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莉
我小的時候,其實固陽縣城也很小。僅靠一條不寬的老街,把小縣城從寂寞的南門外,引向風口浪尖的南大坡,然后沖浪般快速滑向街底繁華似錦的電影院、聯(lián)營商場、車站……漸行漸遠中又趨于平靜的北門,一直延伸到破衣爛衫的舊城以外,望見靜悄悄的田野……
老街兩邊那些低矮老舊的店鋪和居民房,像黑黢黢的烏篷船,擱淺在暮色蒼茫之中,螞蟻般時而密集,時而稀疏的行人,隨細長的胡同枝枝叉叉地向四周靜靜地漫展、彎彎曲曲向無止盡的遠方隱沒。
由于離公共旱廁較遠,那些披頭散發(fā)的懶婆娘,總是在日上三竿才起床,一出門便迎街倒掉昨夜的污穢,一到春天來臨的時候,街上散發(fā)著陣陣難聞的異味……夏日里,總有那些十幾二十幾歲的毛頭小伙子、姑娘們騎著自行車從這最陡的南大坡俯沖下來,被風吹得呼啦啦響的衣衫和那一頭迎風飛揚的發(fā)絲,宛如他們張揚炫美的青春。小城的秋天,到處兜售著城鄉(xiāng)結合處菜農(nóng)們一年的收成。小城的冬天也會常常下雪,即使你走路十二分的小心,在這道南大坡上仰面朝天滑倒,也是常有的事情,這無疑給店鋪里那些無從打發(fā)寂寞的人帶來瞬間的快樂……
一個成年人沿街步行溜達,用不了多久便走遍全城。而我,只有幾歲,從巴掌大的鄉(xiāng)村隨父親進城,總覺得縣城很大很大,甚至想象天安門廣場也不過如此吧……
小城也很老,沿街順坡爬上來的那些老態(tài)龍鐘的鋪子,似乎能聽到它們吊在喉嚨里的半口氣在游絲般地喘息。老鋪子一間挨著一間,有純手工打制耳環(huán)耳釘項鏈戒指的金銀首飾店,有專修半導體收音機、雙卡錄音機的修理鋪,農(nóng)機站、種子站、小五金店……
住在小城坡上的人們有事沒事都想到最繁華的坡下走走逛逛,看一場電影,一邊回味,一邊爬回大坡上來,打二兩散酒,哼著小曲兒再爬上來。即使買一個無關緊要的事物,都要到坡下去,順便看看坡下的花花世界。坡下的所有的風景、吃的穿的用的、好玩兒的、好看的、稀奇古怪的,都會被傳送到大坡上的巷子里來,甚至被張家娘們兒帶上公共汽車,搬運到鄉(xiāng)下,揣回村子,急著告訴李家的嬸子時,帶了炫兒,加了張慌喝道的表情和肢體動作,再加上夸張的語言,表達得轟轟烈烈:“啊呀呀,城里人那光景過得,就跟神仙一樣,嘖嘖嘖……”
父親是赤腳醫(yī)生,每次去小城進藥,我們姐弟三人輪流跟著去一趟小城,到坡下拍照片、下館子、看電影那是必須要有的優(yōu)待。一張黑白照片用水彩涂了顏色,立刻就變成彩色照片,直到今天,那些記憶依然都是彩色的、樸素的、也是簡單快樂的。
大一橫飯館是小城里最高檔的飯館,那里的吃喝我早已忘記了,但總記得它是街邊的小館子無法可比的。飯館里有客人要了酒菜,喝酒劃拳助興的聲音也比平時高漲了幾分:“五魁首啊,六六六啊,七個巧巧,八個馬馬跑……”劃拳聲越來越高,手指比劃著,出拳速度越來越敏捷,幾乎嘴跟不上了節(jié)拍。人們腦門上、脖子上青筋暴露,臉龐發(fā)紫。酒過三巡,走出飯館,在大街上似醉非醉般騰云駕霧、搖頭晃腦、跌跌撞撞,見人便炫耀:“你猜我今天在哪吃的飯?”然后故意打個飽嗝兒說:“大一橫飯館!”身后滿是羨慕的目光。
電影未必精彩,但影院外面的音響效果夸張地營造出驚天動地的聲勢。在夕陽的余暉里,大爹家的翠萍姐姐一出巷子,便坐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未來姐夫的自行車,去影院談一場甜美的愛情。
后來,姥爺在落實政策按離休待遇,搬進了小城。我和弟弟妹妹每年暑假、寒假都是在小城里度過的。
姥爺是一個愛鍛煉的人,每天天剛蒙蒙亮便出門了。我們常常是在似夢非夢中聽到他一陣稀里嘩啦地洗漱之后,就沒了點動靜,再見到他,已接近午飯時分。我們也常常在迷迷糊糊中聽到姥姥一路小跑追出大門外,對著幽幽的小巷扯開嗓子喊:
“記得回來時買二斤豆腐!”
