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村莊

蘭可為

還差一米太陽就下山了。晚霞涂紅了半邊天空。村子周圍的大樹和野草都停止了搖晃，像是要提前進(jìn)入睡眠。樹上猛然飛起幾只烏鴉，盤旋著清點沒有回家的幼鳥。村子里燈光昏暗，靜悄悄的，偶爾幾聲狗叫在村子上面空蕩蕩的飄。

村子最清楚自己管轄的幾座梁，幾灘草，幾棵樹，幾戶人家。盡管冬天滿梁滿梁的荒蕪茫茫一片，但是趙錢孫李，村莊能將它剖析得一清二楚。誰家今年的收成不錯，是哪塊地里長出的收成。誰家今年的地接錯了茬，那點收成將夠糊口。誰家的雞在下蛋誰家的狗在調(diào)情，以及哪個夜晚趙光棍從李寡婦門前走過時不由自主的偷看了幾眼，并且情不自禁的咽下一口帶著酸味的空氣，順便踢走一塊腳下礙事的石頭，狠狠地瞅了一眼那一彎掛在天上明晃晃的月亮。最后拖著那雙沾滿灰塵的破布鞋滿心喪氣的回了自己灰清冷灶的家。

發(fā)生在村子里的所有事情，村子都心知肚明。每天雞飛狗跳的事多了，它有時候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村子知道自己老了，不能責(zé)任心太強了。那些幾十年的陳年舊事壓得村子后背佝僂，時時喘著粗氣，已經(jīng)一副不堪重負(fù)的樣子。

那幾個和村子相好的老王老張老李等幾個老弟兄，也在不同的年份棄它而去。分別埋在了東梁南梁西梁自家的地里。村子有時候寂寞的想哭，也心痛的想哭，想想過去，這些勤勞的老弟兄們，天天早出晚歸，把自家的地打理的勤勤實實，春種下去，汗滴禾下。秋收滿倉，喜樂踏實。他們在村里走下縱橫交錯的小路，路旁是蔥蔥郁郁的野花野草，田野間的牛羊豐衣足食，撒歡嬉鬧。每到傍晚，晚霞荼蘼，村里炊煙裊裊，豬哼雞鳴犬吠，一幅農(nóng)家祥和的景象。那時候的村子真像村子，充滿了煙火人間的溫暖和零碎。

村子的幸福就是所有零零碎碎的瑣事疊加在一起。忙碌之后的松懈，勞累之后的放松。眼前滿院子的生靈嘰嘰呱呱的叫喊，村婦那綹顧不上挽起的亂發(fā)和額頭細(xì)微的汗珠，腳下孩兒扯住衣襟攔著腿不停地喊媽媽，男人鞋上沾著泥巴嘴里叼著快要燃完的煙頭，抱過愛人腳下鬧騰的孩子到院子里了去玩了。

那時村里的男女人們都很愛護(hù)村子，就像愛護(hù)自己的臉面。他們閑下來的時候就開始修整父輩們留下來的垮塌的房屋和墻院，修整門前那條雨浸過的崎嶇小路，再把那幾棵為村子遮風(fēng)擋雨的大樹重新修剪一番，以便它們更加枝繁葉茂，福澤后人。那幾條來去縱橫的小路，被他們修整得更加平整。門前離水井不遠(yuǎn)的那塊空地，被平整出來種了蔬菜，菜園的邊邊角角，種了樸素皮實的格?；ā５搅讼娜?，菜園里的蔬菜長得油油嫩嫩，格?；ㄩ_得鮮艷亮麗，蜂飛蝶舞，熱鬧非凡。

傍晚，人們吃完晚飯，便來到菜園邊的土塄上，閑言碎語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話題都是土掉渣子的家長里短。村子沒覺得這些話題沒出息，反倒覺得生活就該冒著這樣的滿嘴俗氣。黃土地賜予了農(nóng)民這份樸實厚道。他們自己覺得這地氣接得十分純正。

村子喜歡這樣樸素的，簡單的，踏實的，零碎的幸福。

這時候的村子看起來干凈整潔，錯落有致。頗有大村風(fēng)范。像是許多村子的大哥，話語權(quán)絕對硬朗。在陽光明媚或者月光如水的天氣里，村子也會盡情的甩著膀子，大搖大擺地來炫耀自己這份自豪和榮耀。它會在比較寒酸的村子面前腰桿直直的雙眼斜睨，滿臉一副你是阿斗你怨誰的幸災(zāi)樂禍。村子在得意的時候容易滋生膨脹，在滿足的時候也容易得意忘形。

那幾年可能是村子最風(fēng)光的好時光了。早晨，村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醒來，伸著慵懶的懶腰，勤勞的人們早已下地干活，那些豬們，雞們在墻根下拱著刨著松軟的土，嘰嘰咕咕的享受著陽光的溫暖。牛羊在坡上吃著松軟的青草。村子被涂了一層明媚，沉浸在一片祥和的美好中。

村子覺得，在它的有生之年，這種繞膝的天倫會一直伴隨著它。一代接著一代，代代相傳這種樸實的民風(fēng)。村子不會想到，時代在變，那些后代們也會跟著時代前行。打破村子固有的美好從那年春天草長鶯飛開始。

