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芊微型小說三題

萬芊，原名沈明，江蘇昆山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昆山市文聯(lián)副主席、昆山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一級作家。1988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已在《小說界》《時代文學》《青年文學》《天津文學》《四川文學》《廣西文學》《鴨綠江》《雨花》《萌芽》等國內外報刊發(fā)表小說等一百多萬字。曾獲紫金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多屆全國微型小說年度評選一等獎。出版小說集《最后的航班》《鐵哥們》《游進城里的魚》《紅彤彤的校徽》《過去日子的碎片》等。

剮蹭

李斯半夜開車回家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位又被輛灰色面包車給霸占了。這車位，是李斯當初買房時花五萬元一起買的，且每年還得交一千多的管理費，唯一的憑證是小區(qū)物業(yè)給了一張停車位卡，還常被一些不講道理的車給霸占了。無奈中，李斯只能倒著把車移出來，不料想車尾稍一移動，卻把樓邊轉角處的一輛舊摩托車給剮蹭了一下。過道的轉角處怎么會停著輛摩托車，李斯不得而知，只覺得被剮蹭的摩托車像個風燭老人一般晃了晃倒在墻角上。李斯下車扶正摩托車，發(fā)現(xiàn)那車已破爛不堪。舊摩托車前原本破爛的上擋風板和同樣破爛的下?lián)跄喟?，雖則輕輕的一個小剮蹭，卻破碎得很夸張，有玻璃碎片碎落一地，似一個耍賴的頑童。

李斯移開舊摩托車，把自己的小車退出過道，移出小區(qū)，停在公用收費停車場，這才返身回轉角處，仔細端詳了一番被剮蹭的舊摩托車。

李斯從口袋里掏出煙殼，拆開，在反面寫道：“不慎剮了你車，見諒！可與我聯(lián)系。我愿賠償。”李斯又在紙上留了自己的手機號碼，這才把煙殼紙擱在舊摩托車頭前擋風玻璃縫隙里。

第二天，李斯跟朋友李淵說起這剮蹭的事時，李淵問：“轉角有電子探頭不？”李斯說：“沒！”李淵又問：“絕對沒？！”李斯說：“絕對沒?！崩顪Y道：“這，你就傻了。人家霸占你車位，你有一百個理由，把那車堵在車位上。你好心花了冤枉停車費，這是一傻。讓車位，卻剮蹭了人家的破摩托車，反倒留字條認上門，等著挨訛，這是第二傻?！?/p>

李斯說：“一個小區(qū)，抬頭不見低頭見，誰會訛我？！”李淵說：“人家躲都躲不及，你倒好，主動認了?！崩钏拐f：“做人得有底線?！?/p>

第二天，沒動靜。第三天，仍沒動靜。第四天、第五天，平靜無事。

就在李斯不再牽掛剮蹭一事的第六天，來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來電男子口氣很平和，問：“你撞了我的摩托車？”

李斯說：“是的，沒撞，輕輕剮蹭了一下?！?/p>

男子問：“怎么說？”

李斯答：“愿賠償你。我們見個面?！?/p>

男子說：“這星期我上夜班，沒空?！?/p>

李斯說：“你定時間吧?！?/p>

過了幾天，男子來電了，約了，見了面，喝了酒，臉紅彤彤的。

男子說：“怎么賠償，你說吧?！?/p>

李斯說：“你去修吧。”

“車是你撞的，該你去修。我修，誤工費誰出?！?/p>

李斯心頭一緊，小區(qū)門口不是有個兩用車鋪？

“我這車，廠里已停產(chǎn)了。沒配件，沒法修。”

李斯說：“那你說個價，賠你現(xiàn)金。”

“這車被你撞得沒法開了。買新車，上牌得花錢托人。我去看了，買一輛一般的，一萬六。一人一半，你貼八千?！?/p>

李斯鼻子哼了一下，從沒聽說剮了一下賠整車的。

“那你愿賠多少？”

“二百，最多二百五?！?/p>

男子一甩手，說：“那你照原樣給我修好?！闭f著，氣呼呼地上樓去了。

李斯只能報警。交警過來，讓兩人去交警隊做筆錄。男子不允，沖李斯說：“你不給一天三百誤工費，我是不會去的?！?/p>

李斯報保險公司。定損員過來了，看了舊摩托車，要了行駛證、駕駛證。定損員跟那男子說：“你車的行駛證早過期三年了。你那車，是輛不能上路的報廢車，賣給收廢品的，也只值兩三百。公司可走簡單程序賠你五百。最多八百，但我得向上級主管申請。如果你不服，可起訴?！倍〒p員又跟李斯說：“沒您事了?！?/p>