“你從小娘家就是個做豆腐的,還沒把豆腐吃膩???哼!”
姥姥總是一邊往回走,一邊自言自語叨叨:“出門走路就像沙雞,繞個眼花兒就走得不見了人影。天天早上下館子,肚子吃得像螞蚱,鼓鼓的?!庇谑?,我們這些小孩子總是傻傻地認為姥爺?shù)亩亲永锾焯煅b滿了坡下館子里的好東西,油條豆?jié){豆腐腦,稍麥……轉著他的周身聞聞,趁他不注意捏捏他的衣兜……
因為應允了買豆腐的差事,大約10點左右,一個佝僂著身子的大個子老頭拄著拐杖,提著大塊的豆腐和一些街上應季的水果蔬菜,點心,走進巷子里來,到了大門口還故意很大聲地咳嗽幾聲,那意思明擺著:“豆腐已到家,做飯去吧,炒燉煮拌,任由你折騰吧,嗯——哼哼、咳咳咳!”
姥姥隔一段時間也會提著她的菜籃子早早出門,到坡下的熟肉店買個豬肘子、醬牛肉或熏雞,順便帶回南門外老舅舅家新鮮的山羊奶,帶回北門外老鄉(xiāng)自己菜地里的瓜葫蘆菜豆子。桌子上的飯菜便更加豐盛了,還多不少城里的故事。我們?nèi)齻€有時候也跟著去姥姥去逛街,讓60多歲的姥姥一面要照料我們,一面要操心來來往往的車輛,有些應接不暇……
坡下最熱鬧的時候要數(shù)臘月,一串串冰糖葫蘆扎在長長的掃帚上立在空中,我們傻傻地站在陽光里,仰望亮晶晶的糖稀裹著大紅大紫的山楂,想著酸酸甜甜的味道,直流口水。陪二姑家叫“美女”的姐姐去溫州人開的“大上?!泵腊l(fā)店做頭發(fā),那里擠滿了麻雀般嘰嘰喳喳的女人。各式各樣的明星發(fā)型圖片貼滿四周的白泥墻,爆炸頭、扣邊兒頭、蘑菇頭、港式頭……等姐姐帶著滿頭的大波浪領著我走出小店,已是午夜時分。
母親走進聯(lián)營商場為我們姐弟三人選一大塊結實耐穿的布料,做過年的新衣服。因為價格是固定的,只能在售貨員量布料時,在把握尺子的松緊上,母親與她計較半天:“松點,再稍微松一點,否則去了裁縫店沒法裁剪。”然后匆匆跑上半坡,走進巷子里的裁縫鋪子里排隊。裁縫師傅皮尺不住地在顧客身上比量著,報著尺寸,徒弟在一塊小紙上不住地寫下來。師傅最后還得在上面很嫻熟地畫上衣服的款式,卡腰的、三緊的、西服、中山服、圓領的,槍駁頭領的、平方領的……然后把小紙迅速塞進布料里,裹好,摞在書架般高高的布料上,眼皮也顧不上瞭一眼顧客地忙乎著。三個女人一臺戲,女人多的地方,什么時候讓你感覺都像進了戲園子……
副食品門市的商品一應俱全。瓶瓶罐罐琳瑯滿目。僅有的幾個老牌子的豆瓣醬,就有好多種口味,辣的、不辣的、甜的、不甜的,辣油多豆瓣少的,豆瓣多辣油少的……柜臺外面的人指指點點,柜臺里面的售貨員也指指點點,“這個?”“不是。”“這個”“不是”“再往那邊、那邊”“哪邊?”……姥爺比較直截了當,省去了這些不必要的麻煩。他每次都是揚起手里的拐杖,直接懟到他要買的豆瓣醬瓶子上,讓年輕漂亮的女售貨員在頓時驚詫的同時,又有些忍俊不禁,然后把目光總要情不自禁地落在我的身上,真讓我難為情。走出門市后,我氣得直跺腳,大呼小叫吼喊著以后再不和姥爺上街。姥爺假裝沒聽見,下次我還是照舊放不下街上的紅火熱鬧,跟著他走進那家副食品門市,他照舊我行我素……
鄉(xiāng)下即將出嫁的姑娘們說什么也要來縣城好好置辦一下結婚的嫁妝的。那紅紅的臉盆,紅紅的高跟鞋,紅紅的頭花和紅紅的蓋頭,羞紅了那些姑娘們的臉……