那一年春天，當(dāng)村子正在地暖風(fēng)清，草木興盎的暖陽中打盹兒，忽然一陣汽車的鳴笛聲驚醒了它的美夢。村子欠了欠身子，端詳著幾位不速之客?？吹杰囎又苯娱_到村委書記家門口。聽說是來談一個項目，要在村里建一座選鐵粉的廠子，至于占用村里的土地和廠子以后造成的污染，都會給村民相應(yīng)的補償。并且村里的年輕人可以到廠子里干活。談的都是比較誘人的條件，仿佛天上馬上就要掉下來的餡餅，只等著人們張嘴去吃。幾輩子面朝黃土的村民們，受夠了太陽火盆般的炙烤，和每天起早貪黑的辛勞。所以，他們一致認(rèn)為，這是改變每天面朝黃土的好機會。這樣一來，在村里建廠異議很少，幾乎是全票通過。幾天之后，他們選址在村西廟梁上。緊接就著開始緊鑼密鼓的修建廠房。

沒過多久，一座像模像樣的廠房就建成了。隨即投入生產(chǎn)。原礦從不遠(yuǎn)的村子源源不斷的運來。車水馬龍的，景象繁忙。這是多少年來村子少見的繁華與繁忙。一時間，村子有點不適應(yīng)，心里感覺怪怪的，說不出哪里別扭。

繁忙的車流預(yù)示著廠子的效益不錯。由于每天來來往往的車輛多，原來僅能供與村民來回拉運的小道已經(jīng)不堪重負(fù)，顛簸起伏彎彎曲曲，嚴(yán)重影響拉運礦石的進(jìn)度與速度，影響了效益。由此，廠主決定征求一下村民們的意見，重新修一條寬一些的路。

村子里有一條河槽，從村東一直通到村西。這河槽承載過疏通洪水的使命，因為它的暢通無阻，多年前，發(fā)大洪水時避免了它北邊的村莊，南邊的莊稼被淹的災(zāi)難，為此庇佑，村民還特別在河槽邊建立一座廟來祭祀它的功勞?，F(xiàn)在，修路就需要把這條河槽鏟平，然后再征用河槽兩邊的一些耕地，才能把路拓寬。村民們都說，有洪水那是幾十年前的事情，現(xiàn)在十年九旱，哪有那么大的洪水經(jīng)過村子。沒有洪水，河槽留著自然就沒用。鏟了吧，鏟平四通八達(dá)，暢通無阻。

程遠(yuǎn)家的地緊挨河槽，修路必須先征他家的地。廠主考慮效益，著急修路，就找程遠(yuǎn)商量，開口給二十萬。程遠(yuǎn)心里意外的暗喜，臉上卻表現(xiàn)出不怎么滿意的樣子，他想，自己要是爽快答應(yīng)，對方肯定會壓價，自己撐住點，說不定還沒能多要個三五萬。這場心里戰(zhàn)術(shù)，程遠(yuǎn)贏了。老板見他支支吾吾，就開口再多給五萬，二十五萬當(dāng)場付清，絕不拖欠。

程遠(yuǎn)的心里是想多要錢，老板是想迅速征用地，他們在打各自的算盤，對于程遠(yuǎn)，錢多一點是一點，對于老板三五萬根本不是個事，碾子一轉(zhuǎn)錢自然就來了。

這一夜是難眠的。程遠(yuǎn)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老伴耳邊碎碎念念的叨叨，他聽起來心煩的要命，才前的喜悅被沖淡了許多，繼而心里有說不出的憋屈和煩躁。

第二天，程遠(yuǎn)陪著廠主去丈量地，顯得更加無精打采，腳步沉重。他看著腳下這片刨整了多半輩子的土地，竟然生出諸多不舍，心里有一種即將被閹割的疼痛，淚不知不覺浸濕眼眶。

廠子的效率如火如荼，運輸?shù)能囕v來來往往，加工的機器轟轟隆隆。村子失去曾經(jīng)的寧靜，也失去往日山青草綠的模樣，漸漸變的面目全非。飛揚的塵土蕩襲村子的每個角落，讓整個村莊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草不再發(fā)綠，花不再鮮亮，莊稼逐漸荒蕪，人們變得越來越忙碌。

村民們每天在金錢的召喚中醒來，又在掙錢的疲憊中睡去。他們每一個晚上做的夢都與錢有關(guān)。

幾年后，掙了錢的年輕人都在城里買了房，搬走了。又幾年后，廠子由于原料緊缺，市場價格的不景氣，也關(guān)閉了。留下幾間潦倒不堪的廠房，不時的提醒著人們，村子的變化與變遷。

年輕人越走越少，老人也越走越少。年輕人丟棄了村子進(jìn)了城里，老人丟棄了村子去了土里。留下孤單的村子數(shù)著寂寞過日子。有時候，在某一個漆黑的夜晚，村子覺得自己一閉眼就會死去，不再醒來?？墒牵遄佑钟X得自己不能這么輕易的死去。多少年前，老輩們給它命名這個村子的名字時，它就響當(dāng)當(dāng)?shù)捻斕炝⒌氐幕畹浆F(xiàn)在，義無反顧，心甘情愿，與使命共存。

村子想等那些把自己稱作故鄉(xiāng)的人回來，等他們站在村頭的大樹下，望一眼自己身上的一丘一壑，就涌出數(shù)不完的回憶。曾經(jīng)的笑和淚在它懷里發(fā)生過，曾經(jīng)的苦和甜也在它懷里發(fā)生過。村子的興旺與衰敗都與他們有關(guān)。村子想讓他們出去的每一個人明白，不只時間讓它日漸衰老，他們?nèi)諠u增長的欲望也讓它今不如昨，滿目滄桑。

現(xiàn)在村子逐漸風(fēng)燭殘年，漫長的寂寞耗盡了它所有的熱情和期待。等到哪一天，那些流浪倦了的游子們回來，找到已經(jīng)不是記憶中的村子，那個記憶中的村子已經(jīng)在等待中消失。矗立在眼前的已經(jīng)是變遷之后一個漸行漸遠(yuǎn)陌生的符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