男子與定損員磨蹭。

過了半天，定損員來電說，簡易賠償最終定了，受損車主先拿了五百元賠償金，余下的三百，等上級主管批下來再付。

李斯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可停車的事仍糾結著。這日晚上回家，自己的車位又被那輛灰色面包車給霸占了。

李斯找了幾遍，競在車頭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挪車電話。李斯打過去，是個外地電話，接的是女子。女子口氣平和地說：“開車的喝了酒，我送鑰匙過來，你開。”

李斯說：“手動檔，我不會開，那就算了?！崩钏褂职衍囈瞥?，又一次險些把轉角的那輛舊摩托車撞了。又一次把自己的小車停在小區(qū)外的公共停車場，又白白花了二十元停車費。

第二天中午，那灰色面包仍霸占著李斯的車位。李斯再次與車主聯(lián)系，然那電話一直沒人接。

李斯跟李淵說。李淵過來二話沒說，用李斯的車把那灰色面包車給堵了，并說：“你傻呀，你的車位是你花五萬買的，你得讓他賠償?！闭f著，李淵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李斯的車鑰匙也帶走了。

堵了兩天，終于有人打李斯的電話，說：“你把我車給堵了?！?/p>

李斯一看來電，眼熟，竟是舊摩托車主男子的電話。小美聲·大辮子

肖源有一副渾厚、磁性十足的好嗓子。很小的時候，他就跟蘇城出了名的陳老師學美聲。練了幾年，美聲唱得有模有樣，人稱小美聲。后來，他的真名都沒人叫了。就在肖源躊躇滿忘準備報考音樂學院時，一股全城大插隊的洪流，把他沖到了鄉(xiāng)村。

他住的小紅瓦房就在陽澄湖邊上，屋前是小石橋，屋后是一大片竹園。每日晨曦初露，小美聲便站在橋上朝著寬闊的湖面練聲。那怪怪的吼聲驚得竹園里的鳥撲騰騰飛過來飛過去。滿村的雞啼與犬吠，似與他的美聲比高低。

最初，村民覺得挺好奇。后來，他每日每日地吼，也吼不出啥名堂，村里人煩了，覺得小美聲神經(jīng)兮兮的。除了美聲，小美聲其實沒啥會的，燒飯洗衣，馬馬虎虎對付著。田里干活更是洋相百出。小雨天，赤了腳在田塍上走，小美聲總是一個接著一個跟斗，別想讓他再干活了。幾年下來，小美聲的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勉強混飽個肚子。有時出個村，總被人點點戳戳的，更有時乘船經(jīng)過鄰村，鄰村的小孩干脆唱山歌一般大聲喊他“神經(jīng)小美聲，神經(jīng)小美聲”。

村里有個大辮子，對小美聲卻特好。小美聲衣服沒得換了，她會悄悄地給他洗了;飯菜沒做，她會偷偷地從家里多扒一碗過來塞給他。大辮子叫阿蘭，是隊長的女兒。阿蘭天生喜歡唱歌，也有一副金鈴般的好嗓子，唱山歌，唱樣板戲，唱得像模像樣，村里人都贊她。然小美聲練聲的時候，大辮子是不唱的，她只專心致志地聽著。大辮子是晚上唱歌，一天勞作下來，人家累了，她不累，一支支歌接連著唱，唱得竹園里的鳥撲騰騰地亂飛。

到了1978年春上，小美聲終于可以回蘇城了。大辮子突然變得六神無主，歌也不唱了，人也不見了蹤影。隊長也整天拉長個牛臉，動不動就跟人發(fā)火。

突然有一天，隊長開臉笑了。村里人都知道，大辮子阿蘭跟小美聲領了結婚證書，要去蘇城當城里人了。

回蘇城后，小美聲夫妻倆一起被安排在街道工廠，做些外貿手工制品。第二年，大辮子生了個女兒。他們的女兒有點特別，人小嗓門卻特別亮，第一聲哭就讓小美聲喜形于色，滿心歡喜，不住地說：“好嗓，好嗓！”于是，夫妻倆開始為女兒規(guī)劃美好的音樂人生。買名牌的樂器，聽世界頂級音樂大師的作品，喂養(yǎng)喉的保健食品，請專業(yè)的聲樂老師，夫妻倆為了培養(yǎng)女兒，不惜一切代價。

