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盛鐸與木犀軒
——天津藏書家之五

王振良

民國天津藏書家群星萃聚，李盛鐸則其佼佼者也，他不但藏書質(zhì)量超拔，且總是公案纏身，這讓木犀軒受到學(xué)界更多垂注。

李盛鐸（1859-1937），字椒微，號木齋，別署師庵居士，晚號麟嘉居士等。祖籍江西德化（今九江）譚家畈，咸豐九年（1859）生于北京南孏眠胡同。六年之后，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也在這條胡同呱呱墜地。

李盛鐸五歲起，隨父宦游湘鄂閩，同時開蒙習經(jīng)，十一歲即已通讀《說文解字》和《經(jīng)典釋文》。他光緒五年（1879）中舉人，光緒十五年（1889）成進士，出自大學(xué)士徐桐門下，同榜的還有惲毓鼎和葉昌熾。李盛鐸初授翰林院編修，充國史館協(xié)修。光緒十七年（1891）出為江南鄉(xiāng)試副考官。光緒二十年（1894）甲午之役，在督辦軍務(wù)處擔任文案。光緒二十四年（1898）戊戌變法前夕，與康有為等發(fā)起保國會，為座師徐桐所知，召其前來叩問，李竟反戈一擊，出賣了康有為。這是他的第一樁公案。就在這年，李盛鐸遷轉(zhuǎn)頻繁，先是補授江南道御史，派充京師大學(xué)堂總辦，后是前往日本考察學(xué)務(wù)，途次奉旨代理出使日本大臣，旋又加三品卿銜實授。光緒二十七年（1901）歸國，補內(nèi)閣侍讀學(xué)士，授順天府府丞。光緒三十年（1904）署理太常寺卿。光緒三十一年（1905），隨鎮(zhèn)國公載澤、戶部侍郎戴鴻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撫端方、商部右丞紹英等五大臣，分赴東西洋考察憲政，派為出使比利時大臣。宣統(tǒng)元年（1909）復(fù)命，仍回順天府府丞任。宣統(tǒng)三年（1911）授山西提法使，旋改為布政使，一度署理巡撫。1912 年辛亥革命后，受袁世凱之聘為大總統(tǒng)顧問。歷任參政院參政、農(nóng)商總長兼水利局總裁、參政院議長、國政商榷會會長等。1920 年直皖戰(zhàn)爭，北京政府解散安福國會，李盛鐸退隱天津。

德化李氏耕讀世守，四代藏書，其間幾經(jīng)起落，至李盛鐸居津集于大成。曾祖李恕為貢生，道光初年于譚家畈建木犀軒，有藏書10 萬卷，毀于太平天國戰(zhàn)火。祖父李文湜收拾叢殘，賡續(xù)藏書。父親李明墀以蔭入仕，官至湖南巡撫，薪俸所余輒置經(jīng)籍，刻古書，有藏書樓麟嘉館和凡將閣。

李盛鐸受父親訓(xùn)育，少讀經(jīng)史，尤嗜小說、武術(shù)、卜筮之書。他早年通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歷代典籍有著完整認識。十二歲開始購書、抄書、校書，明景泰刻本《文山先生全集》，是他購下的第一部藏書。隨父居長沙時，李盛鐸購得袁芳瑛藏書，奠定了木犀軒的基礎(chǔ)。袁任松江知府時，廣求江浙名家珍籍，裝運數(shù)十船回湘潭，筑臥雪廬庋之。袁氏去世后，其子袁榆生散書，李盛鐸以地利得其精華。

光緒十二年（1886），李明墀英年早逝。光緒十三年（1887），肩負養(yǎng)家重任的李盛鐸，在上海英租界開辦蜚英館，刊印《說文解字》《資治通鑒》《三希堂法帖》等。兩年后中進士，轉(zhuǎn)為經(jīng)營仕途。在滬期間，他結(jié)識日本藥店老板岸田吟香。岸田說，明治維新后日本 “脫亞入歐”，對漢籍棄如敝屣。李盛鐸抓住時機，傾力購進流播東瀛的中國古籍與和刻古籍。出使日本時，他又得目錄學(xué)家島田翰之助，買下大量和刻本、活字本、舊抄本以及高麗刻本，其中頗多宋元舊槧，余亦多為國內(nèi)罕見甚至久佚之書。

