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小說三十多年,父親從未就此事發(fā)表過他的看法,但我知道他是一直擔著心的。他不放過一切機會提醒我:一定要謙虛、謹慎,看問題一定要全面,對人要寬厚,要記別人的恩,不記別人的仇。這些幾近嘮叨的提醒,對我的做人、寫作發(fā)揮了作用。
2012年10月我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父親以他質樸的言行贏得了許多尊敬。所謂的“莫言舊居”,父親是早就主張拆掉的,之所以未拆,是因為有孤寡老人借居。我獲獎后舊居成了熱點,市里要出資維修。父親說,維修不應由政府出錢。他拿出錢來,對房子進行了簡單維修。后來,父親讓我將“舊居”捐獻給市政府。當有人問起獲獎后我的身份是否會變化時,父親代我回答:“他獲不獲獎,都是農民的兒子?!碑斢腥丝犊叵蛭揖栀泟e墅時,父親代我回答:“無功不受祿,不勞動者不得食?!?/p>
獲獎后,父親對我說的給我印象最深刻的話是:“獲獎前,你可以跟別人平起平坐;獲獎后,你應該比別人矮半頭。”父親不僅這樣要求我,也這樣要求自己。兒子獲獎前,他與村里人平起平坐;兒子獲獎后,他比村里人矮半頭。
為我父親造像者何人?當代畫壇巨擘江東范曾也。
有一次開會與范先生坐在一起,他悄悄地對我說,很敬佩我父親的為人,要為我父親畫張像。范先生如椽巨筆,會為一個老農民造像?我沒太往心里去。
后來,我陪他到鄉(xiāng)下去看我父親。范先生向我父親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從金黃色的畫筒里取出了這張畫像,當著我父親的面展開。
真是滿堂生輝呀!這是我父親嗎?畫像上的父親,頭戴一頂有幾分俏皮的棒球小帽,右手撫案,左手持一本線裝書,正在聚精會神地觀看。父親讀書入神時,嘴是嘟著的,那神情十分逼真。
當天晚上,我開了一瓶珍藏多年的名酒,父親抿了一口杯中酒,搖搖頭說:“也嘗不出特別的好來?!苯酉聛砀赣H又講起了支援淮海戰(zhàn)役時,他推著三百斤小米,跟著小車隊,在冰雪泥濘中跋涉了八天,到達臨沂糧站卸下糧食后,去路邊的小飯館里買了二兩散酒,在柜臺邊上站著喝下去,然后走到街上,感到腳下像踩著云彩一樣。父親說:“這輩子我再也沒喝過那樣的好酒。”
選自《愛你·健康讀本》2020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