為了能夠增加收入，小美聲工作異常勤奮，不幾年就成了廠里出色的技術骨干，被提拔為業(yè)務副廠長。小美聲整天想的是廠里的業(yè)務、女兒的音樂。然而，沒過幾年，廠子入不敷出，最終倒閉了，夫妻倆也雙雙下崗了。

下崗后，夫妻倆沒有那么多收入來應付女兒昂貴的聲樂學習。大辮子一拍大腿回村包了幾十畝地，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魚養(yǎng)蟹種蘑菇，有了收獲就運到城里自己擺攤出售。貨是新鮮的，價是便宜的，大辮子更有一絕，就是憑一副好嗓子，能把自己的好貨與低價編成山歌在市場攤位上不停地唱。唱得買菜人都來瞧個好奇，唱得四周賣菜的心里癢癢的。后來，夫妻倆一合計，小美聲干脆帶些廠里下崗的男工下鄉(xiāng)種養(yǎng)、跑運輸，大辮子帶些下崗的女工設攤銷售。他們的業(yè)務越做越大，日子也漸漸好了起來。他們的女兒也漸漸長大，天生的好嗓子，再加上花錢花時間到處拜名師，聲樂上進步非?？?，參加了幾場區(qū)域性比賽，成績不菲。高考時，他們的女兒終于不負眾望，考上了那所兩代人期望的音樂學院?？删驮谂畠杭磳⒏熬┥蠈W時，小美聲的喉嚨出了問題，到醫(yī)院一檢查，醫(yī)生很明確地告訴他們，得馬上手術。

小美聲動手術的前夕，女兒用自己比賽得的獎金租了藝術館的一個中型音樂廳，把自己音樂附中那幫擅長吹拉彈唱的同學邀來，請了專業(yè)的錄音師，還請了自己的老師做藝術顧問，自己編排曲目，自己主持，設計了一場別致的家庭音樂會。

音樂會那日，小美聲只唱了一首歌，不是美聲，然被他一唱，卻帶有一些美聲的韻味。那歌是這樣唱的：“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在回城之前的那個晚上，你和我來到小河旁，從沒流過的淚水，隨著小河淌。謝謝你給我的愛，今生今世我不忘懷，謝謝你給我的溫柔，伴我度過那個年代。多少次，我回回頭看看走過的路，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p>

小美聲的喉嚨，因為病變，發(fā)音受到了一些影響，然從小練就的功力，讓他對自己當下的聲音有一個恰到好處的拿捏，低沉、委婉、意猶未盡。

歌畢，全場靜穆，不知誰突然拍了一下手。緊接著，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那掌聲掩蓋住了場上止不住的哽咽。

幾天后，小美聲動了手術，手術很成功，然裝上了人造喉，手術后，他只能靠人造喉發(fā)聲。

天使

2000年除夕之夜，凌漪的出租房里出了天大的事，先是從沒露過臉的男房客，被三四十名武裝警察圍住，來了個甕中捉鱉。六年的嫌疑犯。據(jù)說，出租屋里還搜出了自制短槍、管制匕首和大量現(xiàn)金。

最讓人始料不及的是，凌晨時分出租房里又出大事，女房客竟然撂下四五歲的女孩，從六樓跳樓自盡。

驚恐中的凌漪，被小女孩的一聲“媽媽”喚醒。名叫雯雯的小女孩，似乎是冥冥之中上天賜予凌漪的寶貝。凌漪對前來處理后事的民警說：“讓雯雯留下吧，他叫我媽媽。”

民警跟凌漪說：“這事，你得想好。一是小女孩的父親罪大惡極，很有可能判極重的刑罰;二是警方正在與小女孩的直系親人聯(lián)系，很有可能，小女孩說話就被領走?！?/p>

凌漪說：“我想好了，雯雯叫我媽媽的?！?/p>

四歲的雯雯，其實很聰穎，會畫畫、會唱歌、會跳舞，還會背古詩。有雯雯在身邊，凌漪覺得日子過得快快樂樂的。只是，凌漪自辭職后還沒有找到新的工作，原本自己的房子出租，拿了租金，可以維持自己簡單的生活：吃用開銷，再租一間車庫自己對付著住住?，F(xiàn)在出租房出了那么大的事，房子一時又租不出去，凌漪開始發(fā)起愁來。最愁的還是雯雯，該送幼兒園了，可她沒有戶籍，所有的公立幼兒園都沒法進。