坡下有一個小小的車站,除了南來北往的旅客進進出出之外,進城多年的鄉(xiāng)下人也總想到車站里逛逛,想偶遇村里來的鄉(xiāng)親坐下來好好聊聊。如果找不到自己村里的,周三二圍的人也能因為一頭走失的牛,一個彼此都熟悉的人,一個走村串戶的乞丐,聊成了熟人、甚至是親戚。
在小城做苦力的人也會來這里,找個認識人給家里捎個口信或東西。往往是在去往鄉(xiāng)下的長途公共汽車已經(jīng)出站,屁股后面冒著黑煙,像一個孕婦般費力而緩慢地爬到半坡時,有人在后面窮追不舍。
有一次,三蛋使勁追上來,一邊揚起手示意司機稍微停一停,一邊仰起臉,對著車窗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山花:“嬸子,牛皮紙包著的藥是我大的,大白紙包著的藥是我媽的,讓他們一定要好好喝上,老,老中醫(yī)那里抓的,肯定,肯定管用……”坐在車上的山花探出大半個身子,支起耳朵使勁聽,費勁地接過三蛋手中的幾大包中藥。
然而,牛皮紙包著的中藥是給三蛋大治療前列腺肥大的,讓三蛋媽喝了,大白紙包著的是給三蛋媽治療月經(jīng)不調(diào)的,讓三蛋大喝了。
……
老街的胡同小巷里,矮矮的南屋頂上晾曬的酸溜溜的腌芥菜絲兒,讓夏日的陽光烹飪得滿巷子香飄四溢。那“磨——剪子來——,戧——菜刀——”的吆喝聲在深深的巷子里南腔北調(diào)地回蕩,悠遠、洪厚而又綿長……小城的秋天里,學校是要放腌菜假的,在手扶拖拉機瘋狂地噴著黑煙,打機關槍般掃射過一陣子震天響的“突突”聲后,小巷里傳來莊稼漢嗓音干澀的吆喝聲:“賣白菜嘍,大白菜,水靈靈的大白菜!”。小巷里鴿哨聲聲,叫賣聲聲,討價還價聲不絕于耳……這些都是那個歲月里最好的味道和最動聽的歌聲……
在我少年時代的一個暑假,鄰居家蓋房子時,一塊磚頭從3米多高的后墻落下來,直接砸到我的頭上,鮮血染紅了我的白衣衫。母親帶我到小城的醫(yī)院看病,醫(yī)生懷疑顱骨損傷。那時的小城醫(yī)院沒有精密的儀器設備來做這項檢查。于是,母親帶著受傷剛滿半月,剛可以獨立行走的我打算買車票到市里做檢查。
真是禍不單行,一場災難還遠沒有過去,另一場災難已經(jīng)悄悄降臨。
在小城南大坡最陡的地方,三個醉鬼共騎一輛摩托車,失控了。摩托車風馳電掣般俯沖下來,直接從我背后撞上來,同時剮倒了我前面的母親、弟弟和妹妹。
在一個大雨滂沱的早晨,昏迷不醒的我被抬上救護車轉市醫(yī)院治療。在迷迷糊糊中我聽見姥爺在大雨中近乎絕望地嚎啕大哭。姥爺是傅作義將軍部隊里的一名國民黨軍官,出生入死大半生的人。姥姥打包著熱乎乎的飯菜冒雨從南大坡下來,到醫(yī)院送飯,救護車與她擦肩而過……姥姥是個性情剛烈的女人,她決對不允許任何人在最晦澀的時候說令人喪氣的話,做令人喪氣的事情。她望著大雨中絕塵而去的救護車和依然嚎啕的姥爺,大罵不止:“你個喪門星,你個沒風水的老鬼,那是娃娃命里注定的一點災難,一定會闖過去的……”。
在我生命最緊要的關頭,姥姥不論在家人還是外人面前,她的言行舉止似乎還是和從前一樣干凈利落。而在菩薩的香火里,她卸下一身的顫抖與疲憊,而顯得力不從心。在青煙繚繞中,她一遍又一遍地磕頭,面容憔悴,頭發(fā)凌亂。青煙散去,她梳理好頭發(fā),收拾一下心情,一件事情來來回回幾次才能完成。
