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益
在父親過世的一段時間后,我重讀了志賀直哉的《城崎散記》。
這篇志賀與死亡的對話錄,是作家在遇到車禍后靜養(yǎng)時所寫的。在那個連空氣都流動得十分慢的鄉(xiāng)間,一天早晨,他發(fā)現(xiàn)一只蜜蜂死在玄關(guān)的屋頂上。它“腳緊貼在腹部下,觸角無力地垂在臉上。其他的蜜蜂保持一貫的冷漠,只忙著進(jìn)出蜂巢,完全無視旁邊的異狀。忙碌不堪的蜜蜂讓人感到它們是一群活生生的生物,而一旁恒兀不動,永遠(yuǎn)保持俯向姿勢的蜜蜂,則予人一種死亡的感覺。連續(xù)三天都是如此。看見它就會產(chǎn)生一股寂靜的感覺,也是落寞的感覺。當(dāng)其他的蜜蜂都入巢休息的黃昏,看到這只躺在冷瓦上的蜂尸時,總會涌現(xiàn)一抹孤寂。但,一切就是這么的平靜”。
志賀說,這時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對死亡有著一種親切感。
不久,志賀在散步時于河邊看到一只老鼠的求生歷程。那只落水的老鼠每回奮力游到登岸處,就被觀看的民眾用長棍棒再次戳下水里。志賀寫道:“我不想看老鼠的最后下場。即使沒有看它死,但它那在面臨注定必死的命運(yùn)時,尚盡全力逃生的情景,卻牢牢地烙印在我腦海里。我突然涌現(xiàn)一股厭惡的寂寞感。真的,在我希冀的靜寂面前,那種痛楚是一件可怕的事。盡管對死后的靜寂有著親切感,但死亡到達(dá)之前的這種騷動仍舊是恐怖的。不懂得自殺的動物在臨死前還是必須繼續(xù)努力?!彼唤麊栕约海骸叭绻鲜蟮那闆r發(fā)生在我身上,我該怎么辦?我會像老鼠一樣奮力不懈嗎?”
凡人必死,那驅(qū)鼠入河的棍棒無處不在。我想象帶著可能隨時瀕臨死亡的病軀,推敲解答的志賀,在紙上以文字沙沙地測量自己面對死亡的體溫,仿佛清晨赤足散步在小徑上,一切在視線內(nèi)和緩而平靜地往前推移著,朝露的冰涼與草莖微微的瘙癢感,清晰地從腳底傳上來。
康老師,您問我花多少時間走出喪父傷慟的那天,我說實在想不起來,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康老師,原諒我說了謊,其實時間根本沒有過去,它像龐貝城,完整地被掩埋在火山灰下,保持著某個奔跑、用餐、睡眠、愛與恐懼、肌肉緊張而又永久松弛的姿勢。我靜靜退出辦公室,輕輕帶上門,慢慢下樓梯,打開傘。
或許遺忘是必要的,海恩斯說。
遺忘是必要,卻不必然。開車回家的路上,許多畫面隨著高速公路的燈影在我腦海里流動。歐亞梅爾杉森林降著雪的深處有火,每處枝丫、每個樹洞、每枚樹葉下懸吊著一串串大樺斑蝶僵直的身體(這樣的溫度,連靈魂都涼了),森林底層覆滿了數(shù)十萬只凍死的大樺斑蝶尸體,死去的大樺斑蝶依然鮮艷,六條腿蜷縮,口器無力地拉長著。黑耳鼠躥上躥下,銜著蝶尸,轉(zhuǎn)動精靈的眼。高速公路的黃色燈光,隨著雨水流下來,化為液態(tài)的光。
雨太大,雨刷的速度必須開到最快。
一只大樺斑蝶飛了起來,一萬只大樺斑蝶飛了起來,一千萬只大樺斑蝶飛了起來,火焰飛了起來,春季飛了起來,意志力飛了起來,整片森林的葉子似乎都準(zhǔn)備朝北飛去。一代的樺斑蝶無法完成全程,新生的蝶會接續(xù)旅程,飛行會斷會續(xù)。
或許,只有曾被賦予生命的物事,曾經(jīng)歡愉憂傷的物事才會死亡吧——包括那些被我們視為“仿佛有生命”的無生命體。然而他們也可能會活轉(zhuǎn)過來,在某處。
老師,不曉得你曾經(jīng)見過遷徙中的大樺斑蝶嗎?雖然我沒見過活著的大樺斑蝶,但在野外看到樺斑蝶就會引我幻想大樺斑蝶的遷徙景象。有機(jī)會,我一定要去墨西哥的歐亞梅爾杉森林,看看那些從北方而來的死者魂魄。而在那之前,我仍然樂意在陽臺或野外的任何一處,細(xì)細(xì)地觀看這些飛行在臺灣土地上的“金色的馬”。
我的樺斑蝶,在黑暗觀景窗的狹窄視界里,鍍了火焰的蝶翼微微顫動,你知道靈魂棲息在那動態(tài)的軀體里,你知道一切歡愉與憂傷都棲息在那里。你知道,死亡是一只樺斑蝶,歡愉與憂傷也是。