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曹放
水光瀲滟,平波漫遠,青山隱隱,岸柳依依……西昌,邛海,2020年9月最后的三天,我來了。28日,我在滿天的晚霞中蕩舟湖心;29日,我穿過湖邊的濕地,在楊柳岸邊眺望一湖煙水;30日,迎著熹微的晨光,我在邛海邊久久徜徉……也曾走過許多湖泊,青海湖、洞庭湖、鄱陽湖,武漢東湖、杭州西湖、無錫太湖,還有,頤和園里的昆明湖……不知怎么的,還從來沒有過哪一泓湖水,能像這邛海一樣,蕩起我心中悲欣無盡的漣漪。
西南的仲秋,細雨微涼。湖邊,一陣涼風吹來,身心都有一種清透的感覺。放眼望去,湖邊的游人雖稀疏零落,但卻都戴著口罩。哦,這是庚子年的一個特殊標記。新冠疫情蔓延全球,它是如此的洶洶滔滔。的確,它將深刻改變世界,長久地影響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它對人類的第一警示是什么呢?我以為就是:生命是脆弱的。
生死無常。那么,怎樣來對待我們的生命呢?盤桓在邛海邊,我想到,自己至少要把握住三個要點。首先是活在當下?!懊魈鞎谩?,此話甚是吉祥,但明天一定會屬于你嗎?要懂得,能夠把握住和體驗到的,才是真實的存在。活在當下,就是不拖延,不遲鈍,不等待,讓心底里對生命的感恩和熱忱噴涌出來;就是每一刻都感應著生命的脈動,用創(chuàng)造力和審美力書寫出人生的精彩;就是去深深地品味現(xiàn)世的美好,那人間煙火的溫情,那攻堅克難的豪邁,還有那寄情山水的瀟灑與清雅。
其次,我以為,是要依照自己的意愿而活。列夫·托爾斯泰說:“人過生活在多大程度上按照自己的思想,在多大程度上順從別人的想法,這是人與人之間的重大區(qū)別之一?!笔堑?,何必呢,一切看別人的臉色。這不是奴性的馴服和無奈,就是勢利的盤算與糾結(jié)。這樣失去自我,是一種人性的扭曲和悲哀。生命的覺醒,第一特征就是掌握了自己的命運。珍惜自己生命的價值和尊嚴,這樣,我們的生命才會有一種終極的力量。支撐我們不會倒下的,永遠是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強大。其三,欲望不能超過了能力的邊界。自古以來,人類崇尚的生存態(tài)度是:以能為本,德位相配,知命搏運,天人合一。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生活給予人類一個深刻的教訓,就是必須既知進,也知退,寧缺毋濫,盈虧有度。人生的安全與幸福,根本的是取決于這樣一種心態(tài):求闕惜福,隨遇而安,知足常樂。
……沉思默想間,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向我走來,遲疑了一會兒,她將相機遞給我,“先生,能幫我拍張照嗎?”“哦,可以?!彼驴谡?,擺了個姿勢。咦,怎么,她的面容總是憂郁著?!靶π?,”我提示了一句。她勉強抽動了一下嘴角,“不了,那是苦笑?!焙冒?,那就順其自然,我按下了快門。她輕輕一聲“謝謝”,然后戴上口罩,一襲長裙,飄然而去……
披一身邛海的朝露,我登上了大通樓,這是歷史留給西昌的一段悠遠傳奇。紅墻綠瓦,畫棟雕梁,明代洪武年間,一座高大的城樓,在川滇邊境聳然落成。甕城深廣而堅固,重檐歇山式大屋頂莊嚴巍峨,那是怎樣的威震天南吶!這就是西昌古城的地標大通樓。明代狀元楊慎,就是那個《三國演義》開篇詞“滾滾長江東逝水”的作者,登樓到此一游之后,夜宿樓外瀘山,留下了“誰把太空敲粉碎,滿天星斗落人間”的詩句。今天,很榮幸,我來了,也登上了大通樓。城樓回廊外,城墻垛口旁,一圈藤椅,我和西昌文化名流圍坐在一起,一席談古論今。厚重透亮的玻璃杯里,青葉翻卷,茶煙裊裊……
蔡應律,西昌辭賦大家,深紅的唐裝,侃侃而談的川音,盡顯儒雅倜儻?!白缘嵋员保L以什數(shù),邛都最大;此皆椎結(jié),耕田,有邑聚?!辈滔壬嬖V我,這是司馬遷《史記·西南夷列傳》中對西昌的敘述:云南以北的廣袤土地上,居住著幾十個君長率領(lǐng)的氏族部落,邛都最為強大。部落成員不分男女都束著一個高高的發(fā)髻,他們耕耘稻田,聚集在村落中生活。聽了蔡先生的介紹,我禁不住一聲感嘆:“一字千金!沒有這二十二字,西昌的早期歷史文明,何以為憑呢?!”“是的,是的,司馬遷這短短二十二字,對于西昌,的確是金子般的珍貴。”蔡先生款款回應……
李方浩,西昌書畫名家,我的忘年老友。他告訴我,西昌雖偏居大涼山深處,但如今卻飛航通達,京城都邑均可朝發(fā)夕至?!老∮浀?,早在1932年,四川軍閥劉文輝就在西昌建起了一個機場,雖然只有足球場一般大小,被鄉(xiāng)民戲稱為"泥壩子"。當時四川的民航業(yè)還只是草萊初創(chuàng),一架雙翼小飛機降落時忽然一頭栽倒在一棵大樹上,事后檢修,是氣缸出現(xiàn)了細小裂縫。怎么修好的呢?哦,哈哈,從成都請來個老銀匠,用極細的銀絲把裂縫填實,再細細打磨。還有,機翼損壞了,怎么修復呢?則是請來個制傘匠,纏了三層夏布,涂了三層桐油,像制作油布雨傘一樣土法修復。后來,這架飛機居然又顫巍巍地飛上了藍天……說完這段掌故,我嘻嘻一笑,噢,龍門陣!李方浩先生忽地鄭重了起來,他遞給我一冊小楷《心經(jīng)》:“大疫未盡,送上,我抄寫的。保佑你!”
