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信
上世紀六十年代,麗江出版了《阿一旦的故事》,全書主要講的是“明清時代的一位木土司(木老爺)是一個貪婪、狡黠、兇狠而又愚蠢的老財主;而木老爺?shù)拈L工阿一旦,是一個聰明、伶俐、機智、幽默、勤勞的化身?!睍兄v述了阿一旦與木老爺一次又一次斗智較量的故事。今天,我們不去評價這兩個藝術(shù)形象是否符合歷史的真實,是否符合納西族人民生活的真實。六十、七十年代,這本書在麗江流傳較廣。我在少年時聽老師講過,我自己也反復讀過,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許多故事仍然記憶猶新。
《拿魚去》是《阿一旦的故事》首選的一篇。故事開頭是這樣的:
“在麗江古城西面二十多里的地方有一片水域,叫拉市海。海里魚很多,特別是鯽魚,其味道香美而出名。每到農(nóng)歷二三月間海水潮落干涸,是拿魚的好時機?!?/p>
“那天,木老爺正閑得發(fā)悶,想找個人開開心。阿一旦正抬著一筲箕谷子急急走向碓房要去舂米……‘阿一旦!’木老爺叫住了他,‘你肚子里笑話多,你馬上給我說一段笑話’”。
“阿一旦看看木老爺那副愚而詐的模樣兒暗自好笑,馬上就有了笑話:‘老爺!我哪有功夫和你講笑話,拉市海水干了,滿地都是魚,我急著要去拿魚呢。’阿一旦撇撇嘴巴,拔腿就走,回頭補充一句:‘拿魚去!’”
“木老爺備了一匹騎馬,兩匹馱馬,帶了兩個仆人,急急忙忙跑了二十多里,趕到拉市海邊一看,嘿喲!海水茫茫,波浪翻滾,野鴨成群。”阿一旦又一次開了木老爺?shù)耐嫘Α?/p>
拉市,是玉龍納西族自治縣內(nèi),僅次于麗江壩的高原壩子。有一個一萬多畝水面的湖泊,人們稱之為“拉市?!?,海拔2450 米,水深2.5 米至4.5 米。這里魚多,鴨鶴成群,美麗富饒。1967年3月,早春的“拉市?!焙oL很涼,海水很冷,從北方飛來這里過冬的黑頸鶴、斑頭鴨、灰鶴等幾十種珍禽在海面飛起飛落,一派鶴擊長空,魚翔海底,百禽爭鳴,漁船飛渡的祥和景象。四周的海邊人來人往,一對對男女老少站成一排,或圍成一圈站在齊腰身的水中,忙著拔水草。將水草一把把一捆捆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慢慢結(jié)成一道道水草圍墻,海水可以漏走,魚卻被圍在里面。人少的地方圍了一二百米,人多的地方圍了三四百米,中間水面有的十多畝,有的二三十畝。人們慶祝捕魚豐收的歌聲,笑聲,號子聲響徹拉市海。
以上是我們班同學楊占春給我們描述的拉市海邊的捕魚情景,讓我們一個個心里癢癢的,大家提出請求,讓他帶我們?nèi)ダ泻Wヴ~。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天邊剛剛發(fā)白,楊占春就叫醒我們四個好朋友,跟他去拉市海邊捕魚。他帶我們享受了拉市海水落潮后捕魚的快樂!那是一種少年時代純粹的快樂!那是一種人們輕松獲得大自然恩惠的快樂!
時隔半個多世紀,到拉市海捕魚的一幕幕情景仍十分清晰。早晨6 點,王耀昇、趙松發(fā)、付昆和我跟隨楊占春從學校出發(fā)了,穿過麗江壩、翻過黃山埡口就進入拉市地界。站在黃山埡口,拉市海盡收眼底。拉市壩是一個典型的小盆地,拉市海像一面明鏡鑲嵌在盆地中央,朝陽燒紅的玉龍雪山,靜靜地倒映在海中,雪峰頂在朝陽中變化萬千,雪峰、朝霞在湛藍的海底燃燒起來,驚醒了一群群晚起的大雁、丹頂鶴、斑頭鴨……鶴鳴聲、鴨叫聲一下子灑滿拉市海。此時的美景正是“朝霞與百鳥齊飛,春水共雪山一色”。
十多公里土路,我們一路小跑。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拉市海西北邊的均良村楊占春家。匆匆吃過早飯,我們就趕往拉市海邊。
占春兄的父親楊大叔,在我們到達前就在海邊選好了一片海域,坐在海岸邊一塊大石頭上,他一米八多的身高,像一尊鐵塔屹立在那里,左手握著長煙鍋竹節(jié)桿,一口濃濃草煙霧輕輕吐出。穿著濕草鞋的大腳,又粗又長,看得出他已經(jīng)下海試探過這一片水域?!艾F(xiàn)在水太冷,先曬一下太陽,暖和一點再下水!”楊大叔招呼我們坐下休息一會。我們一個個脫掉鞋襪,卷高褲腳、挽起袖子,躍躍欲試。我一大步踩進海水里,水剛淹到膝蓋,水太冷,我大叫一聲“好冷??!”急忙退了回來。其他幾位同學只敢用手去摸海水,都喊“很冷!很冷!”