這是姥姥把我從醫(yī)院接回家,精心照顧得已經(jīng)完全康復的時候,姥爺和我聊天時告訴我的,他對那次災難依然心有余悸。“人這一輩子,總會遇到一點災難的,不要怕,都會慢慢闖過去的!”這是姥姥在小城里留給我最深刻的囑咐,讓我時時銘記,漸漸學會了堅強……
秋風吹過小院,姥姥聽著我們的聊天,路過身邊說,“鄉(xiāng)下的麥子熟了,你也該回去重新上學了!”我問,“你住在小城里,怎么知道麥子熟了呢?”她沒說話,只是神秘地閉了一下眼睛,抿嘴一笑……
后來,我考上了小城的一所高中。并有幸在全包頭市作文競賽中獲一等獎,參加了包頭市教育局與《包頭日報》以及相關單位組織的青少年讀好書赴北戴河夏令營活動。在我歸來之時,已是秋高氣爽的時候。我早已讓姥爺夸獎成了左鄰右舍眼中的名人,她們的眼光讓我著實高興了一段時間。姥姥也高興,但她攏了攏被秋風吹起的白發(fā),輕輕對我說,“麥子熟了,那只是人們一年的收成。”
我完成學業(yè),離開小城,去更遠的城市求學,后來遠嫁他鄉(xiāng)。
我每次與小城相逢,小城都在不斷地漫展、延伸、發(fā)展、變化。再后來,姥爺走了、姥姥也走了,他們徹底帶走了那座小城。好多年,我與小城幾乎沒有聯(lián)系,不敢想起,也從未曾忘記過……
與小城再次真正相逢是在多年以后的一個小城新區(qū)冬季文友聚會上。新區(qū)的高樓拔地而起,與時俱進的圖書館、醫(yī)院、賓館,四通八達的交通……無不顯現(xiàn)出小城天翻地覆的進步與發(fā)展。席間那地道的家鄉(xiāng)飯菜,單單一個莜面就有幾十種做法、吃法,脆皮冒泡泡的胡油炸糕人們吃了一盤又一盤,鐵鍋酸菜燉排骨“咕嘟嘟”著久違的味道。一位文友舉起手中一杯小城人自己釀造的美酒,唱出小城地道的民歌小調(diào),那歌聲如怨如訴,凄婉而又兒女情長。情到深處,歌者竟然忘記了歌詞,周圍的人繼續(xù)打著節(jié)拍,信手拈來,接著唱下去。鄉(xiāng)愁涌動、鄉(xiāng)情流淌。哦!我也是這片土地上的孩子啊,雖然我不能用這地道的歌聲來表達……
小城的冬天依然特別冷,還是常常下雪,一場又一場。小城的春天依然來得格外晚,早春的墻角桃花星星點點,一襲旗袍,一把香扇,一身靚麗的蒙古袍,著裝風格非常考究的小城名媛佳人,在夕陽的余暉里,姿態(tài)各異,楚楚動人……
我與小城久別重逢,又與它匆匆而過,沒有更多的時間去坡上坡下走走逛逛,但心靈深處能感受到它別具一格的樸素,樸素中的與時俱進……
我的文章去年連續(xù)在《鹿鳴》雜志發(fā)表,后登上《草原》雜志,并連續(xù)兩個秋天有幸參加了《鹿鳴》雜志社舉辦的固陽采風活動。每次回到小城,剛剛融入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那拂面而來的秋風便迫不及待地告訴我,“麥子熟了!”但在小城里,再沒有人告訴我,“那只是你這整整一年的收成!”
一陣秋風掠過,暮色蒼茫中的小城,街道寬闊,路燈明亮,高樓聳立,在這些柔和的燈光里,哪里還有我記憶中的小巷和院落呢?采訪歸來時,小城外,靜悄悄的田野上,麥子果真熟了!然而,我該跟誰來分享,這既悲又喜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