有人來打聽租房，人家只肯出1200一個月，還得按季付。凌漪沒法，只能先租一季是一季。

到了三月，幼兒園即將開學，凌漪最終決定把雯雯送進全市條件最好的私立幼兒園。報到時的兩萬元，還是凌漪跟要好的閨蜜借的。

有了女兒，凌漪給自己制定了長期人生計劃：建一個公司，憑自己在以前的公司所掌握的銷售經(jīng)驗，為自己和女兒營造一個溫馨的小家。

凌漪把自己的出租房抵押給了市里的創(chuàng)業(yè)扶持基金，低息貸到了建公司的第一筆資金。開初，公司規(guī)模不大，主營一些她原本熟悉的電子、婦幼保健等產(chǎn)品的代理銷售。公司運作一段時間后，慢慢走上了正軌，銷售業(yè)績逐步見好。

周一到周五，是凌漪專心打理公司業(yè)務的時間，自己做老板，少了好些以前揪心的事，每天雖忙碌，心境倒挺好的;到了周末，凌漪就去幼兒園把雯雯接出來，快快樂樂地過上兩天周末。雯雯會把一個星期里學到的所有的知識、技能向凌漪作匯報表演。自從進了幼兒園，雯雯歌唱得更好聽了、舞跳得更優(yōu)美了、畫畫得更出彩了，甚至還學了好幾句外語。據(jù)說，教外語的老師還是外籍老師，雯雯的外語發(fā)音可標準了。

幾年后，凌漪的公司規(guī)模大了，生意也火了，自己也買了車買了房，不用再和雯雯一起住車庫了。凌漪一直在想，是雯雯給了自己刨業(yè)的動力和激情，如果沒有雯雯，她可能還住著車庫，靠出租房屋維持生活。

這時，雯雯幼兒園也畢業(yè)了，該進小學了。凌漪毫不猶豫地給雯雯在全市收費最貴的私立學校報了名交了費。

進了小學的雯雯沒有讓凌漪失望，每次考試都是班上最好的。凌漪買了鋼琴，請了鋼琴老師。鋼琴老師說，在我所有的學生中，雯雯是最勤奮也是最有天賦的。周末回家，雯雯常常被老師帶出去參加一些公益的鋼琴演奏活動。雯雯精彩的演出，常常令參加活動的家長唏噓不已。參加活動的專家們，也常?？漩┦莻€好苗子。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學校讓雯雯去參加大多是男孩子才參加的小學生發(fā)明大賽，雯雯竟然也捧回了一個全國金獎。雯雯的每一個進步，讓凌漪心花怒放。凌漪逢人便說：“雯雯是個常常給人帶來驚喜的小天使?！?/p>

可就在雯雯憑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一所自費的外國語學校高中的時候，一名律師出現(xiàn)在凌漪的公司。律師告訴凌漪，雯雯的親生父親出獄了，他要把雯雯接回老家。

凌漪平靜地說：“雯雯大了，讓她自己決定吧?！?/p>

又是一個周末，凌漪把這天大的消息告訴了雯雯。

雯雯出奇地平靜，輕輕地說：“媽媽，其實我不該瞞著您。早在幾年前，有民警來學校找過我，讓我每半年給服役的父親寫一封信。我答應了，每學期考試后，我就給父親寫一封信，匯報我的學習成績。為了不讓父親失望，我一直很努力。后來，我也收到了父親的來信，他告訴我，他為了我一定好好改造，爭取早日出獄。他也真的很努力，減了兩次刑?！?/p>

凌漪說：“雯雯，你現(xiàn)在的高中學校，是附近最好的，我有能力讓你讀更好的大學?！宾┱f：“媽媽，我想回老家，我曾對父親作過承諾，我不能讓他心寒。其實，不管讀怎樣的學校，我都會很努力的?！?/p>

那晚，雯雯悄悄地跟凌漪說：“媽媽，今晚我想跟你睡?！?/p>

凌漪假嗔道：“你大了，得自己睡?！?/p>

雯雯卻撒起了嬌：“媽媽，我可只有16歲，屬于未成年人?！?/p>

入夜，凌漪又一次摟著雯雯，禁不住吻了一下她的臉。雯雯咯咯笑著，朝凌漪的懷里直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