曬了一小時的太陽,全身暖和了。十點左右,楊大叔把長煙鍋頭在地上磕了一下倒掉煙蒂,站起來一聲不吭的邁著大步走進了拉市海,我們也一個個緊緊跟上,走進海中一百米左右,水深有一米多了,我們看到與海岸平行的海水中,已有一條近百米、用水草纏繞成的半飄在水面的綠色長堤了,楊大叔只說了一句:“大家站成一排,每兩個人中間距離一丈左右,一邊拔水草,一邊把草堤往岸邊滾動。”西邊是陸地,只要在北、東、南三邊用水草筑堤,就能把魚圍在里面了。我們先筑東邊的長堤,剛下水一會兒,褲子、衣服都濕了,覺得有點冷。我們學著楊大叔那樣,手腳并用,把茂密的綠綠的滑滑的一米多長的水草纏繞成一把把、一捆捆,又連成長長的圍堤。我們覺得很新鮮、很好玩,越干越起勁,不到一個小時,一個個鼻尖上冒出了汗珠。在楊大叔和占春兄的帶領(lǐng)下,我們6 個人,干了兩個小時,就在東邊筑起了長三百多米的綠色水草長堤,草堤隨著海浪在海水中輕輕搖動。我有了點成就感,覺得草堤就像嫦娥從九天丟下的一條綠色長絲帶,風一吹,草堤搖搖晃晃更像一條準備躍出海面的長龍。
在楊大叔的帶領(lǐng)下,我們又在南邊筑起了一百多米的綠色長堤,把東邊和海岸陸地連在了一起。下午一點多,占春兄的兩個妹妹給我們送來了午飯。上了岸,才覺得腰有點酸,手和腳有點麻木。午飯很豐盛,一尺多長的鍋邊包谷粑粑,酸菜炒土豆,青菜豆腐湯,一大碗油辣子。我們一個個都是十六七歲的毛頭小伙,特別能吃,吃得也特別香。我吃了兩大個粑粑,一碗炒洋芋,兩大碗油辣子豆腐,吃完全身冒汗。走回海岸邊靠在石頭上,瞇著眼睛欣賞拉市海中沖天而起飛翔一圈,又猛插入海中游戲的黑頸鶴、鴨子、大雁。毛主席的《沁園春·長沙》里“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竟自由……”的名句涌上心頭?!敖裉?,我在拉市海邊抓魚,長大了也要到長沙橘子洲頭走一走”的念頭也在我心中悄然升起。多少年后,當我站在橘子洲頭遙望時間長河中“恰同學少年的我”,才感到生命中經(jīng)歷的純真快樂、美與善,亦是我不斷奮發(fā)向上的動力。
下午,楊大叔又是一聲不吭的第一個走進海中,帶領(lǐng)我們,在北邊筑起了一道一百多米的綠色草堤。下午六點多鐘,我們圍了一片30 多畝的海面,綠色水草長堤把很多魚關(guān)在了里面?!澳銈兓丶倚菹桑裉焱旯ち?!”楊大叔讓我們上岸回家。我們洗干凈手腳,穿好鞋襪。楊大叔還在圍著草堤走,一邊走一邊在加固有漏洞或不夠牢固的地方。我們在岸邊等他一起走,他揮手讓我們快點回家休息。占春兄也催我們先回家,我們只好先回了。
回占春家的路上,碰到一群同村來圍魚的鄰居。其中一位五十多歲的木大叔,主動和我們打招呼。“你們是麗江中學的高中生,是從麗江、迪慶、怒江三地州選拔來的高材生。你們不僅會讀書,還會圍魚,不簡單啊!”我連忙說:“我們第一次學圍魚,是楊叔叔教我們、帶我們做的?!蹦敬笫逋熘业氖?,一邊走一邊給我們講:“楊大叔是我們村有名的男子漢,是真正的不怕苦、不怕死的漢子!我給你們講一件他勇武過人的事!”木大叔又說:“三年前村里有一戶人家建房子,因為生活比較困難,請來幫忙的人少?!暗谝簧健蹦窘Y(jié)構(gòu)屋架豎起來后,有一部分人要扶住避免傾倒。當“第二山”屋架豎到快直立時,由于人力不足推不上去了,現(xiàn)場陷入了木屋架子重量和人力較勁的僵持局面。面臨著整個山木屋架倒下來,會造成屋毀人亡的可怕局面,有一兩個人堅持不住,嚇的丟掉工具就跑,在那十分危險的時刻,楊大叔大吼一聲‘別跑!大家都用木桿頂??!’,他用一根又粗又長的木桿將快倒下的整山木屋架頂住了,其他人見狀又跑回來,大家齊心協(xié)力終于把整個山木屋架推了上去,穩(wěn)穩(wěn)正正的和“第一山”屋架扣住緊緊連在一起了!他在關(guān)鍵時刻救了大家?。 蹦敬笫甯袊@到,楊大叔的英雄壯舉,受到了全村人的稱贊和尊重。