李盛鐸居平津時，常到琉璃廠訪書。清末民初風云變幻，私家珍藏流入廠肆，曲阜孔氏、商丘宋氏、意園盛氏、聊城楊氏、寧波范氏、巴陵方氏之書，李盛鐸都有所獲。購書既多，自然會生奇遇。1917 年他買下《大定新編便覽》殘本，是珍罕的星相書。八年后竟又訪得失散部分，他欣然題跋云：“延津劍合，何其幸也！因亟攜歸而合藏之，為密冊之一。” 李盛鐸購書有兩大得意之筆：一是得到海源閣藏宋刻精品《史記》及《孟東野集》《山谷大全集》；二是1925 年買下羅振玉藏內(nèi)閣大庫明清檔案。李盛鐸所藏，還有翰林院《四庫全書》底本40 種，錢謙益、戴震、翁方綱、黃丕烈、李文田等名家稿抄本。傅增湘《審閱德化李氏藏書說帖》評價李氏藏書說：“量數(shù)之豐，部帙之富，門類之賅廣，為近來國內(nèi)藏書家所罕有。”

木犀軒為李氏藏書樓總稱，此外藏書齋堂名號頗多，如建初堂藏先代遺書，甘露簃藏御纂和欽定圖籍，廬山李氏山房藏鄉(xiāng)賢遺著，古歡閣藏金石圖籍，儷青閣藏師友翰墨，兩晉六朝隋唐五代妙墨之軒藏寫經(jīng)及名人翰墨，蜚英館藏鉛石影印圖籍，延昌書庫藏海外圖籍，延古堂藏珍善之本。李氏的藏書印有 “木犀軒”“麟嘉館”“凡將閣”“廬山李氏山房”“李氏玉陔”“李氏家藏文苑”等，李盛鐸手校審定本則鈐 “木齋審定善本”“木齋審定” 等。

李盛鐸的藏書，最珍貴者當屬敦煌遺書，然因來路不正備受指責，這是他的第二樁公案。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敦煌遺書被道士王圓箓發(fā)現(xiàn)后，遭到英國斯坦因、法國伯希和、俄國奧登堡、日本大谷光瑞等的攘奪。直到宣統(tǒng)元年（1909），在學(xué)者羅振玉等呼吁下，學(xué)部左丞喬樹楠著陜甘總督毛慶藩封存藏經(jīng)洞，并撥?？罱o敦煌知縣陳藩，征集流散的敦煌遺書。宣統(tǒng)二年（1910），清廷命甘新巡撫何彥升押解遺書到京。結(jié)果詭異一幕發(fā)生了，運送遺書的車隊抵京后，押運官傅寶華（據(jù)云乃李盛鐸外甥）未到學(xué)部銷差，竟把遺書弄到何彥升子何震彝私宅。何震彝時任內(nèi)閣中書，他叫來岳父李盛鐸，李又叫來劉廷琛、方爾謙，四人細閱遺書，各取所需，截留下精品經(jīng)卷。為掩蓋私藏之跡，他們又將普通寫卷撕開充數(shù)。事情很快敗露，羅振玉校印《鳴沙石室佚書》時怒斥李等的劣行，學(xué)部侍郎寶熙亦上章參奏。不久武昌起義發(fā)生，清廷自顧不暇，此事不了了之。

李盛鐸攫取的敦煌遺書當在七百卷以上，社會公認是敦煌遺書之白眉，故民國時已有人大量偽造，私刻 “木齋審定” 之類印章，冒充李氏所藏牟利。李的外甥陳益安即造假者之一，據(jù)說他有兩大特長：一是摹仿唐人寫經(jīng)書體可以亂真，二是用印色鉤摹藏印字框極為神似。