張正寧,西昌文保所老所長,是他奔走呼號,搶救性地保護并重修了大通樓,人們尊他為“西昌的梁思成”。這位七十八歲的老先生竟然抱病前來雅集,“歡迎你呀,你遠道而來,居然對我們西昌文史那么感興趣,我不能不灑掃門庭,歡迎你吶!”“不敢當,不敢當”,我連連拱手揖拜,并呈送上了一份洋溢閩南風情的薄禮……“兩千年往事是是非非試問這紅墻綠瓦,八百里河山風風雨雨還看伊藍天白云”,城樓的正門上鐫刻的這副對聯(lián),就出自張正寧先生的手筆。我端詳良久,然后回轉(zhuǎn)過身去,極目遠眺,哦,遠方,是煙波無盡的邛?!?/p>
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燒,映紅了夜空,也映紅了我們的臉龐?!俺饋戆商饋怼?,彝族朋友阿呷一聲吆喝。我和來自臺海兩岸的二十多位朋友,在西昌火把節(jié)廣場,匯入了歡騰起舞的人群。音樂,時而高亢,時而婉轉(zhuǎn),我們的舞步隨之一會兒激昂,一會兒舒緩,一圈又一圈,我們手挽手,唱著,跳著,在沖天的火光中抒發(fā)生命的力量……巴烏、馬布、葫蘆笙漸漸響起,哦,低沉而悠遠的旋律,接著,慢慢地,是一個彝族漢子蒼涼的歌聲:
在涼山遙遠的山寨,
一個綠色的夜晚,
我曾眨著星星一樣的眼睛,
說想著你的心事……
哦,《苞谷頌歌》!是我的朋友阿明作詞。這個彝族漢子曾經(jīng)在北京求學,現(xiàn)在是西南地區(qū)一位有點名氣的記者。他的血性,他的豪邁,他的剛強,他的柔情,被朋友們譽為彝族的山鷹。
靜聽著這蒼涼的歌聲,我想到了我們面對的這個世界:它有多少莊嚴,又有多少荒唐;它有多少真誠,又有多少虛偽;它有多少善良,又有多少歹毒;它有多少歡樂,又有多少憂傷……面對這樣一個世界,我們怎樣來呵護自己的生命,同時又履行人道的責任呢?我以為,我們?nèi)诵缘墓廨x就在于拒絕麻木,我們?nèi)康淖饑谰驮谟趫允卣x,我們最大的榮耀就是像普羅米修斯那樣,即使被釘在懸崖上任憑禿鷹撕裂,也要為被欺凌的人們盜來火種。
火種!我的同伴紹園、碩亨、倩如、育寧、子睿,還有威辰、皓旻和田熹,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支支火把,他們將火把在篝火中點燃,然后,田熹和碩亨很莊重地遞給了我一支。我們高舉著火把,向著邛海行進。
在火塘邊呡一口轉(zhuǎn)轉(zhuǎn)酒哇,
你就會懂得親情、友情和愛情了,
那酒碗里盛滿了日光和月光……
又是阿明作詞的歌聲?;鸸獾褂吃谮龊V?,這夢幻般的邛海??!我感到了人性的遼闊,我更感到了人性的溫暖——哪一座高山比得上大涼山的堅強呢,哪一泓湖水又比得過邛海的溫柔……
涼風吹海漫無涯,
遠嶺逶迤送晚霞。
思緒無端飄水上,
仰天且待月光華。
揮揮手,依依不舍,邛海,西昌,我走了。在這庚子中秋之夜,我留下了一首小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