吃晚飯時,楊大叔陪同我們幾個同學在堂屋里做一桌,而大嬸和三個女兒在廚房里吃。王耀昇同學去請大嬸她們出來一起吃,她們都不肯來,楊大叔說:“這是納西族古老規(guī)矩,女人是不來正席的,只能由男主人和長子陪同客人?!?/p>
我們的飯桌上除了中午的菜外,增加了一盤很肥的臘豬肉和一盤炒雞蛋。當時生活比較困難,很難吃上一頓肉。普通家庭一二月才能吃一頓肉,人均僅一二兩。我們幾個年輕小伙,二三下就把肉和雞蛋掃光了。我看到楊大叔只吃了一塊肉,我吃了兩塊就不忍心再去夾肉了,我吃第三大碗包谷飯時,盤中還有一塊肉,誰也沒去夾,楊大叔硬把那塊肉夾到我碗中。
吃完飯,占春兄和我把大家的碗筷送到廚房。我看到大嬸和三個女兒面前只有一盤酸菜炒土豆和一盆豆腐菜湯。我心里又慚愧、又難過。她們是“省嘴待客人呀!”
當天晚上,一是累,二是吃得又好又飽,一覺睡到第二天九點多才醒來。當我們走到海邊漁場時,楊大叔已經(jīng)站在昨天圍住的魚田里了。他沿昨天圍的水草堤走了一圈,一邊走一邊踩實水草底部。海水已經(jīng)落潮退去很多,昨天飄在水面上的草堤已經(jīng)落地,水最深的地方只有三四十公分了。我們跟著大叔又將草堤往岸邊滾壓了二十多米,一邊拍水面趕魚,一邊滾草堤,大一點的魚有的企圖沖出草堤,那些魚撞在我的手上,腳上。魚被圍在了水面不到五畝之地,水深不到二十公分的圈子里了。
中午上岸吃飯,休息了一個多小時,海水又退去了許多。楊大叔說:“開始抓魚了,你們先看我抓幾條?!彼淖哌M水草堤,在中央水泡冒得多的地方,雙手輕輕往前摸,一把抓住一條二斤多的鯉魚扔上岸來,又一摸一抓扔上來三四條鯽魚,大的一斤多,小的五六兩重。占春兄讓我們用手推網(wǎng)撈,用竹筲箕刮。最多時一網(wǎng)有十多只,一筲箕有五六條鯽魚。剛開始我們四位同學有點手忙腳亂,過一會兒熟悉了,到手的魚也不會再掉進水中了。我們五個人站成一排,由海里往岸邊趕,一邊慢慢移動腳步,一邊慢慢的、輕輕的用手推網(wǎng)和用筲箕刮著撈魚。一會兒,我們就撈滿了十多個竹籃。
大嬸和三個女兒忙著往家里背魚,下午四點多,海水又退去許多,水只有二十多公分深了,我們又將水草堤慢慢往中央滾,滾水草堤時我們很輕松地從腳下抓住一條條大魚、小魚,鯉魚、草魚、鯽魚?!坝肿サ揭粭l大魚啦!”我們的歡呼聲不絕于耳。
最后,水草堤中央只有一畝來地了,有的地方水有十多公分深,多數(shù)地方只有爛泥了。我彎著腰,一手拖著竹籃,一手在有腳印的泥坑中抓魚,魚躺在小泥坑中一動不動,一伸手就捉住了。有的地方,魚的半個身子露在泥巴外邊,可以更輕松地撿起來,把魚丟進竹籃里,不到半個小時,趙松發(fā)和我就撿了二十多斤的一竹籃。我倆來自上游的金沙江畔,都知道從金沙江中捕一條魚是很艱難的。而這次拉市海捕魚太容易,太簡單了。我說:“這不是捕魚、抓魚,而是像在自家花園里、菜地里撿魚!”“對!對!這是在花園中撿魚!”趙松發(fā)也開心的說到。
這是半個多世紀前,在我少年時,得來全不費工夫的一次“拉市海撿魚”的快樂體驗。
如今,拉市海邊還能不能用水草圍魚?還能不能快樂輕松的“撿”到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