李盛鐸在津居所，已知最早者在今河北區(qū)。宣統(tǒng)元年（1909）李自比利時回國，暫寓大經(jīng)路唐紹儀別宅，即今中山路、宙緯路交口達仁醫(yī)院。隨李住此的是橫溝菊子，這牽扯到李盛鐸的第三樁公案。菊子本是日本勞動運動創(chuàng)始人高野房太郎夫人。1904 年高野客死青島，菊子攜孩子返日謀生。因為她略曉漢語，受聘于中國公使館，與隨五大臣赴日的李盛鐸產(chǎn)生感情，其后菊子赴比利時追隨李氏，生下兒子李少微。宣統(tǒng)二年（1910），菊子聞父親病危，獨自返回東瀛。據(jù)學(xué)者最新研究，唐紹儀、李盛鐸同為外交官，在歐洲接觸較多，因唐發(fā)現(xiàn)菊子有間諜嫌疑，這才遭李遺棄。1935年，李少微托友人赴日尋母，得知菊子1914 年即已病逝，為此編印《李母橫溝宜人傳略》作為紀念。此時李盛鐸尚健在，然對菊子未置一詞。

李盛鐸在津自置房產(chǎn)，至少有英租界黃家花園和戒酒樓、法租界兆豐路、日租界鴻升里等。光緒二十六年（1900），候補道黃蔭芬在今南京路、山西路交口購地，建起一座帶小花園住宅，左近之地遂被呼為黃家花園。黃宅后歸李盛鐸，1942 年又由其子讓給頤中煙草公司王者香，王拆除舊樓建起靜遠里。李氏戒酒樓宅位于今建設(shè)路，與買辦王詩槐、吳調(diào)卿及遺老呂海寰為鄰。吳家宅門深廣，號稱吳家大院，后更名光學(xué)新里，原初建筑2007 年全部拆除。

李氏兆豐路寓所略微復(fù)雜：一是它位于法租界無疑，但因緊鄰日本人所筑秋山街，故當時就常被誤會在日租界。二是1935 年《益世報》載，李住兆豐路信厚里1 號。信厚里乃大倫綢緞莊毛叔堂所建，舊1 號乃今兆豐路1 號。而據(jù)近年不同渠道調(diào)查，又都指任今兆豐路2 號為李宅，著名翻譯家楊憲益和作家楊苡，青少年時隨母親租住過這里。在兆豐路李盛鐸遇到第四樁公案，就是小他五十余歲的侍妾張淑貞，1933 年以遺棄傷害罪起訴，李被判賠償5 萬元。此前藏書家劉承干，亦遭侍妾要挾破財，為此學(xué)者倫明在《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中寫道：“添香捧硯舊憐卿，竟為錢刀到法廳。非管吹翻一池水，直愁傾了兩書城?！?張淑貞與李的另一侍妾翟氏，時住日租界鴻升里15 號，在今錦州道與河南路交口，整個里巷保存完好。1937 年2 月4 日，李盛鐸在兆豐路寓所病故，黎元洪、曹汝霖等參加了葬禮。

李盛鐸晚境日窘被迫散書，張淑貞訴案更是雪上加霜。1935 年，木犀軒藏書即有抵押給銀行或書店者。最早成批量散出的則是敦煌遺書，除零散歸于周叔弢等藏家外，有二百余卷售給南京國立中央圖書館，現(xiàn)藏臺北 “中央圖書館”；大部分則由日本學(xué)者羽田亨介紹，以8 萬日元售歸東瀛企業(yè)家西尾新平。1935 年12 月15 日和21 日，《 中央時事周報》刊出《德化李氏出售敦煌寫本目錄》，列明售至日本的敦煌古卷432 件。羽田對這批古卷覬覦已久，1928 年就到過黃家花園，拜訪李盛鐸并觀賞所藏。1936 年古卷運到東京，交由羽田保存研究。羽田去世后，古卷歸藏日本杏雨書屋。2009 年起，杏雨書屋將包括李藏在內(nèi)的700 余件敦煌遺書，以《敦煌秘笈》為名陸續(xù)出版，被譽為 “敦煌學(xué)最后的寶藏”。

