?
慷慨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砰!
梅雨天漆黑的小巷爆出一聲冷槍,明明正午,卻沒來由響起聲聲雞啼。
雄雞一唱天下白。
特務(wù)鼻尖上,泛出陣陣灰敗的光亮……
同樣急雨的午后,南方偏遠小鎮(zhèn),被喚作故鄉(xiāng)的門楣上吹過徐徐清風,余盈四支的艾草葉隨風舞動,手指般溫柔地撫摸著獨坐于門前老婦鬢角邊的華發(fā)。
老婦手中,一桶釀好的雄黃酒旁,半根紅燭穩(wěn)穩(wěn)當當置于碗中,任風雨飄搖,自巋然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