李盛鐸去世后，平津盛傳日本人又要買走木犀軒其他藏書。主持北平圖書館工作的副館長袁同禮，在教育部支持下擬以30 萬元收購。袁同禮為此邀請傅增湘、胡適等幫忙斡旋，傅增湘《審閱德化李氏藏書說帖》即此時而撰。1937 年6 月15 日，胡適也到戒酒樓10 號李宅看書，其日記云：“下課后，乘車到天津，袁同禮到車站來接。晚飯后到李牧齋家去看他的遺書。李氏兄弟子侄搬出他家善本書。由袁同禮、徐森玉同看，趙斐云記錄。到半夜始散，當夜寓裕中飯店?！?趙斐云即趙萬里，與徐森玉同為文獻學(xué)家，當時都在北平圖書館采訪部工作。二十多天后盧溝橋變起，北平圖書館的收購計劃流產(chǎn)。

華北淪陷期間，李少微出任偽天津縣知縣。1940 年，偽華北臨時政府出面與其商洽，以40 萬元價格收購木犀軒藏書，交由北平的偽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收藏。據(jù)信其時掛職偽北大圖書館館長和文學(xué)院院長的周作人、偽教育總署督辦湯爾和，在收購木犀軒藏書一事上起過作用。木犀軒另有部分藏書，以6 萬美金售給哈佛大學(xué)圖書館。李少微因出任偽職，抗戰(zhàn)后被判五年徒刑。

歸入偽北京大學(xué)的木犀軒藏書，抗戰(zhàn)勝利后由復(fù)校的北京大學(xué)接收。1946 年在趙萬里主持整理編目，宿白、冀淑英、常芝英、趙西華等參與。1956 年出版《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李氏書目》，時任館長向達作序。此書著錄木犀軒藏書9087 種，其中珍罕之本逾三分之一，被編入多種善本書聯(lián)合目錄。

李盛鐸與葉恭綽、羅振玉、傅增湘并稱民國四大藏書家，他與同嗜藏書的盧靖、章鈺、陶湘、傅增湘、梁啟超、袁克文、周叔弢等都有交往。李盛鐸精于版本之學(xué)，編有多種藏書目錄：《木犀軒收藏舊本書目》1 冊，著錄善本600余種，系光緒丁亥（1887）手編；《木犀軒收藏舊本書目》1 冊，著錄善本約2000 種，系民國甲子（1924）抄畢，乃前目之續(xù)編；《木犀軒收藏舊本書目》4 冊，著錄圖書逾萬種，系藏書總目；《木犀軒藏書目錄》10 冊，系排架目錄。還有《木犀軒藏書書錄》20 冊，《木犀軒宋本書目》1 冊，《木犀軒元本書目》1 冊，《麟嘉館行篋書目》1 冊續(xù)1 冊，《李木齋氏鑒藏敦煌寫本目錄》1 冊，《李盛鐸藏書目提要》3 函等。1940 年藏書售歸偽北京大學(xué)時，李少微等又編有售書目錄。

李盛鐸訪書之余勤于編校，青年時就輯有《木犀軒叢書》等，退隱后更是丹黃不輟。其校讀之書，多自書跋語，記述得書經(jīng)過、版本源流、書林掌故等，學(xué)界譽為“有黃蕘圃、顧千里遺風”，以之媲美著名的“黃跋顧?！?，評價可謂極高。1949 年后北京大學(xué)整理李氏手跡，輯錄為《木犀軒藏書題記》173 篇。而記錄其藏讀心跡的《木犀軒藏書書錄》，按經(jīng)史子集分為四部，著錄珍本1464 種，詳錄抄校流傳原委、原書序跋、前人題記、收藏印記以及卷帙編次、行格字數(shù)、版心題字、刻工姓名、諱字和牌記等。1979 年起，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張玉范整理李氏藏書題記和書錄手稿，于1985 年出版《木犀軒藏書題記及書錄》，約略可覘李氏讀書之勤和?？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